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图睁开了眼睛。
阴暗又潮湿的地下室是他最爱的居所,这里足够小,却足够给他安全感。记忆中被刀刃刺穿身体的片段再一次让他的神经感到无端的疼痛,只有这里才是他的安身之所。
他坐起身,面前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照片和由红线交织布成的信息网引入眼帘,而一切的中心,是一张花霖九的照片。然而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是一张黑白老照片,背景是在一座戏院,穿着杏色旗袍装的花霖九微笑着看向镜头,她的仪态端庄,旁边似乎还有个人,这是她与那个人的合影,但已经被裁掉了。
郭图看着那张照片陷入了沉思。
他曾委托过许多画师,希望能画出他记忆中袁绍的模样,可是无论他如何描述,得到的成品却总是不尽人意。他总觉得哪里不像,可以又难以形容。
真是不公平啊。
从自然循环中超脱而出的花霖九,只需要点一下快门,就能轻而易举地留下她的影像。
郭图又开始抓挠自己的皮肤,他能感觉到有血液从他的皮肉下冒出来。
君侯,您究竟是为什么……
他想起那时,袁绍率军大破黑山军部众,他罕见地穿上了沉重的盔甲,那上面还沾着不知是何人的血迹,这一改往日他谦谦儒生的形象。郭图看着袁绍笔直地穿过迎上来的人流,去到了花霖九的面前。
他们大概是想拥住彼此的吧。
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即使几乎越过了生与死的天堑,他们依旧维持着君臣之礼。
郭图远远地观望着二人,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后来,逄纪验证了他的想法。
逄纪说:“那时明公身在薄落津,听闻邺城之难时众将士皆是惊惶无措,商议着尽快率军赶回驱逐黑山。而明公以身作则维持众人,这才得以仔细部署。公则,你可知那时明公说了什么吗?他说,‘邺城有阿九在,我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逄纪侃侃而谈,说明公如何如何信任花文书,劝告郭图也多对花文书恭敬一些。
但郭图晓得,袁绍是害怕的,花霖九也是害怕的。不然,他们是不会在一切结束后,便急匆匆地去确认对方的安危。
他想起那晚花霖九向陶升修书时的情景。
她的手,分明在颤抖,直到握住那枚袁绍送给她的印章才得以平复。大家都说,见文书使印如见冀州牧亲临,或许对她而言,这也能让她得到几分“那人就在身旁”的安心吧。
后来,郭图发现了“花霖九似乎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这件事。
无论是扫除黑山军,还是对阵公孙瓒,她都好像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往往她会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似乎有诸多无奈堵在心口似的。
这让郭图想起那时花霖九对韩馥之死说出的感想,她好像活得非常纠结,总是处于一种举棋不定的状态。
这样的差别着实让郭图感到好奇。别的谋士在建议被采纳并获得成绩后往往如沐春风般潇洒,但花霖九一直在沉思,她站在城楼之上目光眺望着繁荣的邺城,车水马龙之间仿佛藏有她想要的答案。
郭图的心中生出了不快。但这种不快不能被旁人察觉,所以他斗胆向袁绍提出了一个建议。
他说,军营内出没女子着实不成规矩,花文书的确颇有才干,君侯不如将她迎娶为妻,让花氏协理家中内务。
郭图觉得自己提了个好建议,他认为袁绍是不会拒绝这个提议的。因为他能够察觉到二人之间那若有似无的绵绵情意,只需要他从旁轻轻一推,这件事必定能够成功。
可他没想到,袁绍拒绝了这件事。
袁绍说,既然阿九不愿,我不能强求于她。
什……么?
郭图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花霖九不愿意,难道她处心积虑接近袁绍不是为了一蹴而就成为名门夫人吗?
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席卷了郭图的内心,他对花霖九的提防越来越重。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那场改变所有人命运的战役开始都没有结束。
这场战役被后世称为“官渡之战”,已被封为邺侯的袁绍以十万大军南下进攻曹操,若是此役得胜,袁家将可一统北方。
以强征弱,结局应该是没有悬念的。那个一向跳脱的许攸甚至找上郭图,商量着提前庆贺的事宜。
可是花霖九的脸色分外难看。
就好像预知到什么天灾又有苦难言一般,她总是在营帐内不安地来回踱步,面对旁人的疑问,她也回答得支支吾吾:“只是想到当年巨鹿之战,所以诸位也不能掉以轻心……”
文丑听见这句话,哈哈大笑起来:“花文书就是过度紧张了,也是,想来您也没见过这么大阵仗。您且放心,末将自然不会让您和君侯失望。”
他这话说得暧昧,尤其是最后那句故意放慢了语速,连带着营帐内其他将士发出一阵吁声,花霖九尴尬地站在原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唯有郭图语气僵硬维持秩序:“军营之内哪是说这种话的地方,文将军需得注意体面。”
文丑毫不在意地挥手一笑,带着其他人走了出去。花霖九松了口气似的走向郭图,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公则,多谢了。”
郭图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冷峻:“无妨,只是他们这些舞刀弄枪的人有时说话不知分寸,花文书也得多担待才是。”
花霖九苦笑:“我倒不是恼这个,我是在恼我自己。”
郭图挑眉:“恼你自己?”
