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十八）
山地实弹演习，史今淘汰了。
在演习之前，高城表面上没给他太大压力，只和他说了一句：“机会不多，你自己把握。”高城认为和尖子兵不用说得太明白，他自己心里就清楚，何况是到了时候的史今呢。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所谓的“机会不多”，就是史今只有这一次机会，抓不住的话，就只能走了。
史今兵龄要到了，年纪就在那里。他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因为手伤，这次他的射击成绩排在了班里第八——全班也只有十个人。这对于史今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因为他在七连待了九年，年年都是他去师部参加射击比赛。也就是说史今的射击在七连那是出了名的好，要不然怎么带的出伍六一，教的出周斯桐呢？可是现在不行了。
还有上次越野，史今排在班里第三。第一是许三多，第二是伍六一。单论速度史今并没有退步，可是跟他们一比，就算他没退步也像退步了。
这次实弹演习，如果史今不拿出点亮眼的成绩来，高城又拿什么留他呢？
史今中了弹，子弹是假的。但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就像真死了一回似的，原本还是抱着点希望的，原本是要拼尽全力的，可是到了演习上，劲儿还没使上就死了。他不是身体死了，是心死了，心如死灰。
史今躺在地上，跟许三多说：“把枪捡起来三多。冲吧，冲啊。往后再没人护着你了，你真的不能再犯错了。”
史今的语气是虚的，许三多从没听见过班长用这种语气说话，即便是在他砸伤了班长的手的时候。这让许三多没来由的害怕。
他发自内心的觉得疲惫，他竭尽全力完成了一个班长该完成的任务，像妈妈一样把所有的新兵都带成了尖兵，而他自己，却永远也没有机会了。他再次推了许三多一把，告诉他：“冲吧，冲啊。”——往后，就得是你自己往前冲了。再没有人会像班长一样担待你，担待你的一切了。
702团败得很惨，但也虽败犹荣。高城端着酒跟大家会餐：“失败是胜利的亲娘！有信心的，想打胜仗的，把酒干了！没信心的，洗洗睡吧！”
周斯桐白天也在指挥部，没参与作战，只是来观摩的——因为上次她在军报发表的小说出版了，想再写一部。跟团里打了报告之后，王团长批了她这次演习在指挥部观摩积累素材。
高城喝完一大杯，踉跄着转身：“小周，我、我对不住你啊。”
“说什么呢你？”周斯桐哪能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赶紧截住他的话头，撞了下他的杯子，“喝一口啊。”
“你少喝点儿啊！”高城也反应过来了，说，“喝多了谁背你回去？”
周斯桐笑着说：“七连那么多人，横不能让我一个人躺地上吧？”说着，走到史今身边，跟他碰了一杯，“走一个。”
史今喝干了杯里的酒，看着周斯桐喝完，赶紧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喂到她嘴里：“喝那么着急，胃里难受不难受？”
周斯桐摇摇头：“我就是来看看你。”
“我挺好。”史今指了指帐篷，“外面风大，别吹着你，去里面坐一会儿。等我送你回去。”
周斯桐进了帐篷，高城才走到史今桌子前面，告诉别的兵“上那边儿喝”，自己坐了下来，语气里是难以说清楚的伤感：“你是我最好的兵。可你说话不算数啊你。你跟我说，会照顾好自己前途，我一直啊，我一直都相信你。”
史今从不认为自己是最好的兵，一开始他只是低头不好意思的笑，听着听着，他朝高城举杯：“九年了。你对我，高低不错。我敬你。”
高城说着说着，气性就上来了，声音也高了起来：“为什么不是你抓了那俘虏！许三多！许三多跟你班长比，你又算什么呢你。”
