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大队长交代的任务完成了。走廊尽头那扇新刷的门,在A大队冷硬的水泥基调里显得格格不入,温暖的橙黄,是凝固的夕阳,罗兰紫和深蓝是霞光的颜色。
凌木站在门口,目光定格在那幅《国会大厦》上,那样的目光能够穿透朦胧的色彩,看到千里之外雾气中的伦敦。
凌木转身,目标明确——袁朗的办公室。找他签字验收是流程,更重要的是,她得让这位总爱给她“惊喜”的队长知道,她凌木干工作,挑不出毛病。
门没锁,她象征性地屈指敲了两下,不等里面回应,便直接推开了。
袁朗背对着门,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从凌木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肩膀微微耸着,似乎在低头专注地研究什么。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训练场口号声。
凌木无声地走近两步,目光越过椅背的遮挡。
然后,她顿住了。
袁朗,A大队三中队的中队长,以狡猾、强悍、能把南瓜们操练得死去活来闻名的“恶鬼”教官,此刻手里正拿着两根……竹针?
一团深绿色的毛线在他膝盖上纠缠着,他眉头紧锁,眼神里是罕见的、近乎笨拙的专注,正试图让其中一根针穿过一个明显打结的线圈。
那动作生涩得让人不忍直视,他整个上半身都透着一股与平日运筹帷幄截然相反的紧绷感,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高强度对抗训练,对手是那团不听话的毛线。针尖几次险险擦过他轮廓分明的下颌。
凌木静静看了几秒,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混合着荒谬和洞察的了然。她没有立刻出声,只是抱着手臂,斜倚在桌沿,姿态放松得像在看一场荒诞剧。
“队长,”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长久没有说话后的微哑,语气却平直得像在念一份训练简报,只是尾音微妙地拖长了一点,“压力过大导致行为异常?还是……”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视线落在那团挣扎的毛线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没什么情绪的弧度,“……您这是提前为竞选英国首相做准备呢?丘吉尔先生的业余爱好,学得挺到位。”
这声音如同冰水浇头。袁朗猛地一震,肩膀瞬间绷紧,手一抖,那根好不容易穿进去一点的针“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线圈彻底散了架。他霍然回头,眼神里被打断的茫然飞快闪过,随即被惯常那种带着审视和玩味的目光压下。
“凌木,”他声音平稳,甚至带着点笑意,但眼底深处那份被打扰的锐利却清晰可辨,“进门报告的基本纪律,还需要我强调吗?你这悄无声息的,侦察渗透科目倒是满分。”
他放下那两根“罪魁祸首”的竹针,姿态重新变得松弛,靠回椅背,仿佛刚才那个跟毛线搏斗的人不是他,目光精准地锁在凌木脸上,“找我验收?”
凌木没理会他关于纪律的指责,也懒得揭穿他这瞬间的变脸。她下巴朝门外走廊尽头那扇橙黄色的门抬了抬,言简意赅:“铁路大队交代的心理调节室,弄好了。日暮色调,挂了画,放了沙盘和评估工具,”她顿了顿,补充道,“按您之前说的,没弄那些花里胡哨没用的。”
她的目光扫过袁朗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狼狈(或许是残留的毛线碎屑?)的作训服领口,再落回他那张试图重新掌控局面的脸上,那点没什么温度的笑意加深了,带着点洞穿一切的玩味。
“看您这状态,”她语气轻松,甚至有点无辜,但每个字都像小刀子,“对着团毛线都能较上劲,压力值怕是爆表了吧?”她站直身体,不再倚靠桌沿,动作利落得像标枪归位,目光却像带着钩子,“正好,新场地开张,缺个‘病人’做压力测试。队长,您这现成的样本,舍己为人一下?”
