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阳站在叶白衣房门前。
今日冬至，他们本是要在四季山庄好生热闹一番，然而中途突生变故，神医甄如玉之子变成了青崖山恶鬼头子，三日前在四季山庄外，叶白衣欲为四季山庄清理门户，却遭到周子舒的阻拦，叶白衣虽未取二人性命，却也将其伤得不轻，眼下这冬至无论如何都在四季山庄过不得了。
叶白衣兴致仿佛也不高，往日卯正就起身了，今日直到巳时也没听见他屋内有动静。
“杵这儿干什么？还没到过年呢，就给我当门神来了？”
叶初阳正欲敲门，忽听得叶白衣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转头一瞧，见叶白衣挑眉看着他，手里拎着个朱漆八角食盒。
“你什么时候出去的，我当你还没醒。”
“我老人家觉少，哪儿像你，睡的天塌了都不知道。”叶白衣推门而入，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子上打开。
最上面一层是四样清爽小菜，青笋白果木耳山药片，蒜泥炝拌杏仁油菜苔，盐水浸花生芽，桂花糯米藕。下一层是荤菜，一样浇汁水晶酱牛肉，一样酸辣鸡杂，俱盛在青花小碟里，缀着红椒葱丝香菜碎，码放的整整齐齐。第三层是一碗清炖羊肉，汤色清亮，煨着水萝卜块，散发出及其鲜美的香味。
最底下一层是一大盘饺子，个个鼓鼓胖胖，模样喜人。
“喏，你的猪肉白菜馅饺子。”
叶初阳惊喜地望向叶白衣：“原来，你听见了呀！”
叶白衣垂头摆弄着手中碗筷，“就你那破锣嗓子，都快喊出二里地了，想听不见都难。”
“就知道白衣最疼我啦！”
“别碰我！汤都要撒了。老实坐下吃饭！”
叶初阳规规矩矩坐下，眼睛亮亮的盯着叶白衣。
叶白衣心中笑叹一声，夹起一个饺子放在叶初阳面前的蘸碟里，“吃个水饺，招财进宝。”
叶初阳噘嘴，“不是这么说的，你要说‘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
叶白衣也笑了，“对小孩子才那么说，你都是大人了，还这么幼稚。”
“金银财宝对我来说又没什么用，还是耳朵不被冻着比较重要。”叶初阳夹起饺子一口咬下，“真好吃。”
叶白衣也夹起一个饺子，笑道：“叶家祖籍闽州，我曾祖在前朝为官，因其生性过于刚直，为官家不喜，曾祖便索性挂冠归隐，携着老小举家北上，路过槐水时见此地山明水秀，民风淳厚，于是就在碎金河边置宅安家了。我小的时候，家中膳房的厨娘还是南边带来的老家人，所以冬至并不吃饺子，吃得是冬至圆，也就是汤圆，取其团团圆圆之意。如今时移世易，小辈们都成了土生土长的槐水人，连口味都变成了北地的口味，想来你恐怕都没吃过冬至圆吧？”
“吃过呀，”叶初阳抬头道，“家里年年冬至，饺子和冬至圆都有的，大家愿吃哪样就吃哪样，家主说，既招财进宝，也团团圆圆，只是我自己比较喜欢吃饺子而已。”
“是吗？如今这家主倒还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正说话间，店小二端着菜盘敲门进来，盘中放着一个莲瓣纹白瓷碗，碗中尚冒着袅袅热气。
叶白衣道：“我今日没有叫点心。”
小二望着叶初阳笑嘻嘻的说：“这位公子打昨日一早就千叮咛万嘱咐让小的们备好，刚刚看您从外头回来了，就叫厨房赶紧煮好了给您送来。”说着将碗放在桌上掩门退下，叶白衣一瞧，碗中竟然盛着六个白玉团子般的大汤圆。
他惊讶的看着叶初阳，后者得意一笑，“就许你惦记着我的饺子，不许我惦记着你的汤圆啦？”说着催促他，“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叶白衣舀起一颗冬至圆，在叶初阳期待的目光里咬下半个，鲜咸清香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白玉汤圆露出里面茭碧轻红的内馅，竟然是荠菜鲜肉馅的汤圆。
叶白衣这次是真的震惊了，北地人不擅做汤圆，就算市面上有卖，也都是红豆花生那样的甜口馅料，他并不喜。所以即使在还没修炼**心法之时，和容长青一起过冬至，他也都是入乡随俗吃一碗饺子而已。他爱吃荠菜鲜肉汤圆这件事，从没对人提起过，就连容长青都不知道，那叶初阳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叶初阳，后者愈发得意的挑挑眉，满脸写着快夸我。
叶白衣开始努力回忆，是不是什么时候，他无聊到把这种事都写进了手札，让这小子偷瞧了去吧？
