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但胯下战马踏上的,已是通往析津府的官道。风雪止歇,冬日稀薄的阳光洒在覆雪的原野上,反射着刺目的光。玄甲营残存的二百余骑,跟随着耶律大石派出的仪仗,沉默地行进着。虽然得胜,但失去同伴的伤痛与大战后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扈三娘骑在马上,肋下的伤口已被随军医官重新处理过,依旧隐隐作痛,但更让她心绪难平的,是怀中那枚崭新的玉壶,以及萧忽笃转达的那句话——“玉碎情犹在,盼君早归还”。
临近析津府,景象逐渐不同。道路两旁开始出现自发迎候的百姓,他们抛洒着彩色的纸屑,欢呼着“玄甲营”、“扈将军”的名号。鹰嘴崖血战的消息早已传回,扈三娘与她麾下这支神秘军队的悍勇,已在这座北国都城传为传奇。人们好奇、敬佩,甚至带着一丝畏惧,看着这支黑衣黑甲、煞气未散的队伍,以及队伍最前方那位玄甲染血、面容清冷的女将。
扈三娘对周围的喧闹恍若未闻,她的目光穿过人群,遥遥望向那座越来越近的雄城,望向城西那片巍峨的府邸。心中那份在战场上淬炼得冰冷坚硬的东西,似乎在一点点融化,被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柔软与期待所取代。
队伍在公主府前停下。府门大开,旌旗招展,护卫肃立。与以往不同,答里孛竟亲自站在府门外等候。她未着戎装,也未穿宫装,只是一身简洁的墨蓝色常服,外罩玄狐斗篷,长发以一根玉簪松松绾起,少了几分逼人的威仪,多了几分沉静的等待。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直落在刚刚下马的扈三娘身上。看到她玄甲上的破损与暗沉的血迹,看到她略显苍白的脸色,答里孛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翻涌着唯有她们二人才懂的情绪。
“恭迎扈将军凯旋。”答里孛的声音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幸不辱命。”扈三娘抱拳行礼,声音因疲惫而低沉。
简单的对答,克制有礼,仿佛只是主帅迎接得胜归来的将领。但两人交汇的目光,却如同胶着,诉说着千言万语。
答里孛亲自引领扈三娘入府,屏退了所有侍从,径直走向她的寝殿。殿内温暖如春,熟悉的冷香弥漫。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直到此刻,那强撑着的镇定才轰然瓦解。
答里孛猛地转身,一把抓住扈三娘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扈三娘全身,最终落在她肋下那处包扎好的伤口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伤得重不重?医官怎么说?”
“皮肉伤,无碍。”扈三娘任由她抓着,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微颤,心中那片柔软彻底决堤。
答里孛却不信,伸手便要解开她的甲胄亲自查看。扈三娘没有阻止。玄甲卸下,露出里面被血浸透又干涸的中衣。答里孛看着那狰狞的包扎,眼圈瞬间红了,她猛地将扈三娘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碎在自己骨血里。
“你可知……得知你被困鹰嘴崖,我……”她的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那一刻的恐惧与无力,比面对千军万马更甚。
扈三娘被她紧紧抱着,脸颊贴着她颈间温热的肌肤,能感受到她剧烈的心跳。她也伸出手,环抱住答里孛的腰,将全身的重量交付出去。“我知道。”她低声说,“我都知道。”
无需再多言语。担忧、后怕、思念、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都在这个紧紧的拥抱中宣泄、交融。她们在彼此怀中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情感太过汹涌,几乎承载不住。
许久,答里孛才稍稍松开她,却仍不肯放手,指尖轻轻抚过她肋下的伤处,眼中满是心疼。“这玉壶……”她看到扈三娘颈间挂着的新玉壶。
“萧忽笃带来了。”扈三娘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那里,玉壶紧贴着肌肤,带着她的体温,“旧的碎了,替我挡了林冲一矛。”
答里孛眸光一颤,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碎了便碎了,人回来就好。”她拉着扈三娘走到梳妆台前,按着她坐下,“让我看看你。”
她拿起玉梳,动作轻柔地,一点点梳理扈三娘因连日征战而略显凌乱、沾染尘灰的长发。水流温热,洗去发间的血污与风霜。答里孛的手指穿梭在青丝之间,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扈三娘闭上眼,感受着这难得的安宁与温柔。战场上刀光剑影,生死一线,仿佛都已远去。此刻,只有身后之人轻柔的呼吸,梳齿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以及那萦绕不散的冷香。
青丝渐干,柔顺如瀑。答里孛放下玉梳,却并未停下。她拿起妆台上自己常用的一把小巧银剪,又拈起自己一缕垂落的发丝。
“你……”扈三娘似有所觉,睁开眼,从铜镜中看着她。
答里孛没有回答,只是用银剪,干脆利落地剪下了自己那缕头发。然后,她轻轻拢起扈三娘一缕同样乌黑顺滑的青丝,也剪下一缕。
两缕发丝在她掌心交汇,如同墨色的溪流。她取过一根早已备好的、编织着金线的红色丝绳,极其专注地,将两人的发丝小心翼翼地缠绕、打结,最终,结成了一个紧密相连、再也无法分开的同心结。
“汉人有结发为夫妻之说,此生不渝。”答里孛的声音低沉而庄重,她将那枚融合了两人青丝的同心结,轻轻放在扈三娘的掌心,“我契丹人崇信萨满,认为发肤承载灵魂。今日,我答里孛以发为誓,将魂与你相系,此生祸福与共,生死相依,永不背离。”
她抬起眼,透过铜镜,深深望入扈三娘眼中:“扈三娘,你可愿?”
扈三娘看着掌心中那枚轻飘飘、却重若山岳的同心结,看着镜中答里孛那双充满了郑重、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浅褐色眸子。心中所有的彷徨、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乌有。
她拿起那枚同心结,贴在自己心口,紧挨着那枚温润的玉壶。然后,她转过身,仰起头,直视着答里孛,清晰而坚定地,一字一句道:
“青山为凭,白发为证。扈三娘此生,愿与答里孛,结发同心,生死相随,永不相负。”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誓言,却蕴含着最坚定的力量。
答里孛笑了,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回大地,瞬间点亮了整个寝殿。她再次俯身,将扈三娘紧紧拥住,这一次,不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尘埃落定的圆满与归属。
“好。”她在她耳边低语,气息温热,“从今往后,你在处,便是吾乡。”
窗外,夕阳西下,将析津府的万千屋宇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寝殿内,灯火初上,映照着相拥的两人,以及梳妆台上,那枚象征着誓言与归宿的青色同心结。
凯旋归府,青丝缠绕。
她们的故事,于烽火中萌芽,于风雪中滋长,终于在这北国的冬日黄昏里,落定了最为郑重的承诺。
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执手之人已在身侧,便再无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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