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这里就交给我….” 陈浩压低声音,身体紧绷,透过夜视仪紧盯着前方厂房二楼透出微光的窗口,手指搭在扳机上跃跃欲试。
他觉得这是个机会,一个破局的缝隙。
“住嘴!” 一个低沉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斩断了他的话头。
声音的主人正是许三多。
他半蹲在陈浩侧后方的阴影里,整个人像一块融入夜色的岩石,只有那双眼睛在微光下反射着有些冷硬的光。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日里那种带着点憨厚、让人放松的温和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实质化的压迫感,像无形的铁箍,瞬间锁定了陈浩躁动的神经。
“敌人挟持了数名人质,情况不明。你一个人逞英雄,害的不只是你自己!”
许三多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平稳,甚至没有刻意提高音量,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子弹,精准地钉在陈浩的心上,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沉重和不容置喙的权威。
“暴露位置,打草惊蛇,人质会死,我们后续的兄弟会陷入被动。你想过吗?”
陈浩语塞,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这位小队长,代号“完毕”,在执行任务时就像完全换了个人。
选拔时,他是唯一会默默递上水壶、帮南瓜处理水泡的“许班长”;训练场下,他是那个会因为别人一句玩笑话而认真思考半天的“三呆子”。可一旦进入实战状态,他就变成了最冷静、最苛刻、也最令人敬畏的指挥官。
他的谨慎近乎偏执,他的严格直抵骨髓。违反他的命令会是什么下场?老A里没人敢尝试,也没人愿意去想象那个后果——那意味着信任的崩塌和无法承担的损失。
“B组人员,” 许三多不再看陈浩,对着喉麦发出指令,声音冷静得如同机器,“跟着我从通风管道C点潜入,保持静默。A组继续正面佯动施压。完毕。”
他的指令简洁、明确,没有丝毫冗余。
短暂的电流嘶嘶声后,对讲机传来队长齐桓沉稳的确认:“收到,‘完毕’。按你的方案行动。完毕。” 这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授权。
许三多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驱散了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犹豫。
他转向陈浩,目光锐利如刀:“‘洋芋’,跟着我。记住,行动听指挥,一步都不能错。走!”
“是!”陈浩立刻应声,之前的躁动被彻底压了下去,只剩下执行命令的专注。
他明白,此刻的许三多,就是他们行动的最高准则。
任务在许三多的指挥下出奇的顺利,陈浩甚至都没能开上枪,战斗就结束了。
人质已全部安全获救,移交给了后续赶来的地方警力。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灰尘和淡淡的血腥味,但紧张的气氛已消散大半。队员们正在清理装备,低声交流着刚才的行动细节。
许三多脸上的冷硬线条消失了,又恢复了那种带着点局促和温和的神情。
他走到正在检查弹匣的陈浩身边,搓了搓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辛苦了,‘洋芋’。”
眼神有些闪烁,声音也低了下去:“刚才……在厂房外围,我可能有点...态度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解释得不够,“我是担心……担心出岔子,害了人质,也害了你和兄弟们。”
陈浩抬起头,咧嘴一笑:“嗨,‘许队’!说啥呢!我懂!你那是为我们好!要不是你按着,我脑子一热冲进去,指不定捅多大篓子呢!你还好吧?看你刚才踹门那下够狠的。”
许三多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刚才踹开铁门的右腿,摇摇头:“我没事。你没事就好。”
陈浩看着许三多转身走向指挥车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信赖。他真的很喜欢这位小队长。
木讷却真诚得像块璞玉,实力强得令人仰望,国际特种兵“爱尔兰突击”大赛单人作战冠军的履历在老A内部如同传奇。
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套独特的、将风险压缩到近乎极限的行动哲学。
陈浩有时觉得自己能行,但许三多永远苛求着那个“万无一失”的选项。这两年,许三多早已不是那个懵懂的列兵。
两年前师侦营那场对抗赛仿佛是个转折点,之后他如同开刃的利剑,在无数实战和国际赛场上淬炼,从士官一路破格晋升,凭借赫赫战功和袁朗给他的特殊人才通道,如今已是中尉军衔,稳稳坐在齐桓手下头号小队长的位置,是名副其实的老A尖刀中的刀尖——真正的“老A”。
齐桓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刚结束与上级的通话。车门被轻轻敲响。
“进。”
许三多拉开门钻了进来,脸上带着完成任务后的放松,但眉宇间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三儿,辛苦了。” 齐桓看到是他,脸上严肃的表情立刻松了下来,甚至带上点笑意。
“这次你带队,节奏把握得非常好,临场判断精准。干得漂亮!” 他由衷地称赞。许三多的成长,是他最欣慰的事情之一。
“队长,没有你们A组在前面牢牢牵制住大部分火力,吸引了他们注意力,我们B组也很难顺利摸进去……” 许三多习惯性地汇报着,语气认真。
“打住打住!” 齐桓没好气地打断他,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三儿,我说多少次了,私下就咱俩,你叫我齐桓!齐桓!那些新来的南瓜面前你装装样子叫叫队长就算了,私下还这么叫,我听着别扭,伤心了啊!” 他故意板起脸。
许三多愣了一下,脸上露出点窘迫:“抱歉……我……我就是不太习惯。以前在袁朗……队长手下,也一直这么叫的……”
提到袁朗,他语气里带着一种别样的轻松。
“队长队长……” 齐桓翻了个白眼,学着许三多的腔调,带着点促狭,“那你现在私下叫他什么?还叫‘队长’?‘大队长’?”