叶初阳似乎看出来他心中所想，“先说清楚，你的手札里可没写过这件事哦！”
“想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吗？”叶初阳腆着脸凑过去，“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叶白衣恍若未闻，他愣愣的盯着手中的半颗冬至圆，似乎还没从震惊当中缓过来。
叶初阳见状叹了口气，敛了调笑神色，握住叶白衣捏着瓷勺的手，“叶家的祠堂里，一直供奉着你的长生牌位。”
叶含嫣出身叶家旁支，五岁那年的某天，父母不知何故突然将她送至叶家主宅，叮嘱几句后就匆匆离去，往日温柔亲和的爹爹娘亲就像变了个人，不管她如何哭闹，连头都不回。
她抱着布老虎，抽抽噎噎的扒在大门口巴巴的看着白茫茫的街道，希望爹娘突然可以出现台阶前面。雪很大，门上的铜泡钉很凉，她把小脸埋在老虎的脑袋上擦擦眼泪，突然头顶响起一道声音，“小丫头，原来你躲在这里了呀，叫我好一顿找。”
声音清冽如泉水，带着少年人变声期微微的沙哑，叶含嫣仰头，看到身后站着个撑伞的白衣小哥哥，眉眼好看的像是画儿里的神仙一样，看得她顿时呆住了。
她呆呆仰着头，肚子突然不合时宜的叫了一声，小哥哥冲她笑了，牵起她道：“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这是我最爱吃的荠菜鲜肉汤圆，可好吃啦。”小哥哥端过一只画着小公鸡的白瓷碗，用勺子将碗里的汤圆分成小块，待吹得温了，方喂到小丫头嘴里，“今天是冬至，吃了冬至圆，一年到头团团圆圆。”
小孩子肚皮小，吃了两个就饱了，小哥哥放下碗，拿起一块牛乳糕逗她，“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接过牛乳糕，“我叫叶含嫣。”
“玉面含嫣解颐笑，下落秋水上春山。你爹娘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盼着你日日开心，无忧无虑呢。”
小丫头听到爹娘二字，瘪嘴又要哭，“我爹爹娘亲不要我了。”
“哎呀你怎么又哭了，”小哥哥手忙脚乱的给她擦眼泪，“瞎说，你父母怎么会不要你呢！”
“那他们去哪里了呀！”
小哥哥想了想，问她，“你见过大燕子没有？”
“见过呀。”
小哥哥打开窗子，指指屋檐下一个小小的土窝窝，“你看，那就是大燕子的家。”
叶含嫣伸着脖子使劲瞧了半天，“大燕子怎么没在家呀？”
“因为槐水的冬天太冷了，大燕子要去南边暖和的地方过冬，等明年春天雪化了，花开了，它们就会飞回来，还会带着小燕子呢！”小哥哥替她整整双丫髻上的蝴蝶绢花，“所以你的爹娘不是不要你了，他们只是像大燕子那样，去南方过冬了，等天气暖和了，大燕子回来了，他们也会回来的。那时候，槐水的槐花都开了，爹娘虽然没来得及和你吃上冬至圆，到时候可以和你一起吃槐花饭呀。”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呀，”小哥哥指指窗外在雪地里打滚玩耍的几个小孩，“大人可比小孩子怕冷多了，都不敢到雪里去玩。”
小哥哥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可叶含嫣仍旧半信半疑，“那为什么家里的其它大人不去南方过冬呢？”
小哥哥挠挠脑袋，“呃......家里的大人要是都走了，就没人照顾小孩子了，所以他们商量好，每年轮流去，今年就轮到你爹娘了嘛！”
“原来是这样啊！”叶含嫣恍然大悟，“可是，大燕子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呀？”
小哥哥想了想，带她来到书桌前，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儿，画上画着一枝花。
“小嫣会数数了吗？”
“会了！爹爹教过我！”
“那你说说看，这幅画上有几朵花，每朵花有几片花瓣？”
“九朵！”叶含嫣点着指头，“每朵花有九片花瓣。”
“真聪明，”小哥哥称赞道，“从今天起，这些花每天都会有一片花瓣变成红色 ，等所有的花都变红了，大燕子和你爹娘都会回来了。”
“哇，那小哥哥不就变成了神仙小哥哥！”
“不是神仙小哥哥！”小哥哥认真纠正她，“叫阿锦哥哥。”