是啊，许三多这次的表现如此突出，他的班长史今却早早出了局。班长应当身先士卒，是“兵头将尾”的，不但要带出好兵，自己的成绩也应该名列前茅的。史今和许三多这样一比，史今又“凭什么”当这个班长呢？那些他对许三多，对这个三班，对七连不为人知的付出，也许就会随着他的退伍再不被人提起了。
许三多听到高城叫他的名字，跑过来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事，他这一岔，又把高城对史今和周斯桐满心的感慨给岔了过去。
许三多刚走，成才又来了。成才不是来要表扬的，而是来告诉高城，他要转到红三连去的。
高城心里正因为史今板上钉钉的离开而难过，转头又有一个七连的兵自己要求离开。他当了三届连长，还不知道七连也有逃兵。今天早上他还让成才回来之后教教连里其他人射击技巧，晚上人家就要走了。
全连都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谁不知道七连的兵就是连长的世界？大家都静静的看着他，生怕连长被不知死活和好赖的成才给刺激疯掉。
高城简直被成才这一句告别说得发了懵，是残存的理智和骄傲让他站起来只说了句：“好。”
好脾气的史今抄起自己桌子上刚倒满的啤酒，泼了成才一脸。成才和许三多都是史今亲自招来的兵。即便成才不在三班，史今也不能不对他有所期望。何况是高城呢？高城难道不也是在等着成才这只望月猴双脚落地吗？
他们以为成才慢慢落了地，原来人家还是等着飞天呢。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谁也没心思喝下去了。周斯桐从帐篷里走了出来，看史今还在那里站着，就对他说：“走吧，送我回去。”
史今知道周斯桐是怕他失控。七连挺多人看不上成才，自来就没看上成才。高城心里不是不难受，可高城不会为成才丢了自己的骄傲。
也许对于别人，不过念叨一句“人各有志”就是了，只有史今，成才是他招的兵，现在他一万个想留下，可他不得不退伍离开连队；成才刚刚要“成才”，却自己架好了桥，非要在这个时候离开七连。
史今简直是恨他。但史今知道周斯桐担心自己喝多了酒，又生气，怕是会出格，就找借口让他离开。所以史今答应了一声。
高城不知道该说什么岔开这个话，就扬声嘱咐：“那什么！小周帐篷在东边！那边有个沟，你看着点儿别摔着人！你们看什么，你们班长不能喝，你们倒是喝啊！”
又渐渐的热闹了起来。
周斯桐说：“你泼人家干什么。现在成才是下定了决心想升士官，一定要走了。你这样，两边难堪而已。”
“今天连长本来难过，他偏偏要现在说。但凡私下里让红三连的人和连长说呢——”
“不是成才自己联系，红三连敢要七连的人吗？”周斯桐说，“你我心里是知道，如果有人愿意走，老高不会留的，可是成才不知道啊。成才这次破釜沉舟，是怕自己转不了士官，要离开部队；又怕老高……不放他。”
高城是将门虎子，这是702团公开的秘密，就只有高城自己以为别人不知道。红三连再缺尖子，敢在高城眼皮子底下薅人？成才这一闹，高城那么傲的人，肯定是死活都不会留成才了，成才也就好顺势去红三连了。
史今叹道：“就是为了要当天马，就这么干。对得起谁呢？我看着连长刚喜喜欢欢的夸他，转头他就说要走。是我招的他，我都觉得对不起连长。”
周斯桐心里酸得很：“就今天，也要想着别人，就不想想自己吗？”
“以后想再为他们想想，也是难了。都到今天了，想自己，又想什么呢？”大概是太久没想自己，史今都有些茫然了。
周斯桐招呼他进帐篷，悄声说：“嗯……想不出自己的话，那你想想我吧，想想我。”
史今的目光瞬间化成了水：“我当然总想着你，我只觉得对不起你。”
“都到这个时候了，也一定要说对不起吗？”周斯桐叹气。
史今伸胳膊抱住了她：“我爱你。”
（私心里认为成才其实是知道老七是将门虎子的。也正是因为成才知道老七的身份，才一定要选择这么不体面的方式离开钢七连。当然这样也伤老七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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