“他让我叫他袁朗。” 许三多老实地回答。
“那不就得了!” 齐桓一拍大腿,“叫我齐桓!三儿!”
许三多看着齐桓坚持的眼神,终于有些不太好意思的开口:“齐桓。”
“哎!这就对了嘛!” 齐桓满意地笑了,随即问道,“你特意跑过来,不会就为了慰问我两句吧?有事儿?”
“嗯,” 许三多点点头,眼神里带着关切,“我就是想来问问,那些人质……都确定没事吧?有没有受伤需要紧急处理的?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点急切,“我听说……成才那组的赵志佳,是不是手臂中弹了?严不严重?” 刚才行动中激烈的交火声似乎还在他耳边回响。
“嗨!都传成什么了!” 齐桓哭笑不得。
“是枪卡壳了!空膛击发的声音贼响,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胳膊肘蹭墙上刮了道口子,皮外伤!人质一个都没少,轻伤的都没有,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他站起身,用力拍了拍许三多结实的肩膀,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
“哦……那就好,那就好。” 许三多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笑容。
他立正,向齐桓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好好休息。” 齐桓回礼。
看着许三多拉开车门融入外面昏暗的光线里,齐桓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下来,化作一丝感慨。
以前在基地,他和许三多、吴哲、成才他们挤在一个小宿舍聊天串门的日子。
虽然吵闹,却充满了生气。现在?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么大的地方,就他一个人,除了电台的电流声,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回到基地的时候已是深夜,陈浩几乎是倒头就睡,是的,他现在和许三多在一个宿舍。
宿舍里只亮着一盏小台灯。陈浩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许三多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与史今、伍六一生活中柴米油盐、娶妻生子的轨迹截然不同。
许三多的世界似乎被压缩得只剩下几个关键词:训练、任务、简报、复盘。日复一日,循环往复。
偶尔的“闲暇”,会被一些不期而至的噩梦填满。
比如现在。
不是激烈的枪战,不是受伤的战友。而是两年前,那个湿热的雨林,那个被他近身搏击、一招致死的女毒贩。
她临死前那双骤然失去神采、充满惊愕和……一丝茫然的眼睛,总会在这样的深夜清晰地浮现。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指尖下喉骨碎裂时那瞬间的触感——冰冷、脆弱、带着生命的戛然而止。
许三多猛地翻了个身,用力闭了闭眼,将那股不适感压下去。他不在意吗?不,他在意。他永远记得袁朗的话,记得那份沉重。他曾经无数次因此质疑过军人的意义。
他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训练,让判断更精准,让动作更迅捷,让这种“意外”发生的可能性降到最低。用绝对的实力,去避免下一次可能的“误判”。
然而,老A毕竟是老A。这两年,他早已不是那个以为“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坏人”的许三多。
他见过最狡猾的毒贩设下连环陷阱,见过丧心病狂的匪徒以人质为盾,见过并肩作战的战友在爆炸中倒下,有人重伤致残,也有人永远留在了异国他乡。
他深刻地认识到,这世界上确实存在着纯粹的、坏到骨子里的“恶”。
而军人的使命,就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和钢铁意志,将这些“恶”阻挡在人民的安全线之外。清除它们,是他的职责,也是他选择的道路。
是史今,伍六一,高城,袁朗,以及无数钢七连,老A的战友,共同支撑起今天的许三多。
许三多闭上眼,把那个熟悉的噩梦挡在了外面。
之后,一夜无梦的到了第二天。
许三多站在宽大的办公桌前,身板依旧挺得像一杆标枪,只是眼神里带着点罕见的踌躇。
对面的袁朗,肩章上的星辉彰显著他如今老A大队长的身份,正饶有兴致地从一堆文件上抬起头,嘴角挂着那抹许三多极其熟悉的、带着三分调侃七分了然的笑意。
“哦?请假?”袁朗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上,“让我猜猜……又是去找那个老乡好伍六一?还是打算绕道去看看咱师侦营的那位越来越威风的老虎?怎么,任务刚结束,就待不住了?”
