临水连廊。
一褐衣广袖男子凭栏而立,目光轻飘飘落在水中荷叶上。正此时,一短衫青年疾步靠近,步入廊中后跪地抱拳。
“主君。”
“怎么样?”
褐衣男子没有回头。
“戏水亭失火一事,似乎与黄琬有关。”
“哦?”男子将手中鱼食尽数撒至池中,回过头,“何以见得?”
短衫青年低头,“小人打听到,今晨,部从事吴易亲往戏水。”
“吴易……”褐衣男子重复一遍,“……黄子琰最趁手的一条狗……区区失火,哼,这才几日,就迫不及待放出来了。”
他沉吟片刻,又问,“那狐狡老儿如何?”
短衫青年立刻答道,“小人探听下来,似是不知情。”
“不知情……”褐衣男子手指微动,“……吴易亲往……”
短衫男子安静等待。
过了一会儿。
“刺史府有什么动静。”
“回主君,一切正常。”
“吴易没去刺史府?”
“没有,”短衫男子的语气中也透露着疑惑,“小人跟了一路,吴易离开戏水后径直回府衙,并未往黄琬府中去。”
……
又过了一会儿,短衫青年见褐衣男子半天不做声,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褐衣男子沉默许久,“……去,接着探,无论黄子琰还是戏水,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
“是。”
短衫青年领命而去。
——————
戏老亭长回到自家院中,挥退重孙,亲捧着龙杖,将这长长一条木头棒子,端正摆在了名堂中央的架子上。摆好,倒退两步,撩起衣摆,席地跪坐,一双疲惫的眼睛,定定对着龙杖的方向,看了许久。
许久。
天色逐渐昏暗,直到孙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老亭长才堪堪回神。
“阿翁……”
老亭长转过脑袋,“该用膳了?”
“……”
没得到肯定答复,老亭长看向孙媳,“怎么?”
“……有一女童,捧着几枚石子,就在门前,说是,”孙媳有些犹豫的开口,“说是应邀来给阿翁送礼。”
老亭长:……
“石子?”
“是。”
“女童?”
“是。”
“长山家新收的那个?”
“是。”
老亭长:……
有些无语,“她倒是片刻也等不了。”
“……阿翁?”
“领进来罢。”
孙媳看一眼老亭长,犹豫一会儿,又说,“只她一人。”
“老夫知道,”老亭长摆摆手,“去领人吧。”
“……是。”
老亭长端坐堂中,看着门外。过了一会儿,孙媳领着一女童,缓步而来。老亭长没看孙媳,他在看女童。
腰背挺直,步伐轻快又稳当,下颌微微扬起,双眼明亮。那双眸子中有好奇,也有隐隐的不安,她以为自己藏的很好。女童一双手捧着几颗石子,身上的衣物简单粗糙。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挂着点肉的脸上,瞬间露出笑影子。
他想起了初见此女时的场景,彼时他那乖孙,可是被好一通挤对。
戏志才的父亲,戏临,戏长山,是他亲教导出来的得意弟子,他不是什么名师,只恨自己不能给长山提供更好的出路。那孩子,若去依附大族,或许也不会落得年纪轻轻身殒的下场。
志才是长山独子,天资比长山有过之而无不及,小小年纪,已见端倪。
然而,到底还是年轻。
年轻好啊……
老亭长习道法,一生钻研易经,奈何悟性不足,直到天年,才堪堪窥见点皮毛。
志才乃奇伟之器,只是刚强易折,须谨慎选择前路。原本以为这样的面相已经是此生所见之翘楚,却却没想,有朝一日,志才能亲领回来一个……
……
“阿翁,人已带到。”
“嗯,你且去吧,老夫与这小娃娃说会儿话。”
“是。”
夏鱼仰头对领自己进来的女性,甜甜道谢,“谢谢阿姐。”
女性垂着脑袋,对着夏鱼露出一个清浅的笑,转身恭敬离开。
夏鱼捧着几颗石子,在明堂中站好。
“自己坐。”
“好哦。”
夏鱼从善如流,坐到了老亭长对面。
“偷跑出来的?”
“光明正大走正门,怎么能叫偷跑呢。”
老亭长看一眼夏鱼,问,“特意来寻老夫,有何事?”
夏鱼坐正了些,她将手中石子放好,端正行礼,“晚辈有些疑问。”
“什么疑问?”
“许多,”夏鱼组织了一下措辞,先捡了个边角出来试试,“……您是阿兄的老师吗?”
“志才的父亲,是我的弟子。”
哦,原来是徒孙,那就说的过去了。
“黄公是什么人?”
老亭长看一眼夏鱼,“豫州刺史,黄琬。”
【统,黄琬是谁?】
【东汉名臣】
【又名臣,他和张俭认识吗?】
【请宿主自行探索】
夏鱼在脑内关系谱上给黄琬张俭之间画了个带问号的虚线。
继续问,“郭家为什么要来打探阿兄的消息?”
“笼络人才,志才被我赶着参与了几次文士清谈聚会,在阳翟有些才名。”
……这样。
“阳翟都有哪些有名的家族呀?”
“禇氏为冠,陈郭次之,辛赵属末,其中陈氏本族多在许县。其余诸姓,或依附,或合从,不足为道。”
“那荀氏呢?”
“荀氏族人家风清正,本族势力多在颍阴,于阳翟并无太多经营。”
“戏氏呢?”
……
老亭长看着夏鱼,半晌,开口,“戏氏,非属世族,偏聚戏水一隅耳。”
“不足为道?”
