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的呼声持续了一月有余,终于接到了林黛玉上梁山。早在晁盖带头火并了王伦时,这些头领就想要帮助林冲走出过去。自从得知了前妻亡故且岳父病逝后,他就总爱孤独地坐在木屋里消磨时光,无依无靠,极其脆弱,只有体内还残存着烈酒的余温。山上所有人都崇拜着他,但他不肯和任何人交际,总是要到日上三竿才慢吞吞地起来洗漱,在这之前便一直在床上发呆。吴用曾劝道:“如此下去,恐怕武艺松散了。”林冲回答说:“起床太早会变蠢的。”
他自己也尝试过重新开始,但他惊奇地发现,比起失去家人的悲伤,一直充斥着他的更多的是这一过程中所伴随的耻辱。他同情岳父,同情林娘子,又对造成这些悲剧的人感到潜意识的妥协和惶惑,又因为自己对这一切无能为力,甚至拱手相让而感到害臊。悲伤总会被时间淡化,耻辱却刻骨铭心,以至于他不敢轻易开门见人。
同时,他也渐渐依赖上了回避的感觉,在刻意引导自己铭记耻辱,甚至有一天晚上,他把小指放到了烛火上,通过极致的痛苦来提醒自己。他的右手小指从此永远留下一处灼烧的痕迹。每天早上醒来时,所有人都会首先感到清晨的寒冷或者眼睛的沉硬,唯独他首先感到熟悉的灼伤,随后回忆自己过去的那些委屈和懦弱,开始了不断折磨自己的一天。他将永远铭记这种被烧烂皮肉的感觉,并刻着烙印活下去。
金印并不独特,这梁山上走几步就能遇见一个刻有金印的人。在上山之前,所有人都不敢让金印露出来,生怕遮得不严实,从而露出哪怕一小点颜色,但随着同类聚集,彼此包容欣赏,这种所谓的金印已经不能对梁山的人造成羞辱伤害了,他们纷纷袒露自己的面容,甚至有不少人还为金印而自豪:“这就是我曾和皇帝老儿的狗腿子作对的证据!”同样的,这份金印也早就不能羞辱到梦想着过去官人生活的林冲了。只有这根小指……
烧坏的小指成为了林冲独一无二的金印,一种真正能唤醒他的羞躁,能让他瞬间回忆起一路以来的耻辱和隐忍的符号。他将这根小指缠裹起来,别人说不得,看不得,更碰不得,甚至吃饭举筷时都要刻意回避,每当晁盖发出练兵号令时,他就用这根看上去已经废掉的手指做借口,继续躲进孤独的木屋里。
“把林教头的家眷带上来吧,”晁盖只能这样建议道,“这是唯一能解救他的方式了。”吴用点头道:“说的是,他提到过有个远在江南的侄女,本来就是来投奔他的,一直凭书信交流,终究力不从心。”消息很快传遍了梁山,所有人都争着要为林冲效力,最终吴用选了几个可靠老实的喽啰去抬轿。
山轿回到梁山泊的这天,林冲正坐在聚义堂内,不知所措地用出汗的左手大拇指搓拭着右手小指上的纱布,忽然传来了一声高亢的叫喊:“人来了!”就像是忽然把他从满是炙烤焦味的虚幻世界里拉出来似的,猛地带走了过去的记忆,带走了所有金印的颜色,强迫他回归现实。
林冲抬起头,看见一个少女款步走来。
他露出一个拘谨的笑容,扬起了缠着纱布的右手,冲她挥手问好。
朱贵忙道:“哪有见面挥手的,知道你们亲,怎么不知道亲成这样,已经不拘于任何礼数了。”说得众人都笑了。黛玉这才认定面前之人便是林冲,上前见礼道:“叔叔。”林冲张着嘴发呆,过了半晌,才说道:“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说罢,又坐着不动了。
正愁如何进行下文时,只听后面杨志开口道:“教头多日不见,别来无恙。”林冲这才笑道:“竟然是杨志兄弟,小人失礼了。”杨志把他打谅了一回,却笑不出来,说道:“你变了好多。”林冲道:“梁山土地肥沃,晁兄重视农事,比之前王伦在时吃得好了。”杨志不打话。
却说杨志之名刚落,角落一个大汉连忙转过身去,把脸藏起来。黛玉见了,不免疑惑。吴用看在肚里,笑道:“那位兄弟是刘唐,因他鬓边有朱红胎记,人都唤他作赤发鬼,恐怕他是不敢见杨志兄弟。”那刘唐却猛地转过来,喝道:“谁不敢!”
黛玉看时,只见一位赤倮着上身的大汉,戴着抓角头巾,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虽是身材雄壮,却面容年轻,微有些胡茬。
杨志冷笑道:“俺不记得这是谁了。”刘唐低头不打话。朱贵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既然以前打过交道,以后在山上同吃同住,岂不乐哉?”便与杨志挪了个椅子,教他坐下了。
林冲拉黛玉坐在身边,问了几句如海的事,又问了鲁智深近况如何,黛玉一一答了。说话间,那晁盖听她无父无母,又观她温柔优雅,通身气派,甚是喜欢,正要搭话时,只听外头一串脚步声,有人高声叫道:“保正哥哥,有好事怎的不说一声?”