许三多脸上没什么波澜,老实地点点头:“大队长,伍六一…他寄信说,搬去东北了,在佳木斯那边安顿下来了。”
他提到东北,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那边冷,零下几十度是常事。我上次托人带去的祛风活络的药油和特制的热敷贴,他用信里说都用完了,回信就写了俩字‘好使’……”
提起这个,许三多似乎打开了话匣子,语速开始加快,“所以我琢磨着,正好任务刚结束,队里也说没啥紧急待命的了,齐桓...队长也说暂时休整,我就想着请假过去看看他,顺路再送点药,东北那寒气,他腿到了冬天肯定更遭罪……”
袁朗耐心听着,没有打断。他太了解眼前这个兵了,一旦话题涉及到他认定的战友兄弟,那股子藏在木讷外表下的啰嗦劲儿就会冒出来。
他甚至还配合地点点头,表示在听。
许三多絮絮叨叨地说完理由,期待地看向袁朗:“……所以,正好……我想请十天……”
“不批。”袁朗干脆利落地吐出两个字,脸上的笑容未变。
许三多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么直接,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意料之中又被证实”的平静,只闷闷地应了一声:“哦。”
这反应反倒把袁朗逗乐了。他“噗嗤”笑出声,身体前倾,玩味地盯着许三多:“士兵同志,你这请假的积极性跟你当年死乞白赖求我留下某人差远了。怎么?‘不批’两个字就让你放弃了?不像你啊许三多!嗯?有点可疑……”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变得狡黠起来,“再说了,你现在请假找你家齐桓不就完了?你们行动队内部的事,用得着绕这么大弯子来找我这大队长?说,打着什么小算盘呢?”
许三多像是被点醒了,非但没有辩解,反而突然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
他没立刻回答袁朗的问题,而是从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作训服上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个用旧报纸裹了好几层、又用透明胶带反复缠好的小方盒子。
那模样,像是捧着一个价值连城的易碎品。
他双手捧着盒子,略显笨拙地绕过办公桌,一直走到袁朗面前才停下,然后轻轻地把小盒子放在了袁朗眼前的桌面上。
“大队长……袁朗……那个……”许三多有点紧张地搓了搓手指,语无伦次,“……这个……给您的。生日快乐。”
袁朗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调侃、促狭、洞悉一切的得意,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视线猛地锁定在那个简陋又格外郑重的小盒子上,眼神里的震动清晰可见。
他迟疑地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碰到那粗糙的报纸外包装,动作罕见地有些犹豫。
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一个朴素的深蓝色绒布盒子。打开盒盖。
灯光下,静静地躺着一块腕表。不是昂贵的名品,但设计硬朗实用,表盘是深邃的墨绿色,边缘刻着精细的军徽暗纹。
“……给我的?” 袁朗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拿起那块表,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凉意。
他仔细端详着,指尖拂过表盘上那精细的北斗七星。
“嘿嘿,” 许三多挠了挠头,露出一个有些憨厚的笑容,“以前……你还是队长的时候,过生日总会叫上我们几个,在食堂或者小灶弄点好的,大家一起吃顿饭,热闹热闹。现在……你太忙了,这两年都没顾上。我想……你肯定也想和战友一起……”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怀念和小心翼翼的关心。
“许三多……” 袁朗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依然带着“呆”气的兵王。四年的血火淬炼,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新兵,可这份赤子之心,这份对战友笨拙却滚烫的惦念,却一点没变。
袁朗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混杂着久违的感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他伸出手,像多年前那样,用力揉了揉许三多刺猬般的短发,力道带着熟悉的亲昵。
“贿赂长官……这可不是你许三多的作风。” 袁朗的声音带着笑意,却不再有丝毫调侃,只有暖意。
“我没……” 许三多下意识地想辩解。
“行了,” 袁朗打断他,
“假呢……”袁朗看着表,缓缓开口。许三多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准了。”袁朗抬起头,笑容在眼底荡开,给了许三多一个无比清晰肯定的答案。
他顿了顿,看着许三多瞬间亮起来、写满惊喜的眼睛,极其郑重、认真地、清晰地补充了三个字:“许三多,谢谢。”
他和许三多相视而笑,和往常无数次一样,恐怕整个老A,会记得他袁朗这个“烂人”的生日,还搞得那么隆重送礼物的,只有许三多了吧?