后来她日日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去书房看那副画，真的就像阿锦哥哥说的一样，每天都有一片花瓣变成红色。阿锦哥哥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他会陪她堆雪人，用稻草编会跳起来的蚂蚱，会给她讲好听的故事，每日等他做完功课，还会从袖子里变戏法似的拿出各种各样的点心给她。
等到第八朵花全部变红的时候，屋檐下传来唧唧啾啾的声音，是大燕子回来了。
她兴冲冲的跑进堂屋想要告诉阿锦哥哥，却看到屋中坐着爹娘，爹娘的怀中，还抱着两个小小的婴儿。
看着两个多月未见的女儿，叶夫人眼圈一红，一把将小嫣搂进怀里，可小丫头似乎一点儿也不难过，反而拍着手笑起来，“阿锦哥哥真的是小神仙啦！”
“阿锦哥哥和咱们一起回家好不好？”叶含嫣可怜兮兮的看着娘亲，“我都有弟弟妹妹了，我能不能再要一个哥哥呀？”
“真是个傻丫头，”爹爹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哥哥有自己的家，怎么能和你回家呢。”
“哥哥和我回家，一起吃槐花饭嘛！”
阿锦哥哥在她面前蹲下，笑着说：“哥哥也想去呀，可是哥哥马上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学本事了，等哥哥学好本事回来，就来看你，和你一起吃槐花饭，还有冬至圆，好不好？”
“一言为定。”
可是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她的神仙小哥哥。
幼年时她还心存希冀，冬至时嚷嚷着要娘亲做荠菜肉汤圆，可过了一年又一年，双丫髻梳成了螺髻，蝴蝶绢花褪了色，代之以华丽精巧的金钗玉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出落成了温婉沉静的大姑娘，她的神仙小哥哥，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小时候总盼着快快长大，觉得大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等到真的长大了，才发现做大人并不是一件好事。她长大了，知道了大人的苦痛，也明白了大人的无可奈何，比如那副每天都会变红一片花瓣的画儿不过是用朱笔染成的九九消寒图，比如五岁那年父亲的至交好友遭遇不测，那位总和她玩举高高的阿叔经商途中遭遇水匪，死无全尸，那位给她做过小衣裳的，笑眯眯叫她小嫣儿的阿婶产后还未足月，惊闻噩耗一病不起，撇下襁褓中一双儿女撒手人寰。她的父母匆匆赶去为友人料理后事，后来，那对龙凤双胎就成了她的弟弟妹妹。
大人世界里冬日严寒般的残酷和杀戮，被她的阿锦哥哥用温柔的谎言阻挡在门外，在每一个她熟睡的夜晚，悄悄染红消寒图上的一片花瓣，她那神仙一样的小哥哥呀，身上带着春天的鸟语花香，给她撑起了一方欢喜无忧的天地，。
于是她自我安慰的想，那样好的人，在他乡也一定过得很好，不回来就不回来罢。
直到后来她经历了重重选拔，自上一任叶家家主手中接过家主印信后，才知道她的阿锦哥哥到底背负了什么。幼年时的童言一语成谶，她的小哥哥真的成了神仙，但却永远停留在了肃杀的冬天里，吃不到他最爱的冬至圆，也永远等不到下一个槐花盛开的春天了。
后来，叶家的祠堂里，立起了一块叶承锦的长生牌。
不同于故去的人灵位前那些千篇一律的蜜供果品，叶承锦的长生牌前的东西随意的多，有时是两节松子芝麻糖，有时是一块椰蓉牛乳糕，有时是几颗嫩生生的莲子，有时是一颗香梨几个板栗，那样子不像是供品，倒像是像是某个小孩子得了什么新鲜零嘴，来和自己的玩伴分享一般。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叶承锦离开叶家的时候也才十三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呢！
唯一不变的，是每年春天的槐花饭和冬至的荠菜鲜肉汤圆，哪怕后来家里人的口味都随了北地人，冬至包汤圆的时候，一大盆豆沙馅料旁边，总会有一只小碗装着满满的荠菜肉末，小小一碗汤圆放在叶承锦的长生牌前，一年一年凉透，又一年一年升起热腾腾的白气，等着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叶含嫣老了，她卸下家主之位，搬出了叶家主宅，在槐水城外的一处别苑颐养天年。卸任的老家主依旧耳聪目明，精神矍铄，家中添了新丁，总要抱去给老祖宗瞧瞧，请她为孩子取名，好沾沾家主婆婆的福寿。
