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秘密,袁绍没有告诉任何人。或者说,他觉得没有必要告诉别人。对长辈来说,自己只要做个乖巧的晚辈,维持住汝南袁氏应有的翩翩公子仪态就够了。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所以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可以看见幽灵。
起初也不过是匆匆一瞥,后来他竟然听见那个幽灵在对他说话——她问自己叫什么名字。可袁绍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个漂浮在半空中穿着怪异的女子便消失无踪了。
袁绍饱读儒学经典,也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虽然不觉得恐惧,倒也生出了几分兴趣。
至少那个女鬼不曾害过他,而且,他的运势并不差。
袁绍出身于袁家,族内四世五公在天下颇有名望,不过可惜的是,他并非袁氏嫡子,也算不上庶子,用某些人的话来形容,他是一个“孽子”。
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婢女——但是据说是个容貌娇美的婢女,袁绍也不知这些传言究竟是真是假,毕竟他不曾见过生母。总之,对他而言只要老实本分一些,袁家能庇佑他平安长大,这便足矣。
相比沉稳的兄长袁基,闹腾的从弟袁术,温柔的阿姊袁甯,还有办事雷厉风行、已经嫁去弘农杨家的堂姊袁英,袁绍很清楚自己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在哪里。
他是个淡漠的人。
这种淡漠和冷酷不同,他能够做到待人接物温和有礼,但心中的情感不会为任何人产生波动。那些或痛苦或谄媚的神情,在他看来只有一个想法——是这样啊。
然而这种平淡却得到了许多长辈的夸奖,他们说绍公子少年老成,四平八稳日后定有大作为。袁绍微笑着谦虚作揖,心里倒是清楚这些人的目的。
他们大多是有求于袁家的儒生,近来宦官与士人的矛盾愈发强烈,袁家在中间算是两头都有些关系,作为中立方摆明是想明哲保身,但总有人希望拉拢这尊靠山,将平反的希望寄托在德高望重的袁氏身上。
但是袁绍很清楚,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
若不是他夙兴夜寐,做到在同辈中绝对的优异,十五岁的年纪便考入朝廷为官,又怎会得到大家的关注呢?
大家只会说,自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孽子罢了。
不过袁绍也想过,自己的人生如此顺遂,或许当真是有那个幽灵保佑——或许她是传说中赐予凡人福祚的仙人。这样理解的话,倒不会觉得奇怪了。
与那个幽灵的最后一面是在袁绍大婚的夜里。除去他的降生是场意外,其余的人生大事似乎都是按部就班进行的,包括与从未见过面的女子成婚。袁绍对此没什么意见,他倒是惊讶于幽灵突然的再次出现。
上一次消失,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
他听见幽灵在对他表示祝贺,但比起浮于表面的道谢,袁绍更想问那个幽灵,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面前。可是还没等他提问,那个幽灵就又消失了。
袁绍察觉到了,幽灵每一次离开都是在他即将开口说话的时候。
而很显然,幽灵也迫切想与他建立联系——也就是说,她的消失是被迫的,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影响着那个女子。
袁绍有种怪异的预感,他总觉得自己的身上会降临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而就在当夜,他做了个梦,梦里他见到了“自己”。
眼前的人长着自己的面孔,身上穿着华贵的绛紫衫衣,他被簇拥在仙气氤氲的紫藤萝花丛中,用一种戏谑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袁绍听见对方用一种遗憾的语气说,现在的你还太年轻啦。
年轻。这还是袁绍头一次听见有人用这个单一的词汇形容自己,就好像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在看一个无知的婴儿一般,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成熟了。
“弱冠吧……等你到弱冠之年吧。”长着自己面孔的人如此说道,“到那个时候,再让人类女孩去见你好了。”