离开袁朗的办公室,许三多一路小跑的回到自己的宿舍,快速整理起来。
他背着个半旧的军用背包,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给伍六一准备的药膏、药油和一些耐储存的干货。
刚走出宿舍门,就被同屋的陈浩堵了个正着。
“队长!这就走啦?” 陈浩倚在门框上,脸上带着夸张的不舍。
“嗯。” 许三多点点头,“队里这段时间也是休整期,你正好把之前训练拉伤的肌肉好好调理下。”
“队长!你走了我可咋办啊?!” 陈浩哀嚎一声,表情浮夸,“我又得一个人住这空荡荡的宿舍了!队长,你不知道,我特怕黑!晚上一个人睡不着啊!” 他试图挤出几滴眼泪。
“没有吧,你……” 许三多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困惑和认真,似乎在回忆陈浩晚上睡觉打呼噜震天响的样子,跟“怕黑睡不着”实在联系不起来。
“你在和我开玩笑?”许三多试探性的问了一下。
“噗!” 陈浩一秒破功,笑嘻嘻地站直身体,用力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路上小心!早去早回!记得带点东北那旮旯的好吃的回来!听说冻梨贼带劲!”
“嗯!” 许三多也放下心笑了,笑容干净而温暖,“肯定带你们喜欢吃的” 他认真地承诺。
告别了陈浩,许三多又特意绕到枪械室,找到了正在保养狙击枪的成才。
成才头也没抬,手指灵巧地擦拭着枪管,仿佛长了透视眼:“又要去看伍六一?”
“成才,你咋知道的?” 许三多有些惊讶。
成才终于抬起头,斜睨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你傻啊”的了然:“你哪次放假,不是去找连长,就是去找伍六一,老A里谁不知道你许三呆就这两条固定路线?比卫星导航还准。”
“嘿嘿,” 许三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六一他……搬去东北佳木斯了……”
“知道了知道了,” 成才挥挥手,继续低头擦拭他的宝贝狙击枪,声音却放低了些,“路上注意安全,三呆子。东北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别犯傻。”
“嗯嗯!知道了,成才哥!” 许三多用力点头。
他朝着成才的方向挥手告别,真是奇怪了,成才明明没看许三多,却也抬起手和许三多在同一时间挥了挥手。
不愧是神枪手,眼睛都长脑袋后面了。许三多这么想着,大步流星的走出了老A基地。
对陈浩、对成才、甚至对袁朗……他都只说了去看伍六一。
这个理由天衣无缝,合情合理。伍六一是他亲密的战友,腿脚不便,搬去了遥远的寒冷之地,他去看望、送药,于情于理都无可指摘。没有人会怀疑。
瞒过去了
许三多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在确认一个至关重要的战术欺骗成功。
是的,去看伍六一,是理由之一。他确实担心六一在东北的生活,担心他的腿伤在严寒下复发。那些药,也是真心实意要带去的。
但是,但是……
许三多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背包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仿佛又看到了伍六一最近那封简短却字字千钧的信,尤其是最后潦草添上的那句,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他心里:
【我已经到佳木斯了,见到班长了。他问你为什么不写信给他?你怎么一次都没联系过他?我现在和班长住一起,你有空来看看他。】
班长 第二位班长 史今 史今班长
这个名字在许三多心底无声地炸开,掀起惊涛骇浪。好多年了……整整四年。那个把他从懵懂带向坚定,那个在他心里占据着最重要位置,却又被他用最笨拙的方式推开、然后失联了四年的人。
他没敢告诉任何人——袁朗没有,齐桓没有,成才没有,陈浩更没有——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地,他心底最深处、最迫切的渴望和……恐惧。
去见史今。
去见那个,很重要,很重要,重要到他光是想到这个名字,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的人。
吉普车在火车站前停下。
许三多深吸一口气,告别了送他的战友,背起沉重的背包,像即将奔赴一场比任何实战任务都更让他紧张的战斗,大步走进了人潮汹涌的车站。
目的地:佳木斯。
而在与此同时的另一边,史今旅行社的门口停着一辆略显破旧的中巴车,几个游客正懒洋洋地等着装行李出发。
伍六一穿着旅行社统一发的蓝色工装马甲,动作麻利地将几个沉重的行李箱搬进行李舱。
他的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特有的干净利落,甚至比当年当班副时更添了一份沉稳和效率。
两个多月的磨合,他早已熟悉了流程,无论是核对名单、讲解行程要点,还是应对一些琐碎的要求,都做得井井有条,让史今省心不少。
然而,这份沉稳背后付出的代价,却让史今每每看在眼里,痛在心头。
他清晰地看到,那个曾经宁折不弯、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伍六一,被四年社会的磋磨,硬生生磨出了一层厚厚的、名为“隐忍”的壳。
这并非军队里为了任务、为了集体而克制的忍耐,而是一种带着卑微、带着自我压抑、甚至带着点麻木的“糊弄”。
“喂!那个瘸子!” 一个穿着花哨T恤、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游客,叼着烟,不耐烦地冲着刚关上行李舱的伍六一嚷嚷,“磨蹭什么呢?赶紧过来帮我把这个箱子拎上去!妈的,什么破服务!”
