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宓在此前一直居于司空府内苑,直到今日白天才被送回城中甄氏府邸,从此处出阁。
甄府的装扮亦是一片庄重喜庆,却难掩家族气氛的凝重寂寥。
长兄甄豫、次兄甄俨均已亡故,只剩甄尧当家。
作为家中兄长,他这是第二次代表本家送她出嫁了。
好在还有四位姐姐撑场面,带着甄豫、甄俨的子女,领着各家的夫君孩子一起送亲。
甄尧将一只鎏金宝匣郑重交到甄宓手中:“这个……是长兄给你留下唯一的嫁妆了……前番郭祭酒来纳采问名时,特意提及此物,言道另一半信物已在曹公处,今日你将此带去,也算是重合一处……亦是新缘旧逢了。”
甄宓明白,里头装的正是当年甄豫与许攸约定的另半枚商路信物。
甄宓默默接过,眼中情绪波动,还是压下心绪,转手交给身边的侍女。
身旁最幺的阿姐甄荣,看着妹妹平静的面容,忍不住蹙眉,心疼地握住她的手,低声叹道:“这叫怎么回事啊……”
又不敢明言心中所想:骤然改嫁敌对,纵然荣耀依旧,可其中酸楚又有几人知晓?
甄尧上前一步,低声制止:“四妹慎言!阿宓能得曹公、公子青睐,是我甄氏之幸!此桩姻缘不仅保全了袁府旧眷性命,更能助我甄氏一族长久。阿妹素来明理通达,此中轻重,不必为兄赘言。”
甄宓自然明白,这场联姻的政治意义,于甄家、袁家而言,反而比曹氏更甚,若非那曹子桓真心相待,当日她便已随袁氏一众家眷死于府内了。
“阿兄宽心,我心中有数的。那曹家公子……待我亲厚,阿姐也莫忧,我自会好好做曹氏新妇。”
这既是安抚娘家,也是在给自己定下清醒的目标。
甄尧的妻子瞧着他们也交代得差不多了,便上前代替已故的母亲,为甄宓施衿结褵,将配巾系在她腰间,依礼嘱咐着妇德。
甄尧看着妹妹沉静秀丽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能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好、好……时辰已到,你且去准备……望阿妹此去前程似锦,子孙繁盛……”
时至黄昏,甄府外头响起鼓乐,由远至近,乃迎亲队伍抵达。
十七岁的少年郎,身着崭新的玄端礼服,头戴爵弁,从由四匹漆黑骏马牵引、装饰华贵的墨车上利落跃下。
他身后是精锐的骑兵护卫,旌旗招展,甲胄鲜明,于一众围观的百姓中显得那般威武赫赫。
曹丕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眉宇间是凛然自信,昂首阔步,带着一众傧相、赞者,在甄尧的迎接下,捧着聘雁踏入甄府大门,对甄氏族人恭敬行礼,仪态言语面面俱到,俨然是名姿态板正的士族公子。
片刻后,在侍女的搀扶下,甄宓身着隆重的纯衣纁袡,发梳大手髻,发间点缀着金钗金步摇,胸前的五璜连珠佩垂至腰侧,连着腰间的组佩叮当随缓步作响。
曹丕目光欣喜,原就为自己纳得美妇自豪,得见今日甄宓盛装打扮,将那份清丽秀容更是衬得明艳动人,不可方物,比起父亲最满意的杜氏也不遑多让。
他难掩惊艳与自得的神情,上前一步,对甄宓深深一揖,然后侧身,伸出手臂,做出“请”的姿态,“请夫人登驾。”
新人登车,仪仗浩荡,前往曹丕府邸行成婚大礼。
府内,早已布置好婚堂,曹操同卞氏端坐主位,满面春风,其余亲众亦分列观礼。
侍者奉上盛有清水的匜和承接的盘,二人行沃盥礼,以示清洁恭敬。
随后二人在铺设的锦席上东西相对而坐,待侍者奉上祭祀过的熟肉,各取少许食用,行同牢礼。
接着侍者奉上剖成两瓣的匏弧,行合卺礼。
赞者上前,为二人解缨结发。
最后,二人向曹操、卞氏行礼,夫妻对拜,向诸位宾客行礼答谢。
曹丕与甄宓在赞者的引导与亲友的关注下,将这繁复的迎亲礼仪逐一完成。
礼成之时,堂下宾客纷纷道贺,气氛浓烈。
在场的其他曹氏公子们原知道内苑中的阿嫂生得好看,可平日里也不敢多去闯荡,今日得见,简直惊为天人,无不看得眼睛发直。
那十三岁的曹植,更是毫不掩饰激赏之情,脱口便吟:“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听得在场之人无不抚掌称赞。
曹操大喜,更是对众人笑道:“子建文采斐然!既如此欣赏美人,孤也为你做主,在那河北士族中,为你择一门门第相当、才貌双全的淑女为妻如何?”
曹植毕竟少年心性,竟不顾场合地直言:“多谢父亲!那孩儿也要娶个最漂亮的!”
童言无忌,引得满堂欢笑。
曹操开怀大笑,朗声道:“好!孤观那崔季珪容貌俊美,丰采高雅,想来族中女儿亦是不俗,一会见了季珪,为父亲自为你向崔家提亲!”