那一年的雪来的特别早，新任家主带着一个小男孩敲开了别苑的门。
叶含嫣看完家主带来的信，摸摸小孩胸前的白玉印，“既然如此，这孩子就由你亲自教养，待他弱冠之年行礼时，再由他自行定名，写入族谱吧！”
“那这封信——”
“拿回去收好，等他大了交给他。”
年轻的家主恭敬应下，走上前想接过那封信，老家主却怔怔的捏着信纸，看着窗外愣神。
叶含嫣犹豫了一下，又问道：“老何有没有说，他长得什么样子？”
年轻家主想了想，“听何伯伯说，那人身着白衣，自称是叶承锦前辈的后人，但是戴着斗笠看不清眉眼，听声音应当是个很年轻的男子。”
“后人？”叶含嫣抚过信纸上清俊端方的欧体字，在“多多看顾”四字上停下。她的小哥哥还是那样聪明谨慎，对着家人也没敢暴露身份，可是他却不知道，当年他读书习字时，一旁玩耍的小丫头好奇的凑过来看他临帖，牢牢记住了他正在写的那个“顧”字。
满纸的“顧”字，右边的頁部总是漏写了一横，因为阿锦哥哥的母亲，闺名唤做云顾。
为人子者，读书写字均是要避及父母名讳的。
叶含嫣轻笑，将那封信还给了家主。
年轻人带着孩子悄悄退下，年迈的家主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突然掩面痛哭。
情窦初开的年纪，她随爹娘去赴喜宴，看到喜堂中郎才女貌的新人，也偷偷的想过，阿锦哥哥的年纪，想必已经成婚了，不知是怎样的女子，才配的上她的小哥哥呢？
后来啊，她从观礼的客人，变成执礼的傧相，再变成行礼的新妇，最后变成受礼的高堂，她见过形形色色的男子，身着红袍帽簪金花，其中不乏面如冠玉文武双全的好儿郎，可没有一个人，比得过五岁那年的大雪里，为她撑着一把伞的白衣小哥哥。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年年复年年，槐花开了又谢，冬至圆热了又凉，她已经活了太久，子孙满堂，福寿双全，平安顺遂，外人看来，她真的就像父母期待的那样，欢喜无忧的走到了人生终点。她本以为这辈子也就如此了，可是没想到，又是同样一个下雪的日子，那个带着春天的人回到了他们共同的故乡，用一个缺了一笔的“顾”字，补全了她深埋心底的遗憾与念想。
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次年春天，叶家第五代家主叶含嫣，于槐水别苑溘然长逝。
据侍奉的家人说，老家主唇角带笑，是在睡梦中走的，她老人家走的前一天，还吃了一碗槐花饭。
“老家主婆婆走之前那一个月，神志已有些不清了，我跟着家主在别苑侍疾，这些都是她半梦半醒时，拼拼凑凑说出来的。”
有情皆苦，叶含嫣尚且能在死前的谵妄中尽兴的诉说心中隐晦的爱意，可叶白却连诉说的资格都没有。
叶白衣搅弄着碗里的汤圆，眼圈渐渐红了，落拓江湖，不见故人，他以为岁月薄情，早就留他孑然伶仃，可老天又仿佛念着他的苦，给他送来了一个叶初阳，在那个永远回不去的故乡里，还有人惦记着他，每年冬至都为他煮一碗最爱吃的汤圆。
“去年冬至的时候，你那碗汤圆还是我端去长生牌前的呢！”叶初阳覆上叶白衣手中的瓷碗，用灵力徐徐加热着已经有些冷凝的汤圆，“家主婆婆并没有埋怨过你，我今日对你说这些事，也不是为了让你心存愧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那日我同周子舒说的话，并不是假的，你背后不止有我，还有叶家，受了欺负受了委屈，也不用一个人全都担下来。”
“很多人都在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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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与主线不太有关联的剧情，又回到了最初的美食番。
无论一个人站的多高，走得多远，那些深深刻在味觉里的记忆是永远不会变，也正因如此，人才会永远记得自己的来处，有了退路，才会有勇气无所畏惧的向前。
我们老叶不止有爱人，还有家人，爱他的人比他想象的要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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