“瘸子”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史今的耳朵里。
他正在柜台后核对单据,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一股怒火“腾”地窜上心头。他放下单据,猛地站起身就要走过去。
然而,比他动作更快的是伍六一。
只见伍六一脸上瞬间堆起一个近乎职业化的、甚至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大步流星地就朝那男人走了过去,仿佛刚才那侮辱性的称呼根本没听见。
“哥,这就来!您稍等!” 他声音洪亮,语气殷勤,伸手就去接那男人脚边一个硕大的、看起来死沉死沉的硬壳行李箱。
史今的脚步钉在了原地。他眼睁睁看着伍六一那强挤出来的笑容,那刻意放低的姿态,那毫不犹豫弯下的腰……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愤怒堵在胸口,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这根本不是他认识的伍六一!那个时候伍六一刚入伍,高城也曾骂过他一句“孬兵”,那时候的伍六一气的和高城顶起来,一直到史今退伍也从未变过的、骨头硬得像钢钉的伍六一!
时间……这操蛋的时间和社会,竟能把人扭曲成这样!为了生存,为了不丢掉这份来之不易的、班长给的工作,他连最根本的尊严都开始学着“糊弄”了!
就在伍六一的手即将碰到行李箱把手时,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猛地按住了他的小臂。
伍六一一惊,抬起头,正对上史今那双燃烧着怒火、却又盛满心痛的眼睛。史今清楚地看到,在伍六一那刻意堆砌的笑容之下,
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难堪和屈辱,像被烫伤的野兽,瞬间又被更深的麻木掩盖。
史今没再看伍六一,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向那个趾高气扬的游客,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寒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这位先生,出门在外,基本的尊重都做不到的话,还是别和我的人说话了。这箱子,你自己拎。”
那游客显然没料到一个小小的旅行社员工居然敢让这的老板这么跟他说话,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史今脸上。
“什么东西!老子选你们旅行社是听说口碑不错!看来都是他妈花钱买的吧!就这服务态度?信不信我投诉死你们!”
“你!” 伍六一瞬间急了,下意识地就想把史今拉到身后。他太清楚这些“上帝”投诉的分量了,旅行社最怕这个!
他拼命给史今使眼色,意思很明显:班长,算了!为我不值得!别把生意搞砸了!
史今却纹丝不动,甚至向前逼近了一步,将伍六一挡在了自己身后。
他脸上没有任何惧色,一种伍六一刻在记忆深处,独属于史今发火的声音传来:“你要是觉得我们有问题,欢迎举报投诉。电话在墙上,流程随便走。但是现在……”
他抬手指了指门外,“请你立刻离开。你的生意,我们不做。对你,我们就三个字,瞧不上。”
“你……妈的!一群破乞丐!装什么大尾巴狼!等着倒闭吧你们!”
那游客被史今的气势慑住,脸涨成了猪肝色,色厉内荏地骂了几句,终究不敢再纠缠,气呼呼地钻进自己开来的小车,一脚油门,带着刺耳的噪音开走了。
旅行社门口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几个目瞪口呆的游客和噤若寒蝉的同事。
史今这才缓缓转过身,看向脸色苍白、拳头紧握的伍六一。他能感受到伍六一身体微微的颤抖,那是愤怒和屈辱尚未平息的余波。
“班长,你……你这……” 伍六一声音有些发干,想说“何必呢”,想说“不值得”,但看着史今那双依旧燃烧着余烬、却清晰映着自己倒影的眼睛,后面的话哽在了喉咙里。
“六一,” 史今打断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带着一丝压抑的痛惜,“你听着。在我这儿,你没必要那么紧张,那么……委屈自己!”
他加重了“委屈自己”四个字,像重锤敲在伍六一心上。
“我又不是你以前遇到的那些黑心老板!咱家也不缺他这一单生意!”史今越说越气。
“记住,这种仗着有几个钱就践踏别人尊严的社会败类,该赶走就赶走!你伍六一,在我这不是靠给人当孙子才能活下去的!”
“……是。” 伍六一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眶猛地一热,一股酸涩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激得他眼前瞬间模糊。
他飞快地低下头,掩饰住自己几乎失控的情绪。
多少年了?
自从离开那身军装,离开军队那个纯粹得只有输赢、只有兄弟、只有荣誉和责任的集体。
他第一次……第一次在“工作”的时候,有人这样毫不犹豫、不计后果地站出来,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他前面,只为维护他那点被现实踩进泥里的尊严!
他想起在部队时,每次自己班有人犯错,他总是第一个跳出来抢着担责,就比如某位兵王带了两个热源进入潜伏区那次。
高城会斜着眼看他,带着点好笑又无奈的语气:“你伍班副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别逗我笑了!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那时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就算是最严厉的惩罚——比如有人浪费粮食,全连带回泔水桶,连长、班长们,也永远是第一个捏着鼻子、毫不犹豫舀起一大勺就往嘴里塞的人!