对方的声音越飘越远,连同周身的场景都化作了虚无,袁绍突然感觉到胸口一阵发闷,就好像被淹没在无垠的汪洋之中。终于在一口深呼吸中,他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外面的天色还是灰蒙蒙的,房间内的布置还残留着这场大喜之事的余韵。
过了半晌,袁绍终于调整好了呼吸,他很庆幸自己在这晚选择和新婚妻子分床而眠,不然刚才的动静一定会惊醒她。
虽然自己的人生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在这种时候,却依旧有些无法适应自己身份的变化——从一个少年郎,变成一位丈夫?只是从未有人教过他,作为“丈夫”应该承担什么。
排除多余的思绪,他默默地注视着周身的黑暗,仿佛在凝视什么重要的事物。梦里的记忆尤其清晰,袁绍思忖着,他开始好奇,这个梦所预兆的究竟是什么了。
时间飞速流逝,这些年里他倒是再未见过那只神出鬼没的幽灵。一直到他前往家乡汝南为母亲守丧,当温暖的烛光照在墙壁上打出那道纤细的身影时,袁绍只吃惊了短短的刹那。
他早已做好这一年会发生什么的心理准备,所以并不为此感到惶恐。
如那个梦境所言,这只幽灵在他弱冠这年与他重逢了。
但是坦白地讲,这件奇事对袁绍而言更多地是令他感到窃喜——他意识到自己与旁人是不同的,他或许当真得到了神明的庇护。
于是他想尽可能地与这个幽灵女子和平共处。他早已习惯了做出谦谦君子的姿态,精湛的演技足以令人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当他察觉这只幽灵是个孩子气的小姑娘后,袁绍愈发确信自己可以拿捏住对方。
比如说,在一次小小的不愉快之后,幽灵独自躲在了屋顶,而袁绍选择架好长梯去向她致歉,诚恳的态度足以打动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
袁绍希望她可以为自己所用。
然而等他做完这些事后,他发现那只幽灵已经在屋门前等他了。
果然是幽灵,行动起来是比自己这种**凡胎来得方便。
不过……她想要做什么?在这个瞬间,袁绍的心里生出了警惕,只是他不曾表现在脸上。他能走到今日,也是倚仗着这份警觉性。
然而他看见水洼中幽灵的倒影指了指这个破旧的茅屋,并且对他做了一个口型。
她说,回家。
袁绍呼吸一滞,他头一次听到“家”这个字眼。
家?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未得到过一个足以令他安心的居所,他也不会把袁氏或者眼前这间破破烂烂的小茅屋称作是自己的“家”。可是那个幽灵却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这个字眼。
袁绍产生了一种大事不好的想法,他立刻在心里纠正自己——清醒一点,你只需要得到仙人的保佑就够了,你只需要利用她就够了。
袁绍这样想着,眼底的柔软又重新被替换成了虚假的温柔。
不久之后,何颙的拜访稍微打破了袁绍所拥有的短暂的宁静。他带来的消息很不好,名士李膺、陈蕃二人起事失败,有人拷打致死有人被罢免官职,但这件事的余波并不曾消散。何颙现在必须改名换姓逃离洛阳这座已被宦官权力所笼罩的京师。
袁绍欣然迎接了何颙,一直以来袁绍都对他还有士人们抱以憧憬的态度,只是表现出来的并不多,他不想自己的偏向被旁人所察觉。
何颙比袁绍年纪大了不少,说话时的态度神色激昂又不失稳重,袁绍观察着对方的神态,发觉自己有意无意地在模仿着对方。
何颙说:“本初,你是袁氏一族中最像君子的人,有你在,定能力挽狂澜。”
他把话说得很恳切,袁绍心潮澎湃,他几乎就要当即应下何颙的邀请了,可这时他的余光注意到了窗外,虽然隔着一层窗纸他看不真切,但却能隐隐约约看见那棵枯树的轮廓。
他并不是在看那棵树,他只是晓得,那只幽灵喜欢坐在那棵树上,这是他无意间通过铜镜所看见的景象。
比起凭一腔热血贸然行动,他更想听听那只幽灵的意见。
这夜他送走了何颙,并约定好之后的书信往来。袁绍也将他们谈论的内容半遮半掩地告诉了幽灵,他想知道这只幽灵会做出什么反应。
令他意外的是,幽灵却做出了名为“担心”的表情。
她没有丝毫超脱物外的仙气,也没有睥睨万物的傲然,她的反应和常人并没有差别。她的口型似乎说了很多话,但袁绍确信那绝对不是一种上位者对凡人的指点。
自己想错了吗?她其实并非仙人降世?
这样的猜测出现后,令袁绍感到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出现惋惜和失望的情感,反而是生出了兴趣——于是他说,自己还不知道幽灵的名字。
而后,袁绍知道了,这只幽灵名为“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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