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幽谷败绩归来,扈三娘的心境经历了前所未有的震荡。答里孛那句“为你自己而战”,如同魔咒,日夜在她脑中回响。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过往的一切——为家族而活,为复仇而忍,如今又为何困守于此?那属于“扈三娘”本身的意志与渴望,究竟在何处?
她依旧每日擦拭双刀,依旧深居简出,但眼神深处,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那套“玄莲”甲,她不再视其为纯粹的枷锁,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穿上,在院中默默适应,感受着力量在甲胄下流动,思考着答里孛所说的“枷锁”与“力量”。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那名契丹侍女再次到来,这次带来的是一套折叠整齐的、与答里孛所穿类似的墨蓝色骑射服,以及一张新的羊皮地图,标记的不再是幽谷,而是水泊边缘一处更为开阔、适合纵马的河滩。
没有箭矢,没有软革,只有一身便于行动的衣物和一个明确的地点。
扈三娘抚摸着那质地坚韧、带着风霜气息的骑射服,几乎没有犹豫。她换下裙钗,穿上这身异邦服饰,长发利落束起,竟觉得浑身一轻,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负。
当她按照地图指引,策马(宋江为示笼络,也给她配了一匹不错的马)来到那处河滩时,答里孛早已等在那里。她正闲适地靠在自己的坐骑——一匹神骏异常的黑色契丹马旁,看到扈三娘这身打扮,眼中再次闪过毫不掩饰的赞赏。
“很好,”她直起身,拍了拍手,“这才像点样子。整日困在院子里,再好的鹰也会废了翅膀。”
她牵过另一匹备好的、性子温顺些的褐色骏马,将缰绳递给扈三娘:“今日不比武。教你点别的。”
答里孛要教的,是骑射。
“你们中原人,马战多靠长兵重甲,冲锋陷阵是够了,但少了灵动。”答里孛翻身上马,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草原上的狼群猎食,靠的是速度、耐心与精准的致命一击。骑射,便是将马术与箭术融为一体,化身狼群,来去如风。”
她示范着如何在奔驰的骏马上稳定身形,如何借助马匹的起伏节奏开弓放箭,如何预判风向与目标移动。她的动作充满了力量与美感,人与马仿佛合为一体,每一次弓弦响动,箭矢都如同长了眼睛般钉在百步外的草靶红心之上。
扈三娘自幼也习马术,但多是平原冲杀,何曾见过这般将机动与远程打击结合得如此精妙的战法?她看得心驰神往,依言尝试,起初自是歪歪斜斜,箭矢不知飞往何处。
答里孛并不急躁,驱马靠近,亲自纠正她的姿势。她的手握住扈三娘拉弦的手腕,调整着角度;她的声音在扈三娘耳边响起,指导着呼吸与发力的配合。那带着青草与冷冽香料的气息萦绕四周,那沉稳有力的触碰透过薄薄的骑射服传来,让扈三娘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脸颊微热。
“放松,你不是在砍人,是在引导箭。”答里孛低语,气息拂过扈三娘耳畔,“相信你的马,相信你的弓,更要相信你自己。”
相信自己……
扈三娘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摒弃杂念,只感受着身下马匹的律动,手中弓弦的张力。再次开弓,瞄准,松弦!
“咻——!”
箭矢破空,虽未中红心,却稳稳扎在了靶子边缘!
“有进步!”答里孛赞道,眼中带着笑意,“记住这种感觉。”
整个下午,两人便在河滩上纵马驰骋,箭矢破空之声不绝。扈三娘天资聪颖,进步神速,渐渐掌握了其中诀窍,虽远不及答里孛精准,却已能箭箭上靶。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骑射服也沾上了尘土,但她却感到一种久违的、酣畅淋漓的快意。仿佛那些积压在心中的郁气,都随着奔驰的骏马和离弦的箭矢,被抛在了身后。
休息时,两人并辔立于水边,看着夕阳将水面染成金红。
“你的枷锁,”答里孛忽然开口,目光望着远方,语气平淡,“除了梁山,除了王英那等货色,还有别的,对吧?”
扈三娘心中一紧,没有回答。
答里孛转过头,那双浅褐色的眸子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你心里,还装着很多人。你的父亲,那些死去的庄客,甚至……那个屠庄的李逵。仇恨、责任、愧疚,这些东西,像藤蔓一样缠着你。”
她的话语,精准地刺中了扈三娘内心最隐秘的痛处。她确实无法放下!每当夜深人静,扈家庄冲天的火光、族人临死前的惨呼、李逵那狰狞的面孔……都会如同噩梦般重现。这份血海深仇,这份未能守护家园的愧疚,是她无法挣脱的梦魇。
“放下,不是忘记。”答里孛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与她平日傲然不同的、近乎冷酷的清醒,“而是不要让它们成为你前进的唯一动力,甚至……阻碍。真正的战士,铭记过去,但目光永远向前。被仇恨蒙蔽双眼的狼,会掉进猎人的陷阱。”
她顿了顿,看向扈三娘,目光锐利如鹰:“李逵,不过是一把刀。持刀的人,才是关键。你若只盯着那把刀,永远也伤不到持刀的人,甚至可能被其他暗处的刀所伤。”
持刀的人……宋江?吴用?还是这整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世道?
扈三娘如遭雷击,怔在当场。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一直以来,她都将所有的恨意倾注在李逵身上,却忽略了背后那更深沉的、操纵命运的黑手。
答里孛不再多言,任由她消化这番话。她拿起水囊,仰头喝水,喉颈拉出优美而有力的线条。
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
“该回去了。”答里孛勒转马头,“记住我今天说的话,还有……骑射的感觉。”
回程的路上,扈三娘沉默不语。答里孛的话语,如同在她封闭的心房中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她看到了截然不同的风景。那些沉重的枷锁,似乎……并非全然无法撼动。
然而,就在她们的马蹄即将踏入梁山寨门巡逻范围时,答里孛突然猛地一勒缰绳,目光如电,射向侧前方一片茂密的芦苇荡!
“什么人?鬼鬼祟祟!”她厉声喝道,同时手已按上了腰间的弯刀。
扈三娘也瞬间警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芦苇微微晃动,一道矮壮的人影慌慌张张地从中钻出,正是王英!他脸上带着被发现的惊慌与不甘,眼神怨毒地瞪了扈三娘一眼,又畏惧地看了看手持弯刀、煞气凛然的答里孛,不敢多言,扭头便跑,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他竟然一路跟踪至此!
扈三娘心中后怕,若非答里孛警觉……
答里孛看着王英消失的方向,冷哼一声,收回按刀的手,对扈三娘道:“看到了吗?暗处的土鼠,永远不会死心。光有力量不够,还需有鹰的眼睛。”
她调转马头,面向扈三娘,在渐浓的夜色中,她的目光亮得惊人:“你的枷锁,我帮你看到了。接下来的路,看你敢不敢,愿不愿,自己挥刀斩断。”
说完,她一夹马腹,黑色骏马如同一道离弦之箭,率先向山寨方向驰去。
扈三娘望着她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王英遁走的方向,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缰绳。
心枷,似乎在一次次撞击下,已现裂痕。
而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眸子,已然为她照亮了前路上,潜藏的荆棘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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