高城那强忍着干呕、眼泪都快呛出来的样子,他至今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再苦再难,心里是敞亮的,是有依靠的!
可这四年呢?初入社会,他带着军人的耿直和伤残的腿,笨拙地适应着一切。干活不利索是常态,挨骂更是家常便饭。
“你伍六一是不错,宁折不弯,我喜欢,但你这样是要吃亏的” 这是高城很久以前说的话,如今看来再准确不过了。
“死瘸子”、“废物”、“当兵当傻了吧”……各种侮辱性的语言像刀子一样扎过来。
他也曾像在部队时一样,梗着脖子骂回去,甚至差点动手。
结果呢?
工作丢了,好不容易支起的修鞋小摊,也因为“得罪了人”,被城管以“影响市容”的合法名义彻底掀翻、砸烂!
就因为他不肯递根烟,不肯赔个笑脸,不肯弯下那根自以为傲的脊梁!
现实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他淹没,逼着他低头,逼着他学会用麻木的笑容去掩盖内心的愤怒和屈辱。
只是为了那点他伍六一最看不上的碎银几两,为了下一口饭。这些屈辱被伍六一打碎了,生硬地吞进肚子里。
只是为了活着。
他终于学会了“识时务”,学会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既然来到了班长这里,既然班长给了他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和一份体面的工作,他就绝对不能……
绝对不能因为自己的“臭脾气”再给班长惹麻烦!绝对不能拖班长的后腿!绝对不能……让班长失望!
他甚至开始害怕,害怕自己住着班长安排的宿舍,吃着嫂子每天会多给他做一份的饭菜,拿着班长争取来的、和其他同事一样的工资……
自己是不是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那种他最看不起的、靠着“关系”和“人情”混日子的人?
自己是不是……也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那种“寄生虫”?当时的自己敢拒绝高城到处求求来的好工作,那现在的自己呢?
这种自我怀疑和负罪感,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让他更加谨小慎微,更加“懂事”。
“影响什么?!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史今带着温怒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记警钟敲碎了伍六一的胡思乱想。
他看着伍六一梗着脖子、眼神复杂的样子,心里又气又疼。
“兄弟之间谈这个‘影响’?谈这个‘拖累’?太生分了!六一,你告诉我,这像你吗?!”
史今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要刺破伍六一心头那层厚厚的伪装和沉重的枷锁。
伍六一愣愣地看着史今。是啊,太生分了。班长说得对。
他伍六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这么畏首畏尾,这么斤斤计较,这么不像他自己了?
一股混杂着羞愧、释然和久违的暖流猛地冲上心头。
他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的湿意逼回去,然后,一个真正属于伍六一的、带着点痞气又无比真挚的笑容,终于在他脸上漾开。
“是……班长,你说得对!” 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几分爽朗,虽然眼底还残留着红血丝。
“太生分了!我伍六一啥时候变这么娘们唧唧的了!以后……听班长的!” 他把“班长”两个字叫得格外响亮,仿佛在重新确认某种失落的联系和身份。
然而,他目光扫过旅行社里那些躲闪或带着审视目光的同事时,那份刚刚升腾起的轻松又悄然沉下去几分。
终于熬到了下班点。夕阳的余晖给旅行社斑驳的墙壁涂上一层暖橘色,却驱不散伍六一心头的复杂滋味。
他拖着那条在阴冷天气里隐隐作痛的腿,和史今并肩走出后门,钻进那条熟悉的、带着点油烟味的小巷。
“除了班长……也没谁了……” 伍六一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感慨。
今天下午史今为他挺身而出的那一幕,像烙铁一样烫在他心上。
温暖,却也带着灼痛。他欠班长的,似乎永远也还不清。这份沉甸甸的情谊,既是他的盔甲,也是他的枷锁。
突然,他脚步一顿,猛地一拍脑袋,想起来世界上另外一个对他好,把心都掏出来的那个呆子:“对了班长!我差点忘了!”
“怎么了?” 史今被他吓了一跳,停下脚步。
“我找不着了!” 伍六一皱着眉,一脸困惑,“就……就我寄出去那封信!给三多的!”
史今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伍六一:“信?给三多的?找不着什么?”
“信啊!” 伍六一急急地解释,“我不是搬过来安顿好了嘛,就想着得告诉三多一声,顺便也……也提了一句你现在的情况和地址。我估摸着,按三多那性子,收到信肯定得回啊!咱们旅行社收信件不都统一放在前台那个铁皮信箱里吗?这都一个多月了,我天天瞅,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他越说越觉得不对劲,眉头拧成了疙瘩,“班长,你说……会不会是邮局给寄丢了?这破邮政……”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猛地意识到什么可怕的可能性,脸色也微微变了。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史今——只见史今脸上的血色正一点点褪去,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下颌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紧。
那双总是温和包容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深不见底的失望和……一种被再次确认的、冰冷的钝痛。
伍六一的心里“咯噔”一下!坏了!自己这张破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光顾着奇怪信没到,怎么就不想想三多会不会是因为不想见班长才不回信的?