花霖九微微颔首,她的声音细若蚊鸣:“若是我能早些做出决断就好了,究竟是旁观,还是……”
她的声音很小,郭图有些没有听清:“你在说什么?”
花霖九抬起头,恢复了音量:“公则,我想问你,如果说你知道之后会发生对君侯不利的事,你可以出手改变它,但不知道改变后会发生什么事……唉,我有说明白吗?总之就是,在不知道会付出什么代价的前提下,你会选择去做出改变吗?”
她直勾勾地看着郭图,这是郭图头一次在花霖九的眼中读出求助的信号。这令他感到无所适从,但他还是要回答她的问题。
郭图想了想,点点头:“当然会的。”
花霖九一愣:“为什么?”
“因为这件事会对君侯不利。”郭图淡淡道,“君侯待我们不薄,若是对他的困境袖手旁观,根本就是恩将仇报。何况自私点说,如今我们身为袁营谋士,与君侯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了自己,也应该做出有利于君侯的选择。”
“是、是吗……”
看着花霖九的神色还有些迟疑,郭图撇撇嘴,仿佛破罐破摔似的,又好像是在发泄心中的不满,干脆把话直白地说了出来:“况且花文书你不是对君侯心有好感吗?既然如此那就做出可以维护君侯的选择不就行了吗。”
话音刚落,郭图就在心中发出了嘲笑。他刚刚还说那些武将不知分寸,现在自己却步了后尘。
他刚想再说点什么为自己找补,花霖九却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她说:“我明白了,公则,谢谢你。”
她的神情带着感激,又充满了坚定,仿佛终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郭图虽然疑惑,但他选择保持沉默。
其实,他在想——如果做出这个选择会让花霖九付出未知的代价,那么他希望这个代价是让花霖九消失。
某种意义上,郭图一语成谶。
长达一年多的战争即将结束,乌巢的烈焰也即将熄灭,黄色的旌旗吞噬了红色,站在浓郁的夜色之中,迎面刮的是裹挟着野草燃烧气息的风。郭图知道,是他们赢了。
只是,他不解,为什么花霖九会提议改变粮草的运输路线,又为什么……能预见许攸的叛逃,将计就计差人埋伏于乌巢。
他将疑惑目光投向了一旁的花霖九,她的身上是袁绍亲手为她披好的氅衣。明明过去了这么多年,明明每日接受着风吹日晒,可花霖九却似乎没有出现老态,她一如既往地年轻,皮肤一如既往地洁白。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结果。
然而花霖九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她喃喃道:“终于赢了,终于……”
郭图随声附和:“天命在袁家。”
“天命……吗?”
花霖九的声音里透出超出日常的疲惫,她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仿佛是在忍耐什么痛苦的煎熬。
但郭图并不在意,他想,女子娇弱,或许只是病了,她自己知道寻医官来看的。如此想着,他转身向营帐走去,现在更需要做的事是庆祝。
不等他走出多远,郭图听见了几声惊呼。士兵们用震惊的眼神看着天空,郭图跟着抬起头,接着,他看见了诡异的景色。
滚滚云层仿佛有生命一般流转,黑云被不知从何处照射下来的暖橘色光线打亮,仿佛是金乌正伫立在浓云之后,但此刻分明不是白日。流动的云层渐渐地聚合在一起,竟然组成了一个眼睛一般的形状。
郭图瞪大眼睛,他突然想起那时候花霖九说的话。
——在不知道会付出什么代价的前提下,你会选择去做出改变吗?
这就是代价吗?如同触怒了上天一般的可怖,似乎只需吹灰之力便可吞噬万物……等等,代价?是谁说出这句话的来着?
明明没有风,可郭图的衣袂和发丝却在飘动。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地从脑海中流失,就好像从指缝间漏出的细沙。
那时给公孙瓒送信的人是谁?
留守邺城的人是谁?
君侯所信任的,他目光所时刻聚焦的人……是谁?
郭图立刻折返了步子,他明明才刚和那个人分开,为什么现在就快要想不起她……或是“他”的脸了?
郭图的脚步越来越快,因为他感觉到自己脑海遗忘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就好像有无形的黑影正吞噬着他的记忆。
终于,他看到了那个已经叫不出名字的女子的身影。
而她的身边,正站着他们的邺侯。
“君侯……”郭图的脑子混乱得就像一团浆糊,他下意识地呼唤着,“君侯,回来!那里很危险!”
危险?为什么是危险?这种危机信号的发出似乎是来自郭图的本能。
郭图看见,袁绍毫不犹豫地抱住了那个不知名的女孩。
“君侯,你在做什么啊!”
郭图看见,那个女孩开始逐渐化成空气中的尘埃,那些点点白光曾经构成了她的身体,如今却四下消散。
那些白光似乎要逐渐吞没袁绍了。
“君侯!”
郭图快步冲过去,他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究竟是想要保护袁绍,将他从那团光晕中拉出来,还是他自己也被那束光所吸引呢?
光芒越来越强烈,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要被淹没一般。
几乎是在最后一刻,郭图紧紧地抓住了袁绍的衣角。
“君侯!”
我是那种有人留评论就会开始飞速更新的类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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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章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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