她没给袁朗拒绝的机会,侧身让开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眼神却是不容置疑的催促:“日落色墙壁,据说能舒缓神经。走吧,队长?为了您能更好地‘领导’我们,身心健康,至关重要。”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格外清晰,带着点微妙的、只有他们俩能懂的讽刺。
说完,她不再看袁朗的反应,率先转身,朝走廊尽头那抹温暖的橙黄走去。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稳稳当当,背影挺直,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笃定——她知道他一定会跟上来。
袁朗坐在椅子里,看着那团彻底报废的毛线,又抬眼望向凌木消失在拐角的背影,眼神复杂地闪了闪。那点被撞破的尴尬和被打乱计划的恼火,最终都化成了眼底深处一丝更深的、带着点棋逢对手般兴味的笑意。
他低低地“啧”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敲了两下,最终还是站起身,整了整作训服,迈开长腿,朝着那片“日落”的方向走去。
走廊里回荡起他沉稳的脚步声,与前方凌木那坚定利落的足音,一前一后,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场新的“对抗”,似乎在那扇温暖的门后,才刚刚开始。
日落色的墙壁把袁朗笼罩在一层柔光里,但他坐姿依旧随意懒散过了头,膝盖上还沾着点没拍干净的毛线碎屑,和这间飘着淡雅栀子香、放着沙盘卡片的房间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凌木没坐办公桌后面,她拖了把椅子,随意地坐在袁朗斜对面,隔着一张低矮的原木色茶几。茶几上放着一杯拿铁,是她刚推过去的。她自己手里也捧着一个陶瓷杯,里面是白水。
“我跟铁路大队长点名要弄这屋子,看来我和大队长算是心有灵犀。”凌木开口,声音不高,语气倒是比在办公室时平和了些,像闲聊,“不过现在看,能逮住咱们英明神武的中队长在这儿跟毛线团搏斗,这‘战壕’挖得也不算冤。”她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不是嘲讽,更像一种“抓到你了”的了然。
袁朗屈指弹了下杯壁,发出清脆的一声“叮”,脸上那点被撞破的尴尬迅速褪去,换上惯常那种带着点痞气的审视笑容:“木兰,你这心理攻势调转枪口,对准自己人了?”
“不敢。”凌木放下杯子,眼神很平静,“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这第一把火,总得给队长您交个底。您也配合配合?”她从旁边的小推车上拿起记录夹板,随手翻开一页空白,“沙盘,还是看图讲故事?您挑一个顺手的。”
语气公事公办,但“顺手”这个词,透着一丝她特有的、裹在专业外壳下的促狭。袁朗没犹豫,选了沙盘。
他走到沙盘架前,目光扫过那些微缩的树木、房屋、动物、人物模型。他的手指很稳,但挑选沙具时,少了些部署战术的精确,多了点审视的意味。
最终,他铺了一片深色的沙砾代表崎岖的地面,放下一块光滑的、巨大的鹅卵石,在石头后面,放了一只蜷缩着睡觉的狐狸模型。然后,在沙盘的另一端,远离石头和狐狸的地方,他散落地放置了几个人形沙具,有的面朝狐狸方向,有的背对着,姿态各异,看不出明显的意图。
“好了?”凌木问,铅笔尖悬在记录本上。
“嗯。”袁朗坐回沙发。
“介意和我说说么,讲讲这个沙盘的故事?”
袁朗的目光落在沙盘上,倒像是在描述一幅静止的画面:“一只狐狸,找了个背风的大石头,睡着了。挺安稳。” 他手指点了点远处那些散落的人形,“那些……大概是过路的,或者附近的人。没人注意到石头后面的狐狸。”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也可能注意到了,但没兴趣打扰它。”
故事非常简单,甚至有点平淡。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精妙的算计。但凌木注意到,那只狐狸是蜷缩的,姿态带着防御性。而那些散落的人形,虽然分散,却隐隐构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让整个沙盘的中心(石头和狐狸)显得有几分……孤悬。
她没追问,只是点点头,在记录本上简单勾勒了沙盘布局。
然后,她合上沙盘盖布,拿起罗夏墨迹卡片。
第一张,浓重杂乱的黑白墨迹。
“像什么?”凌木的声音很平稳。
“……”袁朗看了几秒,“像……被撕烂又揉成一团的旧地图。” 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意料。
第二张,红黑相间,像泼溅的颜料。
“油漆桶打翻了,泼在水泥地上,还没干透。”
第三张,大片模糊的灰色。
“……起雾了。很大的雾,站在山顶往下看,什么都看不清。”
第四张,对称的黑白图案。
“两座挨得很近的山崖,中间一条很窄的缝,光透不过来。”
第五张,动态感较强的线条。
“像……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电线,缠在一起了。”
第六张、第七张……他的答案开始变得多样:枯树扭曲的枝干、破裂的玻璃纹路、翻开的书页被水浸湿后的褶皱……
凌木敏锐地捕捉到一些共性:混乱(撕烂的地图、打翻的油漆、缠住的电线)、隔绝/阻碍(看不清的雾、透不进光的山崖缝)、脆弱/破损(枯枝、裂玻璃、浸湿的书页)。
没有直接的战争符号,但弥漫着一种不安定感和需要费力处理的状态。
直到第九张卡片,那是大片水彩晕染开的、柔和的蓝紫色。