这简直是在班长心口那没愈合的旧伤疤上又狠狠捅了一刀!
“不……不至于吧?” 伍六一赶紧找补,声音干巴巴的,带着点连自己都不太信的急切,“三多那呆子……可能……可能任务紧?或者……或者他回信寄到我老家去了?对!肯定是寄岔了!我老家地址他也知道……”
他语无伦次地找补着,心里却把许三多骂了个狗血淋头:许三多啊...你个没良心的!回头见着面,我非得好好骂你一顿不可!班长等你等得心都凉了,你连个屁都不放?!
史今没有接话。他只是沉默地站着,目光投向巷子尽头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眼神空洞得吓人。
伍六一的解释苍白无力,反而更印证了他心底那个盘旋了四年的、最不愿面对的猜测——许三多,是真的不想联系他。
连带着伍六一的信,也石沉大海。那份被刻意压抑的、混合着思念和自卑的痛苦,此刻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离开,是否真的伤透了那个傻小子的心,让他彻底失望了。
巷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远处隐约的车声和伍六一不安的呼吸声。
事实上,许三多的回信,在伍六一寄出信后不到十天,就跨越千里,抵达了佳木斯。
那是一个印着部队番号邮戳的、平平无奇的白色信封,端端正正地躺在旅行社前台那个绿色铁皮信箱里。
信封上,收件人一栏清晰地写着:“伍六一(转史今)收”。落款是:“许三多”。
那天傍晚,史今正带着一个外地团在景区,伍六一跑外勤送资料去了。旅行社里只剩下王梅和另一个负责内勤的小姑娘小张。
小张忙着整理票据,王梅则习惯性地在关门前清理信箱。
当她的手指触碰到那个写着“许三多”名字的信封时,动作猛地顿住了。
许三多。
这个名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心头炸响。那个在丈夫醉酒时被呼唤的名字,那个在儿子小名里留下烙印的名字,那个让丈夫在谈论时眼中会亮起奇异光彩的名字……
那个盘踞在她婚姻阴影里的“幽灵”,终于以一种具象的方式出现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王梅。好奇、酸涩、愤怒、还有一丝莫名的恐惧……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张背对着她,专注地敲打着键盘。
鬼使神差地,王梅没有像往常处理信件那样将它单独放在史今的办公桌上。
她紧紧攥着那封信,像攥着一个滚烫的秘密,快步走进了旁边无人的小会议室,反手关上了门。
心跳得厉害。她靠在门板上,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下来。
信封很薄。她用微微发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沿着封口撕开,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信纸只有一页,字迹是许三多特有的、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的方块字:
六一:
信收到了。知道你安顿下来,和班长在一起,我心里踏实多了。东北冷,你的腿要格外注意保暖,我随信(可能分开寄)再寄些新配的膏药过去,效果应该比上次的好。你多保重身体。
班长……班长他还好吗?身体怎么样?工作累不累?你在他身边,多照顾着他点。
班长,对不起。这些年,一直没联系你。不是忘了,是……有很多原因。等这次任务结束,我就请假去看你们。
我有很多话,想……想当面和班长聊聊。
保重
许三多
信很短,内容也朴实。但王梅的目光却死死地钉在那几行字上,尤其是“班长……对不起”、“不是忘了”、“想当面和班长聊聊”这几句。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地刮过她的心。
“踏实多了”?因为伍六一和史今在一起?
“多照顾着他点”?仿佛她这个妻子不存在?
“对不起”?“不是忘了”?“想当面聊聊”?这些含糊其辞又饱含深情的字眼,在王梅看来,充满了欲盖弥彰的暧昧和令人作呕的“腻歪”!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混合着尖锐的心酸猛地涌上喉头。王梅猛地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干呕出声。她捏着信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纸张边缘被捏得皱成一团。
原来如此。
原来那个叫许三多的“战友”,就是这样惦记着她的丈夫的。
男人和男人,这个许三多肯定也是一个同性恋,就是他,这么多年吊着我的丈夫,害得史今....
原来史今那扇永远对她关闭的心门,里面装着的是这样一份“沉甸甸”的牵挂。
愤怒像冰冷的火焰在她眼底燃烧,烧干了那点酸涩。
她慢慢直起身,将那张被捏皱的信纸仔细地、近乎残忍地重新抚平,然后折叠好,塞回信封里。
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渐沉下来的暮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对着窗外虚无的空气,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像是在宣判,又像是在邀请:
“嗯,你想见史今,是吗?”
