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文星猛地睁眼,下意识张口呼吸,却呛了一口温热的池水,喉管和肺部都呛得生疼。四肢尽最大努力划动,企图让水流把身体推上水面,可她依旧正在下沉。
池水仿佛深不见底,而脚下黑暗中隐约可见一只水母,它通体五彩斑斓,还散发出幽幽光泽,伞盖有节律地翕动,一段却让龟嘴咬住,飞快地朝沧文星拖去。
“这是……噬念体!”跟着沧云真人走过四海边疆,沧文星一眼认出那水母是什么东西,“生活在四海之一的瘴溟,会吞噬灵识,尤其喜爱缠着维谛和澄心不放,并且和蚀心者共生。我得赶紧游上去,不能让那邪物着了道!”
蚀心者,便是失去理智的维谛或澄心。她们天赋过人,同时也承担了一些代价。
寻常修士走火入魔顶多身死道消,活下来的要么修为尽废要么沦为邪修;而维谛与澄心走火入魔会异化成失去理智的怪物,为祸人间。维谛变成野兽模样,称为蚀心兽;澄心倒不一定变成野兽,但会变成哀鸣幽影,日日夜夜发出悲泣,引导路人自投罗网。
沧文星自问不想变成那样,更加卖力地试图驱动四肢。
然而身体越发沉重,手脚变得不再听话,不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和噬念体拉开距离。
当水母触肢席卷全身时,沧文星脑海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
对了,为什么阿玄会主动亲近噬念体?
……
沧文星再次惊醒,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却装作无事发生,翻身跳下硬板床,简单捯饬一番,迎着夜色推开窗户。
傍晚下过雨,地面残留些许清爽的雨水气味,令她精神为之一振。
她熟悉这股味道。
苦锋院当代院长沧云真人兴许昨夜出了关,看见天上降甘霖,触景生情,随手往雨水里掺了一道法诀。雨水气味清凉而温和,闻起来像《小清心咒》。《大清心咒》味道比《小清心咒》强烈,效果也更明显,但那样显然不符合沧云真人“润物细无声”的本意。
寻常徒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言语间只当下了一场清凉的雨,将夏日闷热一扫而空。
议论声不大不小,恰好足够传入耳中,听得一清二楚。她单手下意识摸向背后,抓到一只嗡嗡作响的蚊子。
“听觉进步,离天璇境又近了些。”她暗自思忖,手指轻动,不着痕迹地弹飞蚊子残躯,重新关好窗户。
刚回身,忽然听见一声惨叫。
那嚎声相当之凄厉,音调忽高忽低,对沧文星的耳朵堪称折磨。
“谁?!”沧文星捂起耳朵试图阻隔噪音,然而那噪音似乎直达脑海深处,怎么也阻隔不住。
直到灵识传来异样感,她才注意到房间角落堪称荒诞的一幕:阿玄用它那尖锐的喙咬住巨大水母伞盖边缘,拼尽全力往沧文星的方向扯过来……
那五彩斑斓的水母纤细的触肢在空中舞动,像极了人类说话时手舞足蹈的样子。
但沧文星严重怀疑它是痛的。
水母触肢忽然一滞,音调一转,连珠炮似地喊道:“快!那边的人类,快来救我!我乃上古九五至尊,你若救我,我一定——”
话还来不及说完,就见沧文星骈指成剑,体内天枢境灵力开始运作,准备发动攻击。
看见大水母时,她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水母漂在空气里!不对,是噬念体!我竟能听懂噬念体说话,是太久没找澄心疏导灵识,谛乱了吗?
方才的声音再次响起:“不不不,别打我,我只是……由于一些原因,长成了噬念体的样子,但我其实不是噬念体!你若不信,就去照照镜子,如果我真的是噬念体,你现在应该已经谛乱到异化了才对!还有,让你的乌龟松开嘴!疼死我了!”
水母一边说话一边作势欲退,只可惜身体被阿玄牵扯,怎么也退不动,姿势显得十分滑稽。
对方说得在理,沧文星暂且收敛气势,照了照房间里唯一的落地镜,身上果真未曾出现任何非人特征,和她早年见到的蚀心兽截然不同。
“所以阁下是……?”她试探道。
“我说过我只是长成了噬念体的样子啦!”水母一根触肢向上抬起,在伞盖上抚触两下,像是人类挠头的样子,“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有你能和我正常交流,旁人来鉴定也只能得出噬念体的结果,哪怕我真的不会……”
沧文星转身欲走:“我要禀告——”
不知因为急切还是因为又被阿玄用力咬了一口,水母当场发出尖锐爆鸣,急忙劝阻:“你找死吧!信不信你禀告之后人家连你一起做成病理分析切片!”