此言一出,也算是为曹植的婚姻大事定下了基调。
曹丕看了眼笑容满面的卞氏,脸上绷着得体的笑容,向弟弟道贺:“恭喜子建!”
不过他心中却淌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快。今日明明是他的大婚之日,父亲却偏要在他婚礼上,为年幼的弟弟定下如此显赫的姻缘。
往日也总这般,每每到他瞩目之时,似乎总有子建、仓舒的光芒将父亲的注意力分去。
待府内礼仪完毕,按规制该直接入洞房,散宾客。
但今日不同,曹操是铁了心要借此事大办特办,一来是故意反击孔融的无礼,二来也是借机拉拢河北士族。
其实适才那番同崔氏联姻的心思亦是早有,不过是借了儿子的一个机会说出口罢了,待回了司空府宴会,自有其他亲众替他提前向崔琰招呼。
曹丕与甄宓也要坐车转至司空府。
由于两府之间距离不远,又过了向民众高调炫耀的场面,故而换了辆悬挂锦缎帷幔的軿车。
这会的私密氛围,让曹丕终于松懈下那虚假的笑容。
甄宓敏锐地捕捉到他脸上的失落,轻轻抚上他在膝上摆得端正的手,柔声问:“子桓,你怎的有心事?”
光是这悦耳的声音让曹丕的心情就好了大半,转而对上她娇艳的容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甄宓沉吟一声,将声音放得更柔些,如同安抚孩子般的亲和:“往后你可要做父亲了,莫这般孩子气。妾既是你的妻,无论你有何心事,皆可同我说。”
曹丕看着甄宓关切的眼神,心防一松。
他瞥了眼厚实的帷幔,竟真如孩子般扁开嘴来,一头扑进甄宓馨香柔软的怀里,闷声抱怨道:“今日明明是我大婚,是我最风光的日子,父亲却偏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为子建做主提亲!”
甄宓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撒娇惊得微微一怔,随即轻手环抱住他,在他身上拍抚着:“好夫君,这是双喜临门。你往日也说,你同子建那是心意相通的真兄弟,今日司空又在你大喜的日子为子建定亲,不也是托了你的福泽,为你兄弟二人同贺么?这也更显得司空对你看重。”
“该唤父亲了。”曹丕埋头纠正道,又从她怀里抬起头,眼眶竟有些泛红,泪光闪闪地看着甄宓,“你当真这么想?”
甄宓对上他的眼神,轻轻点头。
“好夫人……好穆君。”曹丕却有些泄气,直起身子,幽怨道:“可惜你不懂我父亲。”
他稍稍掀开帘子往外头眺,周边护卫凛凛,未有人发现他这一眼。
“我知道,父亲从未看重我。他一向看重的事仓舒,私下又偏爱子建。
你不知道,我束发之时,父亲本该为我赐表字行礼,结果借着我的名义,将众兄弟的一并行了。我等皆起的‘子桓’、‘子文’、‘子建’,独独冲儿称‘仓舒’。”
他看向甄宓,“子桓”同“仓舒”其中寄托之意,以她的才学,定然能懂其中不同。
甄宓却嫣然一笑,宽慰道:“子桓此言差矣,‘仓舒’是父亲对冲儿的怜爱,愿他承天舒展,自在无忧,正合冲儿体弱;夫君的‘桓’乃是宗庙宫前巍然屹立的华表,正是视君为家门之梁柱,霸业之基石,可是寄予厚望的。”
曹丕被她这话说得终是破涕为笑,握上甄宓的手道:“还是你会哄我。”
转而又叹了口气,道:“可是母亲也曾私下告诫我,不可妄想什么,要脚踏实地……可我身为‘嫡长子’,若不该妄想什么……”
他两眼发亮地重新对上甄宓的美目,目光闪烁,“那我也只能……只做你的夫君了!”
这一刻,甄宓觉得眼前的少年,对自己袒露无遗,心中的怜爱之情油然而生,是取代了先前的落寞,她伸手捧起他的脸,笑道:“你本就是我夫君啊,难道还是别的什么了?”
曹丕抿着嘴不服气道:“我……原不甘心只做你夫君,我还想做大将军、做父亲最重要最信赖的儿子!可眼下……”
他被甄宓秋水盈盈的明眸善睐所折服,眼神变得迷离而依恋,顺着她的手凑近她的唇,喃喃道:“好穆君……”
感受到他的气息靠近,甄宓微微偏了偏脸,指尖轻轻抵住他的唇,低声道:“马上便到了……一会还要见客呢。”
曹丕骤然如梦初醒,挺起了身子,“对、对!”
他脸上的阴霾终于换上少年人该有的意气,笑道:“看来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便是向父亲求来了你!”
他说着,将腰间的那枚雕凤玉佩扣上甄宓腰间的雕龙玉环,“我们这辈子,便如这对玉佩一般,纠缠一起,永不分离!”
下车时,二人忘了曹丕的这一扣,曹丕转身的用力一扯,不慎崩断了系佩丝绦,甄宓眼疾手快,将那丝绦和扣得松懈的玉佩握在手里,木然地呢喃了句:“子桓,断了……”
曹丕回头一笑,在甄宓下车后,悄悄地将她手中的丝绦往自己手上绕了两圈,轻声道:“断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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