她停顿了一下
“好啊。我们聊聊吧,许三多先生。”
深秋的佳木斯火车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煤烟、人体汗味和远方寒意的独特气息。
出站口人头攒动,刚下车的旅客裹紧衣领,行色匆匆,汇入这座北疆小城的暮色之中。
王梅穿着一件厚实的深色大衣,像一尊冰冷的雕像,静静地伫立在汹涌人潮的边缘。
许三多确实如他在第一封回信中所承诺的那样,后续又寄来了好几封信。
这些信,跨越了遥远的距离,带着军营特有的油墨和纸张气味,以及写信人那份执拗的认真,一封接一封地抵达了佳木斯那家小小的旅行社,准确地落入了那个绿色的铁皮信箱。
然而,它们从未到达它们真正的主人——史今——手中。
每一次,都是王梅。她像一只沉默而警惕的蜘蛛,守着这张由婚姻和谎言编织的网。
每当那熟悉的部队番号邮戳出现,每当“许三多”那笔迹工整的名字映入眼帘,她的心都会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随即升起一股混合着愤怒、酸楚和……自我厌恶的强烈情绪。
她总是趁着史今带团外出、伍六一跑外勤、或者办公室里人最少的时候,迅速地将这些信抽走,藏进自己大衣最深的口袋里。
回到家中,她会反锁卧室门,在儿子多多熟睡的呼吸声中,近乎自虐般地一遍遍阅读那些写给“六一(转史今)”的信。
信的内容大同小异:报告任务进展顺利,预估归期,反复叮嘱伍六一注意腿伤,一遍遍询问“班长身体还好吗?”“班长工作累不累?”,字里行间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关切和一种近乎笨拙的、急切的期盼。
最后,总是那句:“等任务结束,我就来。有很多话想和班长当面说。”
最后的那封信,甚至直接明确了具体时间,希望班长和六一去接他。
这个许三多并非像王梅想象的那般多么狡猾,信中朴实无华的关心令人动容,他是个好孩子,是我误会你了,王梅心里这么想着。
可正因如此,她更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一个卑劣的、横亘在“真心相爱”两人之间的第三者。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
可随即,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瞬间将其淹没——
那她王梅付出的这四年呢?
日复一日的冰冷婚姻,像守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丈夫客气疏离的“王梅同志”,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她的尊严。
她放下身段、用尽温柔的讨好,换来的是永远无法逾越的心墙。
还有那个夜晚……那个带着药物和欺骗、让她怀上孩子的夜晚……
史今,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如果你心里真的装着别人装得那么满,你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一巴掌打醒我?
为什么不干脆利落地对着你的父母吼出来:“我不结婚!我心里有人了!还是个男人!我史今是个同性恋!”
是你不敢吗?上战场都敢的军人,不敢吗?你让我怎么信?你甚至不敢提前和我说,你喜欢男人。
为什么要在做了以后说什么“对不起?”
你那时候是吃了药,但是是睁着眼睛的吧?把我看成许三多?搞笑呢!不还是下半身控制了大脑?
为什么在既成事实后,不让我吃避孕药?为什么……还要让我生下多多?!
怀孕的那一年,无数次的呕吐以及生出孩子的那份疼痛,一点都不比你那点做作的爱情轻松。
史今,你的那些“深情”,那些对另一个男人的念念不忘,在我看来,虚伪又廉价!王梅看不上!更无法容忍!
说白了,你不就还是想要一个孩子,想要传宗接代?
但多多……她的儿子,她生命中唯一真实、唯一温暖的光亮。
史今,多多不是你深情的象征,他是一个完整的新生命,新的个体,是妳的、也是我王梅的儿子,更是我我身上的一块肉!
她绝不允许他有一个“同性恋”的父亲!绝不允许这个叫“许三多”的男人,像幽灵一样闯进他们的生活,把史今那最后一点残存的心神也彻底勾走!
把多多的父亲,变成一个更加陌生、更加让她无法理解的怪物!
为了多多,为了自己这四年被践踏的青春和尊严,她必须阻止这一切。哪怕手段卑劣,哪怕内心煎熬得像被放在火上烤。
到站的声音让王梅回过神,她像一尊冰雕,目光穿透熙熙攘攘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刚刚挤出闸口的身影。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墨绿色羽绒服,背着一个鼓鼓囊囊、一看就分量不轻的军用背包。
身形挺拔,带着军人特有的筋骨感,但此刻的动作却透着一股与这身板不太相符的局促和紧张。
他停下脚步,站在稍微开阔点的地方,微微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急切地、近乎贪婪地在接站的人潮中搜寻着。
那双眼睛,即使在昏暗的灯光和暮色下,也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期待、紧张,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盼望。
他在找史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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