凌木把卡片递到他眼前。
袁朗的目光在卡片上停留的时间变长了很多。他微微向后靠了靠,眼神里的审视淡了些,似乎被那团柔和的色彩吸引。办公室里很安静。
“……像一片湖。”他开口,声音比之前松弛了一点,“傍晚的湖面,很平静。没有风。”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感受那个画面,“或者……一大片薰衣草田,阳光晒着的味道。” 这次没有补充,也没有试图把它拉回“有用”或“危险”的框架里。
凌木放下卡片,合上记录夹板。她没有立刻分析,而是看着袁朗,目光温和而直接:“感觉怎么样,队长?沙盘也好,看图也好,弄完这一通。”
袁朗端起那杯咖啡,喝了一口,才道:“有点……像被扒了一层皮?”他自嘲地扯了下嘴角,但眼神坦率,“不过,比对着毛线团强点。”
凌木也笑了,那笑意让她脸上锋利的线条柔和了几分:“您这比喻,实在是真诚。”她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姿态更放松了些,“沙盘里那只狐狸,睡得安稳,但挑了个有石头挡着的地方,还是蜷着的。那些‘过路的’,看着分散,可四面八方都有,离得也不远。您这‘安稳’,底下绷着根弦呢。”
袁朗没否认,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壁。
“再看那些图,”凌木继续说,语气是探讨式的,而非诊断式的,“撕烂的地图、打翻的油漆、缠住的电线、看不清的雾、透不进光的缝儿、枯树、碎玻璃、湿了的书……您看见的都是些费劲的事儿,东西坏了,乱了,看不清了,走不通了。这跟您办公室里跟那团毛线较劲,是不是有点像?”
她点了点他膝盖上那点顽固的毛线碎屑,“东西本身可能不大,但‘搞不定’‘理不顺’‘弄不好’这个感觉,很磨人,对吧?”
袁朗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指上,沉默着。夕阳的光线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
他承认凌木说得对。压力并非只来自枪林弹雨。大队的千头万绪,新人的磨合,铁路的期望,战友的托付,甚至……某些他自己都未必清晰察觉的、关于未来的思虑,都像那些墨迹一样,混杂在一起,变成需要他费力去“看清”和“处理”的东西。
而“处理”本身,就是一种持续的消耗。那只蜷缩的狐狸,或许正是潜意识里对一点不被干扰的“安稳”的渴望。
“至于那片湖,那薰衣草田,”凌木的声音放得更轻缓,“您看见了,也感觉到平静,觉着舒服。这很好。压力再大,人心里总得留一篇安静的地方,能蜗居的地方,能想想‘薰衣草田的阳光味儿’。”
她指了指房间四周温暖的日落色墙壁,“就像这屋子,铁路大队长让弄的,可能你们会觉得有点‘不实用’,但有时候,人就是需要点‘没用’的东西来缓一缓。绷紧的弓弦,也得松一松,不然真到要用的时候,” 她做了个轻轻折断的手势,“就危险了。”
袁朗抬起头,看向凌木。她的眼神很清澈,没有探究,没有说教,只有一种基于专业的理解和一种战友式的、带着点“你懂我也懂”的坦诚。
她说的不是大道理,而是把他自己投射出来的那些混乱、阻碍、脆弱和那一点对平静的向往,清晰地摆在了他面前。这比任何数据都更有力。
他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垮了一线,像是终于卸下了一点无形的重量。脸上惯常的那种带着审视和玩味的表情淡去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点真实疲惫的平静。
“凌木,”他再次叫了她的名字,声音带着点沙哑,却有种几乎是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你这屋……能抽烟吗?”
“抱歉队长,规矩不能坏。”凌木笑了笑,然后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大块巧克力,推到他面前。
然后,她起身走到窗边,把百叶窗拉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傍晚微凉的风带着青草的气息吹了进来,冲淡了室内凝滞的空气。
袁朗看着巧克力,有些哭笑不得。
“没人说只有小朋友才能吃甜的,再说了您也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小孩……”凌木转过身面对他,“而且从理论上来说,巧克力可以让人感觉愉快。”
于是袁朗掰下一块放进嘴里。
窗外,营区的灯光次第亮起,远处训练场上的口号声似乎也远去了。
沙盘盖布下,那只蜷缩的狐狸依旧安静。墨迹卡片上,那片蓝紫色的湖水(或薰衣草田)仿佛也映着窗外的微光。诊室里,只剩巧克力的甜味,和一种奇异的、紧绷过后的宁静。
后来,A大队的战士们每个月都会收到一张来自木兰的心理调查表,说是调查表也许不太合适,那些纸上面往往都是一些有意思的问题或者小测试,所以战士们都很愿意去填写。
总会有人被叫到那件布置得很漂亮的心理咨询室,不过那是一件很放松的事情,而且木兰一定会给你一块超级大的巧克力吃。
想到了查理的巧克力工厂,德普叔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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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一个“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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