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过于崎岖，连修路都修不到村子，这一路飞机转火车，火车转汽车，再坐一程三蹦子，最后坐行李箱上在路边等人，敖丙实属苦不堪言，他腿刚下了石膏，走路都不利索，手里还握着一节拐支撑。
好在等的人来得还算快，不多时一辆摩托就停在他面前，来人约莫五十岁，国字脸浓眉大眼，一身腱子肉很是壮阔，就是穿得朴素极了，老久的绿色中山装像是战争片里出来的某某营长。
“你是敖丙？”
“李叔叔好。”
村长李靖惊奇打量面前的青年，与十年前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打扮截然不同，现在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婉，一头绿色长发绑成麻花搭在一侧，穿着浅色针织衫和宽松牛仔裤，脸庞素净秀气，就是有些过于苍白，再加上手中的拐杖，一股我见犹怜感扑面而来。
他摇摇头打消自己的想法，怎么能对男性用这种词呢。
“你爸身体还好吧。”他一边拿起敖丙的行李箱绑在摩托后架上，一边问。
“挺好的，之前还说要把路再扩一扩，争取扩到村子里。”
闻言李靖脸上多了几分欣然，他绑好行李，又将敖丙扶到车上，对于这个财神爷家的小公子非常有耐心。
“那还真是太感谢你们家了，村里出去的就你们一户有出息，这么多年又是修路，又是建小学，还把祠堂翻新了，太有心了。哎，就是村里环境实在太差，路都修不进来，只能先修到镇子里。”
车慢慢行驶在山道上，这路敖丙看了都心惊，细细窄窄的山道低头望去，旁边就是百米高的悬崖，他绷紧了身子坐在摩托后座，不敢乱动，就怕车子翻下悬崖，自己一命呜呼。
“我说年轻人犯错有什么，又没伤害到他人，你爸爸太狠心了，还把你赶回老家，这里条件可不好待。”
一路上只伴有车轮碾过土路的“簌簌”声，李靖跟他套近乎，提起敖广做的事，言语间帮敖丙讨公道，但这事敖丙不太想回复，随口敷衍几句，好在李靖看出他面子薄没继续问，他也不喜欢和长辈拉家常，两人双双无语直到车子驶进村里。
老家实在太穷了，几十年前甚至饿死过人，后来还是敖家走出村子发迹了，又找来专家教他们脱贫致富，猪仔、鱼种不要钱似的往村子里填，还包了山头种果树，村里人的生活才好起来，但年轻人还是更喜欢去城里打工，村里青壮年缺失，老年人也不想大动干戈，所以一进村还是土墙砖房。
但敖丙不懂这些，他感觉这些房子跟十年前记忆里的没什么区别，感叹居然十年都没变化，大笔钱投到村子里真是浪费。
直到到了村长家才感觉舒服些，李靖家砌高墙还刷了白漆，看上去正常多了，总算不是破旧的砖瓦房，看上去又脏又乱，他可住不习惯。
下了车院子里的女人迎上来，殷十娘一看敖丙也愣住了，不确定询问：“你确定是这孩子？”
李靖点头，殷十娘惊讶接过小包：“变化真大呢这孩子，长得还挺俊。”
这么说着，在旁边大树休息的大姨大妈们瞧过来，一个大妈站起来走来：“呀，敖家小孩来啦。”
门内又出来一位妇女，惊奇看他：“小丙还记得我不，我是你表姨。”
这下敖丙被一群中年妇女团团围住，他讪笑着打招呼，但谁也不记得，只能连声阿姨好。
“哦呦真看不出来哈。”大妈说，“那以前那样，怪吓人的，我都还记得。”
“是呢，我就说你爸那么帅，小丙肯定也好看，这不是看着了。”
“就是，之前那个红头发，怪夸张了，成什么样子。”
女人们七嘴八舌聊起来，敖丙站在人群中强迫自己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内心狂喊放过我。
敖丙这辈子回到这个山村也就两次，一次是现在，一次是十年前。那个时候他还小，正值叛逆期，一天到晚觉得自己最酷最帅，别人都不懂欣赏，只有自己懂得世界的真理，染了一头红发，剪了头怪异发型，还画了视觉系妆容，整个人跟那隔壁村头的杀马特也没啥区别，好在他怕疼没穿钉，并且一张脸底子耐打，没让他显得太丑。
