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日大雪后,蜀地终于有了几日晴天。
尽管温度和冷风还是一如既往的刺骨,但一轮黄灿灿的太阳挂在底色湛蓝清透的天空,阳光落在雪上一抹溶金般的光晕,落尽叶的枝干覆的冰晶也闪耀着金色的光,无端就让人觉得温暖。
天启城的情况不好不坏,原本林浅就做好了短时间内的各项工作安排,只需要底下人执行便好。她的产业重心不在天启,加上多以合资经营类为主,赤王想打压甚至还会打在自己身上,是以她失踪这段时间生意上的麻烦虽然有,但都在各掌柜们能控制的范围内。
至于和皇帝搞的那件事,含姜道:“陛下似乎病中伤感许多,心气不及以前。言语里透着……”
含姜抿了抿唇,凑在林浅耳边道:“要咱们和永安王……”
林浅一口闷了哭得要死的中药,放下碗擦了擦嘴角,“他们萧家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火器厂建造用的是国库和皇帝的私库,眼看四五年了才出一条时停时断的生产线,磨洋工都不带这么磨的。我该指导的都指导了,方子、技法、原理、样品一样一样都给了,就差掰碎喂给皇帝了。他们做不了,还是不想做都随他们。”
含姜不懂这些门道,继续传达:“陛下说,事成后以公候之位酬之。”
林浅冷笑了下,“好大一张饼。也不知道等今上驾崩了,新皇帝认不认亲爹的这笔账。”
这大逆不道的话含姜不敢接,默默闭嘴了。
林浅揉了揉额头,呼了一口气,低念:“废物玩意。没明朝的命一身明朝的病。”
搓不了原子弹,连个劣质燧发枪都搓不出来。
含姜更不敢接话了,只是默默换了个话题:“三城主那边也来了消息,不会让其他人知晓小姐的境况,并问小姐,是想在无双城养身子,还是回家。”
“回家……”
林浅喃喃了一句,失笑道,“折腾来折腾去的麻烦,还是先在无双城待着吧。”
“你呢,是想在这陪我,还是回青州守着?”
“姑娘有美人在侧,我待着岂不是煞风景?”含姜笑着侧头看了眼门口的方向,只听得一声推门响,屏风上浮现一个影子,再越过了进来内间。
“你们在说什么,美人?”
他进来时正好跨过了窗子里透进来洒在地上的一片金色阳光,此刻站立在床边三步远,正正好有一缕光洒落在了他的侧脸,恰好描摹出了少年愈发清晰的面部轮廓。
无双自然没有偷听女孩子们说话的癖好,但武者耳聪目明,她们的声音也没有特意掩饰,进来的时候才多少听了几耳朵。
林浅错了下神,脸上浮现些微笑意,才对无双道:“说你长得好看,是美人呢。”
无双闻言挑了挑眉,耳朵根却泛起一点薄红。他随手将拎着的油纸包搁在案几上,金灿灿的阳光在他指尖跳跃。
"这话倒是不假。"阳光在少年的睫毛上跳跃,衬得那双纯黑色的眸子愈发清亮,唇角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住,“只是恐怕不及浅浅万分之一。”
林浅轻呼了口气,神情不自觉便柔和了下来:“连日病容憔悴无心梳妆,不及往日了。”
无双闻言,忽然俯身凑近,手指轻轻拂过她散落的鬓发,眼中带着几分认真:"你什么样都好看。"
“咳,”含姜轻咳一声,起身,“属下先行告退。”
等门再次吱呀一声合上,整个房中只剩下林浅和无双两个人,清透阳光透过窗棂,在塌边洒下细碎的光斑。
“坐。”林浅扯了扯白狐皮如意银纹的毯子,靠着扶手,示意无双坐在身边的靠椅上。
无双乖乖坐下,眼睛却还亮晶晶地盯着林浅,让林浅脸上微微泛起红。
“我有几件事要和你商量。”她错开眼睛,一手绕着胸前发丝,声调是无双熟悉的清浅,带着一丝她独有的泠然。
“你说。”
“我想在无双城修养一段时间,天启城太乱,我又不想来回折腾回雪月城,在你这躲一会好吗?”