“不足为道。”
那就是‘或依附,或合从’。
乱中求存,确实是常见的生存之道。只是……戏水若依附,依附的是谁?若合从,合从的又是谁?
夏鱼看一眼老亭长,想了想,眨眨眼,将面前石子,推了一枚出来,推到老亭长面前,“这样呢?”
老亭长垂眸,“不够。”
夏鱼又推出一枚,“这样呢?”
“不够。”
夏鱼捡起其中一枚,想了想,托在空中,“那这样呢?”
……
“……或许。”
夏鱼:……哇哦,还真有想法啊。
她就是察觉到一点猫腻,试着诈一下,没想到对方居然也不瞒着。
这就很奇怪了,正常人会没什么避讳的对着一个小女孩知无不言吗?
“您这样打算,阿兄知道吗?”
老亭长叹息一声,“他如何不知?”
夏鱼赞同的点点头,“确实,阿兄可聪明。”
“您想让阿兄倚靠荀家,是因为不想阿兄与禇家有牵扯?”
“为什么这么问?”
“不是您说的吗?阳翟禇氏为冠,戏水距阳翟城更近些,一般来讲,如果要选一个家族依附,根据就近原则,备选里怎么也该有禇氏吧,”夏鱼看着老亭长,“可您给阿兄的选项里,有郭家,有黄公,有不在阳翟的荀家,唯独没有禇氏。”
老亭长没有回答,微微合眼。
夏鱼等了一会儿,开口,“……您身体还好吗?”
【统统,他身体怎么样?有隐疾吗?】
【请宿主自行探索】
老亭长答道,“……还算康健。”
“那……”夏鱼不解,“您为什么……”她组织了一会儿措辞,“阿兄年岁并不大,就算再等两年去访名师也可以吧,可您表现的很急切,就像是……”
“像是什么?”
“嗯……不好说。”
像是在急切的安排后事一样,可,如果不是安排后事……难道是给戏志才上压力?
老亭长笑了,“小娃娃,老夫观你年岁不过七,青州籍贯,却说的一口流利官话,”他抬起手,指了指外间,“我那小孙儿,与你一般大小,如今论语也才背了半部,还背的磕磕绊绊。”
夏鱼:……
“那他比我强,我连半部都背不出来。”
“但你能以区区七岁之龄,独自从青州一路走到阳翟。”
夏鱼闻言,心里一咯噔。
什么样的人,会说出她是独自走到阳翟这样的话?不论是过所记录,还是表面经历,都只能看出她是运气好,有好心人帮扶。
除非……调查过。
且不说一个小小亭长哪里来的这样的人脉去详细调查,单就认知方面,很少真的有人会做出——稚童是基于自己的意志,选择在灾年穿山越岭——这样的判断。
果然不对劲。
与戏志才的悄悄话,老亭长恐怕早就算到她会旁听……做给她看的拙劣演技。
夏鱼不动声色,没有表露出任何异常来,尽量随意的回答,“……其实不是独自。”
“志才七岁时,还在爬树掏鸟蛋呢。”
夏鱼眼睛一亮,“真的吗?”
老亭长看着夏鱼,隔空点了她一指,“装傻充愣,却不过心,知道避着官吏,却不知避开人群耳目。你那一双招子,迟早害了你。”
夏鱼:……
她端正坐好,“晚辈受教。”
老亭长长叹一声,“老夫不知你是哪里来的,神仙也好,精怪也罢……”
夏鱼弱弱开口,“我是人……”
老亭长瞪她一眼,“老夫钻研易经数术,耳来已有四十载,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面相。”
夏鱼:……
“什么面相?”
老亭长哼哼,不答。
夏鱼:“您特意喊我来,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叫我问。”
“老夫什么时候特意喊你?”
夏鱼开始模仿,“‘想好了,记得来告诉老夫。’”
“老夫是与志才说话。”
“明明就是对我说的。”
“何以见得?”
夏鱼看着老亭长,“您说晚辈唱的是箴言。”
“不过为长山之子开脱之辞。”
“晚辈来拜访,您并不惊讶。”
“家中已有通传。”
“哦,”夏鱼吸了一口气,学着对方的语气,“‘老夫不知你是从哪里来的,神仙也好,精怪也罢’。”
老亭长:……
夏鱼语气控诉,“您污蔑我。”
“晚辈三岁能言,四岁能文,若不是家中遭逢巨难,又怎会连半部论语都背不出来!”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夏鱼说的十分理直气壮。
老亭长:……
好一个三岁能言,四岁能文。
他深吸一口气,“你可还有其它疑问?”
“有!”夏鱼正色,“您究竟是什么人?”
老亭长:……
他忽然委顿下来,“你可知戏姓由来?”
“还请赐教。”
“戏,乃一地之名。”
夏鱼:……
夏鱼:?
夏鱼看老亭长,见对方没有解释的意思,先戳了戳系统。
【什么意思?地名?戏水?有深意吗?】
惯性的戳一戳,本以为又会是敷衍,没想到这次系统却答了。
【姓在地前,为国姓,姓在地后,为赐姓】
啊……
【所以……?】
系统:……
【请宿主自行探索】
夏鱼:……
好的,好的。
我换一个问。
【汉朝神童很多吗?像我这个年纪不玩泥巴玩权谋玩筹划的那种?】
【《史记》记载——甘罗十二出使赵国,项橐生七岁而为孔子师,班固年九岁能属文诵诗赋。】
【黄香九岁温席,孔融四岁让梨】
【嗯……水份大吗?】
【很抱歉,数据不足】
【请宿主自行判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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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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