就是这个造型太令人印象深刻了，导致隔了这么多年回村，还能被唠叨。
话题已经进展到敖丙听不懂的境界，大致好像在说哪一家的小孩出去打工回来穿得乱七八糟，跟他当年不相上下。
见她们聊得热闹，李靖说了句你跟你婶子们先聊着，就去搬行李了，顺手还把殷十娘刚拿到的包裹又带走，这下敖丙真的孤立无援了，站在原地听几个婶子拉家常，还时不时上手扒拉他两下，让他转一圈再赞叹一句真俊。
正当敖丙思索着怎么脱身，一串笑声由远及近冲进他怀里，小女孩抱着他的腿抬起头，与这山村不相符的漂亮面孔笑呲了牙看他。
“漂亮哥哥，你是谁呀？”
“贞英回来啦。”表婶笑眯眯喊女孩，“这是城里来的哥哥，叫敖丙，你喊敖丙哥哥。”
“敖丙哥哥~”
小女孩甜甜喊他，声音脆嫩嫩，敖丙恍惚，记忆中也有人这么喊过他。
殷十娘笑说这姑娘看到好看的人就走不动道，敖丙深表赞同，他也爱美，美人美酒美食都喜爱，于是李贞英要带他出去玩，敖丙看在小姑娘漂亮的份上立刻答应了。
婶子们终于放了人，李贞英拉着敖丙往外走，敖丙腿有伤走不快，小姑娘挺善解人意跟着他慢慢往前挪。
“敖丙哥哥，你的脚怎么啦？”
“受了点伤，不过快好了，好了就可以陪你到处玩。”
小女孩被他逗得咯咯笑，追问他怎么回事，敖丙只好坦白自己开车时出了车祸才受伤，在家躺了一个多月恢复些被父亲丢来老家，李贞英天真询问是敖丙哥哥是因为犯错了吗。
要坦白是自己犯错有些太丢脸了，敖丙打哈哈忽悠小孩说是山里空气清新对身体好来修养的，李贞英被他说的一愣一愣，小脑袋想不通大人话中隐藏的信息，开心介绍起村子环境，带敖丙到村边小河边玩，并下水表演抓鱼。
“爸爸妈妈不允许我来河边玩，我有时候会偷偷来，芦苇丛里会有小鱼藏在这，我可会抓鱼了，敖丙哥哥快看。”
谈话间李贞英抓起一条鱼，小得可怜只有人小指长，但抓鱼讲究一个过程，小朋友玩得开心敖丙也有点心动，蹲在岸边拨水，刚伸手出去他就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似乎十年前他也这在条河边和谁一起抓过鱼。
“贞英，你哥哥呢？”
“哥哥？”小女孩认真回想，“哥哥在城里上班呢，爸爸说等我上高中就全家去城里，让我去好高中读书。”
“上班？你哥哥没读书了？”
不对……
“两个哥哥都二十多岁啦，当然不读书在上班。”
不对！
敖丙隐约觉得奇怪，他怔怔看着李贞英，半晌才问：“你不应该有三个哥哥吗？”
“三个？”小女孩歪着头，脸上的迷茫不似作假，她疑惑地说，“我大哥哥叫李金吒，二哥哥叫李木吒，我就两个哥哥呀。”
“你不是还有个哥哥叫……”
叫……叫什么来着？话到嘴边敖丙说不出来，那个名字是什么？叫什么？怎么说？他记不起来了。
几年前他出去飙车出了很严重的车祸，脑袋受了伤，自此对于某些东西记忆非常模糊，所以敖广严禁他再开车上路。但上个月生日宴喝了酒，狐朋狗友怂恿他开车兜两圈，车一启动就撞了家里喷泉，到这里本来还没啥事，可他下车时摔了一跤，小腿骨裂，就被盛怒的老爸丢来老家反省。
“敖丙哥哥？”
“不，你应该还有一个哥哥……”
话还未说完，一个妇女在对岸大声呼喊：“贞英，贞英，不要下河玩，快回家！”
敖丙帮李贞英辩解：“没事的，她没下河，我看着呢。”
“哎呀不是……贞英不许靠近河，快走！”
女人态度奇怪，敖丙疑惑打量对方，再看河水，虽不说清澈但也干净透亮，可以隐隐看到水草的绿透出来，而且河水流速并不湍急，有这么着急么？
可能李贞英落过水？来不急多想，李贞英穿好鞋袜来急忙拉他。
“快走快走，再不走就要被告诉爸爸妈妈了。”
“你这么怕？”
“上次被爸爸发现在河边玩，被揍了一顿。”她吐吐舌，回想那次教训就发抖，“打得可狠了，真是的，大家都可以在河边玩，就我不行。”
敖丙满腹疑问，又觉得打破砂锅问到底有些冒犯，反正他还得在这待上一段时间，等后续再了解也不迟，特别是那个李贞英消失的，他记不起来的哥哥。