无双脸上的笑意简直像一朵灿烂无比的花,连连点头赞同:“那太好了!你愿意多留一会,是我的荣幸。那浅浅,你要添置什么东西吗?”
“添置是要的。不过这事不急。我想和你说的是,这些日子我仔细想了过去的事情,从小时候父母亡故到现在这次无妄之灾,短短十几年的时间经历了那么多波折,到了如今却觉得每天的日子都是偷来的。往后还不知道会遇见什么难以预测的危险。”林浅咳了两声,眼见无双的表情从灿烂变得冷冽,也不管,继续道,
“加上,我自己瞧我这幅躯体,也不是长寿之相。大抵后来我是走在你前面的,到那一日,什么万贯家财都不过废纸一张。我这一生亲缘淡泊,冷心惯了,不必让我与任何人同葬,一把火烧干净,找个地方扬了,不必入土,也不必……”
立碑。
她话音未落,无双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吃痛。
"你闭嘴。"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眼底翻涌着某种近乎暴戾的情绪,"你不应该说这种话。"
“我才刚刚见证你从一场必死的局里活过来,我才刚刚能短暂地和活着的你待在一起,我守了你这么久,你想和我说的却是将来我要怎么安排你的身后事?”
他盯着林浅,眼底一片沉冷的黑。
“你我如今才几岁,何至于因为一次灾祸就安排起身后事?你在担心害怕什么?还是,你已经心存死志?”
无双的声音微微发颤,“你不是胆怯的人,也不喜欢交代没用的话。”
他猛地松开她的手腕,盯着她的眼睛像是淬了冰。
“为什么,你不要我了吗?”
阳光洒落在无双额前,那双淬冰的眼睛里浮现一种幼兽般的脆弱,让人读之心软。
林浅长叹一口气,狐皮下伸出的手素白、纤细、宛如玉质梅骨。
这只手反覆住无双的手背,轻声安抚她故作阴沉实则担心则乱的爱人:“我没有心存死志,也没有不要你。只是人都会有死亡那一天。然而人这一生,能相互陪伴一直到死亡的大概就是爱人了。实话和你说,早在当年百里城主救我出火场时我此生就和长寿无关了。何况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内伤外伤,加上这次药人……虽然如今好了,但损伤的元气却补不回来,我又比你大上几岁,日后大限,我必然在你前面许多。”
“何必逃避呢?”
林浅的话音落下,房间里一时寂静得只剩下炭火轻微的噼啪声。阳光依旧明亮,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连空气中的尘埃都静止了。
她的盈盈目光比秋水还要潋滟三分,就这样认真地,一瞬不瞬地将他收入眼眸。眼睛里有阳光一样的温暖柔情,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无声的、平淡的规劝。
这眼神的底色不像一个青春貌美的妙龄少女,而像是一个身将就木的老叟看腻了时间,平静又无可奈何地看待随时可能出现的死亡。
无双的呼吸微微发紧,他盯着她,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执拗的倔强。
“不会的。”无双反握住林浅手心,指节用力到发白。却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不弄疼她,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会让你先离开我太久。也绝不会遂你的愿。你要是死在我前面,我就找一块冰把你冻起来,每天都看着你。等我死了再一起烧了,一起埋入地下,写上我们的名字。”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像是淬了火的剑,锋芒毕露又炽热滚烫。
"你说你元气大伤,那我就去寻天下最好的灵药;你说你寿数不长,那我就去学续命的功法;你说你比我大几岁,那又如何?我偏要你活得比我久,偏要你白发苍苍时还能和我一起看尽世间风光万重。”
他拉着林浅的手凑近,目光无比认真:“传闻神游玄境的高手可身形随神思畅游天下,亦能以真气填补他人。浅浅,你说的那些都不是没有办法,不要想着死亡,你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独自面对命运。”
可神游玄境又谈何容易?