沧文星沉默,一屁-股坐回床上,盘起双膝,气鼓鼓地把头别向一旁,不肯直视水母。
阿玄也松了口,短小而有力的四肢扑腾扑腾,飞快地爬回主人身边。
一人一龟一水母僵持许久,终究是水母耐不住寂寞,主动发话:“我叫墨染,你呢?”
“沧文星,旁人都叫我丧门星。”沧文星闷闷答道,深红眼眸眨巴两下,悄然掩去泪光。
“那我便叫你阿文。”
墨染伸出一根触肢,贴在沧文星头顶,试图给予安慰,触肢却直接穿了过去。沧文星似有所感,仰脖瞅了水母一眼,吸了吸鼻子,往角落里挪动身子,试图躲避水母。
阿玄却瞪着一双红彤彤的圆眼睛,直勾勾看着墨染。
墨染心一横,既然摸不着本人,那就退而求其次,触肢一扭,轻轻抚触龟脑袋。
阿玄抻长脖子,眯起眼睛,安安静静享受水母抚摸。与此同时,某种诡异的安定感透过灵相反馈给沧文星,令她全身放松,却却又下意识提高警惕。
“对了,”墨染尝试转移话题,“我好像共享到了你的部分记忆,你有赌约?”
“有啊,可我连剑都丢了。”沧文星语气依旧闷闷的。
不过这也提醒了她。她翻身下床,将阿玄放在床头柜,一把掀起床板,用力拉开一块木板,底下一片黑暗。
墨染凑近了看,忍不住用触肢挠挠脑袋:“才这么点,你好穷啊。”
黑暗的地窖里,十五块灵石散发着幽幽光泽,其品质远远胜过沧文星平时使用的那些灵石。
但对剑修而言,这点灵石连请人养护飞剑都请不了几次,约等于没什么钱。
从表象来看,剑修是所有修士职业中最拉风的存在,进可持剑杀敌退可御剑飞行。沧文星这般窘迫着实破坏了剑修道骨仙风的印象。
其实墨染并非完全没听过剑修笑话,她只是没想到,“剑修人均穷鬼”在这一刻具象化了。
“一、二、三……十五块三品灵石,没有问题。”
阿玄不知何时跳下了床头柜,靠近沧文星膝旁,张嘴咬了灵石一口,咬不动,委屈得直叫唤。
沧文星轻抚阿玄背甲,阿玄顿时显得更加委屈,红眼睛水汪汪的,泫然欲泣。
一条水母触肢也鬼鬼祟祟凑了过来,只轻轻蹭了两下,又惹得阿玄眯起眼睛,看起来颇为受用。
一块二品灵石抵一百块一品灵石,一块三品灵石价值则等同两百块二品灵石。足足十五块三品灵石无疑算得上一笔巨款,而对于沧文星而言,它们代表了自己从有意识以来全部积蓄——甚至绝大部分都是跟随沧云真人的五年间所攒——,可见她平时生活有多拮据。
她小心翼翼地用布料包裹灵石,又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剑修手上不可能永远只有一把剑,兜里常揣两三把备用,以防不时之需。她处心积虑攒下巨款,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自己购置一把备用剑。
她本想再多攒攒,去买品相更好的剑,不料白天让陆静风夺走了苦锋剑,意味着她必须提前动用这笔积蓄。
水母漂浮在空中,幽幽说道:“你手上钱好像不多哎,打算怎么办?”
这句话精准戳中沧文星的痛点。她扁扁嘴,眼眶里水光泛滥,显得一双深红眼眸闪亮而委屈:“剑胎比成品剑更省钱,可是苦锋院外院从来不教如何炼制攻击型法器,只教做种灵谷用的锄头、教耕地用的傀儡牛……”
“哎,莫急莫急!”
眼见沧文星情绪濒临决堤,墨染连忙在她眼前晃了两圈,用五彩斑斓的身躯吸引注意。
待深红眼眸被她晃得有点呆滞,她才继续解释:“想让剑胎成型不止一种办法。最常见的办法就是自行炼制,但你也说了,你不会,那就换个法子。
“有句话说得好,‘有灵之剑,自然成形’,只要你有现成的灵体入剑胎,它就会自动变成一把飞剑。”
沧文星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朝墨染扑去,自然扑了个空,但很快发现新问题:“可是你叫我去哪里抓灵体——等等,难道……”
说着说着,她忽然反应过来,指着墨染,一脸难以置信。
半空中,水母做了个叉腰的姿势,得意洋洋道:“对喽!我又不是真的噬念体,只是现在不得不化作噬念体模样。等你买来剑胎,我去当剑灵,不就行了?”