敖家在村子里是有老房子的，但是李靖不建议敖丙回去住，一个人住在老房子万一出了事，敖家可不会善罢甘休，善人变仇人村子的前途就完蛋了。
所以敖丙顺势就在村长房子里住下，这房子修得舒服，金吒和木吒即使去了城里他们房间也保存得好，住起来也舒服。
晚饭殷十娘炖了只土鸡，吃得敖丙美滋滋，甚至觉得回来一趟也挺好，看他吃得开心殷十娘说鸡汤还有剩，明早给他下鸡汤面，敖丙安详得几乎要升天，他开始琢磨要不联系管家送点高级食材过来，委屈什么也不能委屈肚子。
村里娱乐活动少，天一黑就各自在家休息，敖丙躺在床上联系管家，但管家表示敖先生已经猜到了他会做什么，严令禁止任何人帮助少爷，自己也爱莫能助，然后挂断了电话。
碰了一鼻子灰的敖丙在愤愤不平中熄灭手机，祈祷自己能做一个有关海鲜美食的梦。
可惜没有得偿所愿，敖丙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好像回到了十年前，周围一切朦胧又晦暗，但敖丙直觉告诉自己这是十年前。他正站在村中大树下，直愣愣的，没有要走的迹象，真奇怪，敖丙想，我是在等谁吗？
恍惚中有什么东西在动，像是夏日炎炎热浪扭曲了空气，所有的一切都是扭曲的，敖丙看见一个人影由远及近，影子不断扭曲变形，直到到了跟前才发现来人真的只是“人影”，它身形矮小，大约六七岁孩童模样，整个形体由一团又一团的黑线组成，密密麻麻、蠕动纠缠，两团滚圆的黑线组成黑洞洞的眼睛，数十根黑线扭成一条组成嘴巴。
它牵起敖丙的手，线条嘴巴开合扭曲，好像在说什么，可没有声音。
敖丙听到自己的声音，模糊得像从天际传来，他说行啊。于是“人影”拉着他往前走，两边时不时有居民出现，热情地冲他们打招呼，它也会一一回应，两人一路走到河边，“人影”指着河又说了些什么，然后拉着他往河边的小船上走。
他并不想上船，“人影”太过诡异，褪色照片般的环境让他心生胆怯，但身体不受控制，跟着它踏上那条小船。
“人影”虽比他矮小，但划船没让敖丙来，它挥动船桨把小船驶入荷花丛中，高大的莲叶将他们严严遮住，驱散了太阳，这幅景色应是美好又惬意，但敖丙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人影”很快乐，能看到它如虫子般扭动的嘴拼命张合，而他在回应，“人影”说几句他便笑着回答，最后它折下一朵莲蓬，掰好莲子放入敖丙手心。
敖丙在心中拼命呐喊不要吃，可“人影”依偎上来，小小一个侧躺在自己怀中，黑线组成的手指搭在胸口，敖丙听到自己的笑声，并将莲子抬手送入口中，接着“人影”抬起头，那张放大的由黑线组成的脸占据他的视野，嘴巴慢慢张开，做出一个熟悉的口型。
“敖—丙—哥—哥—”
这具“人影”在微笑，蓦然的，敖丙发现这个场面异常熟悉，他应该亲身经历过，这天空、这小船、这莲蓬……他都亲身经历过，他记起了莲子的味道，也记起了那个名字。
于是……
“沙沙”天空在褪色。
“沙沙”荷塘在褪色。
“沙沙”人影在褪色。
充满线条的脸裂开一个口子，五官争先恐后从裂口中挤出，黑色白色红色，像融化的蜡油般流到脸上各处，又逐渐凝固出表情，一张秾丽的脸出现在黑暗中，似是散发光芒，那张青白的脸上张开血色的唇，再次做出那个口型。
“敖丙哥哥。”
啊！敖丙想起来了。
他凝视面前美丽又毫无生机的脸，呼喊对方名字。
“哪吒。”
梦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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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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