这传说中才有的境界她只在司空千落口中听说过,那是个千年也未必能出的道门天才,纵然无双天纵英才,也未必有那份运气和机缘。
林浅在心里叹气,果然她不该现在把生死之事拿出来和无双讨论,他们还没好好在一起多久就考虑起生死离别之事,对于他确实太残忍了些。
少年人总是意气风发,不愿面对生离死别。她看着无双倔强的神情,终是没有再说下去。
“不过是我一时杞人忧天,想起身后事来。何必说那些痴话?”林浅轻轻抬头,在无双额头落下一个轻盈的吻。
那一个吻带着她唇瓣的冰凉,像是一滴晨露滴落在花蕊。
无双原本沉冷的、紧绷的神情被这个轻柔的吻化开了,一点微薄的痒从吻痕处慢慢散布到心底,好像有人用柔软的花瓣刮蹭了一下他的心。
“我们小无双,真是好痴情好厉害又好可爱的一个男孩子。”林浅说话时的吐息轻飘飘地浮在无双脸侧,她的语气那样的温柔多情,柔软得像是初冬的雪、春日的花。
那一双盯着无双看的清眸中,有爱怜,又好似有些怜惜。
无双脸上登时就有了羞红,眼睛却倏地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突然被点亮的星辰。他倾身向前,轻快地在她唇上啄了一口:"不是小无双,你不许这么叫我。我会更努力,努力让我们能更长久地在一起,你以后不许再说那样的丧气话。"
林浅无奈地笑了笑:“嗯。”
"还有,"无双得寸进尺地补充,"你要好好休息,好好养伤。"
"好。"
"每天要多吃一碗饭,不能挑食。"
"......好。"
窗外的阳光愈发浓烈,洒进房中简直像一层金箔一样耀眼。
林浅看见了窗外的雪景,向无双伸出一只雪白的、玉一样润、梅骨一样清瘦的手臂,笑盈盈道:“扶我出去,我要看雪。”
无双持住这只玉一样的手臂,却是一下将这手臂搭在了肩头,一手拦腰将林浅抱起,一手拿了狐皮毯子给她盖上。
林浅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手臂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接着心有余悸地瞪着这不听话的坏孩子,却没多少杀伤力。
她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动着,一双眼里四分怒六分情,整个人柔软得像一捧昕雪。
无双的心也早就软得像一捧水一样了。
“无双城最好看雪的地方在后山。那儿不好走,我抱着你去。”
林浅也懒得挣扎了,将头靠在他滚烫起伏的胸膛,缩了缩身子,说了声:“好。”
她本是一个高挑的女孩子,可是这样子缩在无双怀里的时候,又盖着一件雪白的狐皮,显得小小一团,像一只雪白的狐狸蜷缩着身体依偎着他。
无双很想亲一亲她的鼻尖和脸颊,却知道现在不到得寸进尺的时候,只能遗憾地放弃了。
他抱着怀里的狐狸,足尖在几处地方轻点,不需要多久就到了白雪皑皑的后山。
无双城的雪景自然是好看的,可无双看了十几年,已看不出什么新鲜,只是身边人像一只慵懒的雪狐一样窝在他怀里,眼尾潋滟着一丝惊心动魄的红,抬眼看他时阳光映着白雪尽数投入她的清眸,比他平生所见一切美丽的事物加起来都要动人心魄。
无双轻轻拢起了一捧雪,捏成一个小小的雪人,欢欢喜喜叫林浅过来看,被奚落了审美也不在乎,只盯着林浅笑。
我绝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
天启城。
三百里开外,萧凌尘和叶啸鹰带领的琅琊军正向皇城不断逼近。
一万、两万、三万……仅仅只是琅琊王这个名头,就有不下五万兵士自发来投靠。
而皇城之中,守卫的王离天君和禁军却不足以抵抗那声势浩大的琅琊军。
狼烟,已经连续烧到了天启,整整三日。