黛玉望门口看去,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汉子大步走来,穿个棋子布旧背心,脚蹬一双草鞋。只见他将背心向后一掀,跳起来跨过门槛,笑道:“听说你们要摆筵席,我来蹭个饭。”
晁盖笑道:“谁说要摆筵席了?”那汉道:“那就是白胜哄骗我。”吴用道:“七郎怎么来了?”那汉道:“原来军师也在。五哥和白胜在山下赌钱,我去寻时,都不肯下桌。二哥不知做甚么去了。听说你们要在聚义堂摆桌,我上来看看。”忽然瞅见林冲旁边坐着个陌生女子,动问道:“这位是谁?好生奇怪,不曾见过。”
晁盖道:“这位就是林教头的侄女,以后便是众兄弟的妹妹了,你可得让着她。”又向黛玉道,“这位唤做活阎罗阮小七,与他两个哥哥并称阮氏三雄,都是豪爽的好男子,你可放心结识。”
黛玉见那阮小七形容:生得古铜色皮肤,背心敞开,胸肌腹肌仿佛顽铜铸就,一双手臂浑如生铁打成,肌块昂健;双眼皮,玲珑眼,眼尾微弯,眼仁清净,颇有神采意气;浓眉直鼻,腮边略有胡须。
怎见着阮小七的好处?
性格叛逆不羁,生来胸襟宏阔。敢笑富贵腥脏多,酷爱杀人放火。杀尽贪官蠢虫,忠义肝胆报国。阎罗横刀向天阔,奋起扫清天下浊。
黛玉睃了一眼,羞得不敢再看。阮小七走至跟前,左看一圈,右看一转,上下细细打量了几回,忽然笑道:“你在山上有朋友么?”黛玉不解其意。林冲抢道:“我啊。”阮小七挥手道:“你不算,帮忙把她接上来的朱贵也不算。”朱贵笑道:“这可不是欺负人么?林妹妹才刚来,路都没走几步。”阮小七道:“所以我才问。”又向黛玉道:“不须说别的,别怕得罪人,你只回答有,或者没有。”黛玉便摇头道:“还没有。”
阮小七指着自己,说道:“那你看我怎么样?”
林黛玉从不曾遭遇这般男子,竟一时难以回答。阮小七道:“这样吧,你就回答好,或者不好。”林黛玉只得点头:“好……”阮小七喝彩道:“行!请问你的芳名?放心吧,我不会传给别人知道的。”于是答道:“黛玉。”阮小七笑道:“正好我是打鱼的,也蛮喜欢吃带鱼,蒸的,炖的,都挺好吃。”
刘唐一口酒喷出来,朱贵笑着摇头,晁盖抚须而笑,吴用摇扇笑道:“七郎向来性直口快,只是这次也太直快了。”
小七道:“我还有更直快的——”林冲忙道:“你可别吓着她了。”
小七笑道:“我是说,既然方才提到鱼,不如今晚都去水寨吃饭。”林冲道:“恐怕打扰了你娘。”小七道:“她老人家就爱热闹,巴不得多些人陪她说话。况且,若不这般说时,二哥和五哥也不会轻易回来,她念叨着五哥好几日了。”晁盖道:“既然如此,去把众兄弟都叫上,一齐下水寨去。”阮小七道:“好嘞!我去备船。”
出了门,一众喽罗拉过车马。林冲勒马回头,向黛玉说道:“你坐那辆车吧。”黛玉依言上车,放下车帘,又悄悄掀开帘角,窥见到处四通八达。
于路上,或是轩昂壮丽的四合房;或是数百丈明镜平地,不在外围关寨的军汉便闲步乐情,比划枪棒,纵马射靶;或是茂山修树,青篱农田。到处旌旗飞扬,春花飘摇,翠柏窸窣。车马行了两刻多钟,过了三关,林冲扶黛玉下车,把桩上缆的小船解了,望水寨里去。
芦苇丛中,渐渐望着青山斜阻,水接遥天。转过山后,露出一带岸上水寨,又有许多水中小岛,皆建着小寨。到处刀枪剑戟,四周竹枪鹿角。水面上,战船小舟不断来往,岸堤边,树稚新条不绝绕篱。茅檐傍泊,桑柘成林。篱外高悬沽酒旆,柳阴闲缆渔翁船。
那林冲把船撑到岸边,扶黛玉上了岸。黛玉看四周时,其余小船亦纷纷靠岸,许多不认得的汉子下船入水寨里来。林冲道:“等会儿再为你介绍他们。”
林黛玉觉着地面鹅卵石叠叠层层,一路轻轻慢慢踩着,竟不累腿脚,反而微麻舒畅,十分有趣。一些石缝与卵石间隙中流淌着肥珠子搓出来的水,空气中充满着肥皂味儿,不知脏的小猴儿仔们喜爱蹲守那黑黢黢的石缝,去戳五彩斑斓的小肥皂泡泡。
见了这个景儿,黛玉不禁嫣然一笑,对林冲指道:“快看!”林冲也笑了,盯着她不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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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阮小七招客聚义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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