沧文星满脸惊诧。半晌,她又成了泄了气的皮球,颓然道:“可就算重新有了剑,我该如何防备那一招呢?陆静风身上法器很多,不知用了哪个叫我全身不得动弹……”
“唔,听起来有点像精神攻击,”墨染身上伞盖一-张-一-合,推动身体到沧文星脸颊处蹭了蹭,“结合你的记忆分析,我想,应该有一招能挡住。”
话音刚落,沧文星便激动地问:“请高人指点!”
此举吓得墨染连连后退,触肢胡乱摆动,平复了一阵子,继续说:“灵识组成防御屏障就好了。虽然你的灵识强度低得可怕,但陆静风的灵识也没强到哪去。俩新鲜出炉的小哨兵搁那菜鸡互啄呢!”
这次她学乖了,不等沧文星再次抓狂,赶紧把剩下的话说完:“她发动灵识攻击的前摇很长,你仔细回忆回忆,应该不难找到规律。以你的反应能力,趁她发动攻击的前摇,组成灵识屏障,估计就差不多了。”
沉默。
沧文星盯了墨染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控制灵识,那不是澄心该做的吗?”
“笨蛋!”墨染气急败坏,抬起触肢试图敲打沧文星脑壳,身体却再一次穿了过去,只得作罢,“是个修士都要锤炼灵识,不然日后怎么控制剑招?别以为仗着哨兵体质就能为所欲为了!”
“哨兵又是什么?”
“……哦,你们这管哨兵叫维谛,管向导叫澄心。”
墨染几乎对眼前傻乎乎的孩子束手无策。
夜更深了。
沧文星怀揣十五块三品灵石酣然入睡,一只五彩斑斓的水母平躺在旁边,这幅景象略显诡异。
她又一次听见了。
“逃!”
“逃出去!”
“逃离苦锋院!”
八年前被沧云真人唤醒后,她每个晚上都会做同样的梦,梦里一直有人叫她逃出苦锋院。
这晚的梦似乎有所变化。她追逐声音传来的方向奔跑,一脚踏空跌落深渊,却并未传来熟悉的失重感,而是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六面墙壁洁白如雪,不见类似门窗的东西。下半身坐在类似棺材的东西里面,无数黑线从自己身下和周围的“棺材”延伸出去,在地面相互交错,看不出最终汇聚到何处。
一只水母悄然出现,眨眼间幻化成人类模样,身形模糊不清,甚至连她说了什么都听得不甚清晰,唯有四句口诀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引星垂眸,神庭观微,灵台为镜,妄尘自溃……”
沧文星下意识跟着默念口诀。
重复了大概五遍左右,一种被什么东西注视的感觉传遍全身。
虚空扯出一丝能量,钻进她眉心。宇宙浩瀚无边,哪怕只动用万分之一的能量,也等同于水漫金山。
巨大水压令她胸口发闷,不多时,窒息感传遍全身。
“引星垂眸,神庭观微,灵台为镜,妄尘自溃……”
意识开始模糊,脑内再次浮现出四句口诀。
念头闪过瞬间,身体被一股巨大的浮力抬出水面,她抓住机会,赶紧游到岸边。
方才洁白如雪的房间和漆黑的棺材全部消失不见。
星辰高悬空中,宛如一盏明灯,亦如一只眼睛,不论走到何处,都会精准朝她垂下视线。
好似在说:我会一直看着你,如果你需要帮助,我便从浩瀚宇宙抽调更多能量,灌注给你。
水面平静,倒映出沧文星的相貌。
黑发已有许久未曾打理,用破旧的发带胡乱绑起;深红眼眸满是惊疑与好奇,偶尔透出不祥气息;身穿青色长衫,布料因反复搓洗而发白……
每一丝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我,我就是这个样子。”
她伸手触及水面倒映的面庞,激起阵阵涟漪。
沧文星的倒影同样伸手触碰水面。
一股推力猛地将她推了出去,她来不及稳住身形,忽然从床榻上起身,惊动了身旁五彩水母。
“怎么了?”墨染试图戳戳沧文星脸颊,无奈地发现触肢还是穿了过去。
“我好像做了场梦,”沧文星平复气息,努力回忆梦中所见场景,“有个人教了我四句口诀,我跟着念,被大水淹了。”
“才四句啊,”墨染语气尽显遗憾,“被屏蔽得好厉害。”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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