短时间内各皇子包括白王萧崇、赤王萧羽、永安王萧楚河以及兰月侯齐聚平清殿,等待着明德帝,也等待着——琅琊军。
大势将乱,整座天启城风声鹤唳,连一只飞鸟都找不到。这样的时局,显然是不适合搞什么动作的。
苏昌离、苏暮雨、慕雨墨,还有几个遗留的暗河子弟被困在了天启城。准确来说,他们并非没有闯出去到能力,只是出去后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一座毫不起眼的宅子,住着一家毫不起眼的商户。
但实际上这是一处暗河安插在天启的蛛巢,大家长苏昌河已经背离了暗河的光明之路,也带走了一些暗河弟子,他们需要把剩下的人安排好,同时找时间让暗河总部接到消息已经在路上的弟子返回。
所以这也是一处连苏昌河都不清楚的蛛巢。
苏昌离抱剑站立在门外,目光远远望着天边,却只能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雪。
苏暮雨撑着伞,伞上有一点小小的雪粒。
“天启城要乱了,你最好不要在这个时候出去。”
苏昌离转过了眼,那双桃花似的眼睛里却满是冷冽:“她被做成药人,你也出了一份力。”
苏暮雨微微攥紧了伞。这是一句可以说对也可以说错的话。
他知道那一日苏昌河派人活捉她,于是在太师府结束后赶到幽剑阁故地,他原本想干什么呢?
或许是救她,可到了,她胜过了暗河三人,于是他选择救下暗河的弟子,也伤了她。
于是就有了第二次。
于是她被做成了药人。
这与苏暮雨有关,也无关。
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苏昌离的心思太过明显,不需要猜测就能明了。苏暮雨想到了当初,那个明媚坦率的女孩子,这样一个美丽的、可爱的姑娘,会被人喜欢太正常不过,何况这个人还救过苏昌离的性命。
“我并不希望她变成那副模样。昌离,我和你的心思是一样的。”苏暮雨乍然得知林浅的遭遇时也犹如全身掉进雪窟窿,浑身都血液被冻结,痛苦异常。
只是……他没有任何帮助她,关心她的立场。何况他发现了苏昌河以暗河弟子炼药人的举动,他需要把暗河从苏昌河手里拖出来。
他只能把她放在一边。
苏昌离眯了眯眼,忽然讥诮一笑:“一样?不,你更多是为了暗河,我更多是为了她。”
苏暮雨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忧郁的冷。
“不管为了谁,你始终是苏家人。”
“早就不是了。”苏昌离冷笑道,“我先是我自己。”
“我留在这里是为了找到治疗小姐的方法,如果没有,我会立刻离开。”
身后传来开门声。慕雨墨面色凝重地走了出来,指尖捻着一枚发黑的银针:"他脑子里有一种奇怪的虫子。这种虫子和药人的蛊虫相克,相互厮杀起来了,所以药人的反噬才会减弱,他才能活着。"
暗河慕家善医毒和各种秘术,但就连慕雨墨都认不出那种奇异的虫子是什么东西。
苏暮雨皱起了眉:“天下竟然有你也完全不知道的毒虫……唐门的东西?”
慕雨墨摇了摇头:“这不算毒虫,我觉得更像某种秘术需要的蛊虫,不像唐门的风格。或许,是岭南温家的也未可知——可他从来没有出过温家的任务,也和温家人没有交集,怎么会中温家的蛊?”
苏暮雨的心停止了跳动。
秘术、
连慕雨墨都不知道的秘术、
近期中过的蛊虫、
那夜他逼迫她解开暗河弟子的秘术、
幽剑阁的绝密之术……
答案呼之欲出。
那奇怪的虫子,是林浅那夜洒下的紫色萤粉。
多可笑,派去想害她的人,却因为她而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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