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费勒正在看他。
或者说,一直看着他。
倒置的水钟滴落,模糊了回忆与幻影。麦肤的牵引,靛袍的浮夸,空落的等待,满怀的期盼,密布的红痕,洇渍的蓝白。五年的记忆随着谈话的深入被重组串联,在无尽的攻讦中撕扯纠缠,轮回交替。直到一声“奈费勒?”裹着薄香穿入帷幔。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那声音是如此低微,似试探,又似叹息,却又是如此坚定,在记忆的乱流中锚定了他,分开了那错杂纷扰的海浪,平息了那无底的漩涡。
是这样。
竟是这样。
原是这样。
这位苍白的谏官,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称呼这个因自己的出现而震惊到手脚无处安放的青年一声“阿尔图”,但有一件事,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笃定,甚至,庆幸。
就像他总能接住那双无措的眼睛。
他从未错认这双星子般的眼睛。
幸是这样。
“啧,到底是在整哪样?说词儿啊二位。”这嗓音属于真正的阿尔图,奈费勒熟悉无比,却又如此的迥异,它就这么突兀地横亘在了交汇的视线之间,百无聊赖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还是说这就近乡情怯,相顾无言了?”
奈费勒转过脸,看着这个歪在软榻上的青年。那交错的红痕和此人的坐姿一般浮夸,剐蹭在软垫上竟有些掉色。他倒没在意眼前人这副尊容实际上有多辣眼,语气如往常一般犀利。
“真是令人惊叹。”奈费勒拄着手杖,背着一只手在这帷幔笼罩的密室信步,“只需把至亲之人的名声在表演中献祭,再略施些钩子,便能保住自己的小命,让君王的猜忌消弭于声色,试盟友的忠诚于无形。好计谋啊,阿尔图大人。谁能想到平日里浮夸疯癫的蓝喜鹊,竟还是只双头鹰呢。”
“啊,总是这样,再高的赞誉在你嘴里说出来都像在骂人,我就不一样了,” 真正的阿尔图嗤嗤地笑着,眼底却是一片戏谑,“阿尔图向来直接,奈费勒大人不请自来,是准备问罪还是揭发?我建议都不要,那样我可怜的弟弟就太伤心了。”
奈费勒尚未张口回敬,那被晾在一旁的影子抢先一步截在他的步伐之前。
“不要听他胡言乱语,奈费勒,”那声音依旧带着小心的意味,却不再那样低微干涩,只是好似这一点点的音量提升就花费了他一辈子的勇气,“我……确实没有料到您会在这里,不知道您听到了多少,我为我的莽撞和不够坦诚向您道歉。但…不论您如何抉择,您合该有自己的判断。”
奈费勒顿了顿,捏着早已伸出的手杖回到跟前,再次看向他。
笨拙,敞开,一如那洇着花汁的信纸。
“总结得不错。鲁莽,天真,您确实需要反思,”奈费勒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整整十个狼头。阿尔图。我并不怀疑您的真实战力,可能您已经打了折扣,但瞧瞧您好兄长的样子——也许是阿尔图大人将您保护得太好了,我竟不知道对峙五年,您还能在我面前露这么大的把柄。”
青年怔了怔,剑也似的眉眼低垂着,显然对可能的责难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政敌的挖苦让他感到羞愧,只是这力度…似乎轻得有些超出他的预料——至少语气比对真正的阿尔图要好上许多。而对方接下来的话,则直接让他愣在了原地。
“但,我确实需要向您承认,您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如果青年的眼睛是镜子,那么奈费勒也许会察觉到,那双星子已被另一片漾着笑意的深海所浸染,“您是我们同盟的基础。这不是在说您被嫁接的权力,而是您本身——扎根在烈阳之下的补血草,您让我看到希望。”
“真是活见鬼了,狗嘴真的吐出象牙了,”真正的阿尔图仿佛经历了什么顶荒谬的事,竟开始怀疑人生似的念叨我是谁我在哪我搁这干啥云云,“这弟弟也是不能要了,他嫂子种的花就这么被送对——咳咳咳!”
“吃你的无花果吧,”怔愣中的青年立刻脱离状态,抓起一把干果就把那句没来得及吐出的“象”堵在兄长的嗓子眼里,力道之大、准头之精,好似要谋杀亲兄,“还有你不要偷换概念,消息是热娜传的,蛇是哲巴尔打的,花是我采的,肥是你施的,土是梅姬松的,水是鲁梅拉浇的,这是我们的花。”
紧张凝滞的空气再次流通,明明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在奈费勒看来又是如此迥异。眼看着这一对双子在自己面前嬉笑怒骂,甚至是扭打纠缠成一团,他背着的那只手终于不再紧绷,而那枚曾装着干花的假金币,也终于从攥紧的汗意中得到片刻喘息。
“你们一定要这样,在客人面前如此失礼么?”
女声带着温柔的厚度,奈费勒不消回头,就可以想象到自另一重阴影中移步而出的是怎样一个慈爱而庄重的夫人。还未等她的步伐缓缓划入,两个还在撕扯的身影便僵在了半空,那浮夸的蓝喜鹊更是直接一个蹿步溜到阴影之后,搀扶的动作比在苏丹面前还要狗腿。
“梅姬,亲爱的,”很难想象这种轻柔而珍重的语气是那喜鹊发出来的,“怎么还不歇息,都这么晚了。”
“姑娘们还需要招待,再者,我实在放心不下你,”梅姬提着茶壶,舒展臂弯,让喜鹊停靠,“我真怕你将我们珍贵的朋友气跑了,又误了正事。”
“我怎么会做让弟弟伤心的事儿呢,”那喜鹊笑眯眯地说着,“瞧瞧,你所担心的不正全须全尾地在你面前呢。”
梅姬叹也似的摇了摇头,又带着歉意看向奈费勒。
“又教您见笑了,奈费勒大人,您不必拘谨,只当是在家里。”她移步至茶几旁,倒了一杯清茶,推至奈费勒面前,又携真正的阿尔图坐在榻上,“更深露重,快喝些茶吧。”
姑娘们。
奈费勒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品了品梅姬推来的茶水,嘴上赞着醇厚回甘,脑子里却反刍起梅姬方才说的话,蓦地想起那被自己支走的侍卫。
“您不用担心,”梅姬笑意温柔,“女孩儿们之间总是需要交流,夏玛正愁无人与她解闷呢。”
奈费勒愣了片刻,还未张口,感到身侧传来一阵布料与肢体的摩擦,他微微侧身,却正好撞上从斜后方贴来的肩膀。
“姑娘?女孩儿?”年轻的阿尔图挨着奈费勒坐下,放松自然得不像话,“又是我不知道的事?”
“要么你怎么是这里唯一的小朋友呢,”真正的阿尔图咯咯笑着,“你不知道的事儿可多了——”
“——是我的侍卫,”奈费勒觉得有点热,很快打断了喜鹊的恶叫,“这里她没有必要跟来。”
“毕竟你也找不到比这儿更安全的地方,”真正的阿尔图剥着无花果堆在梅姬面前的小银盘里,瞥了眼那几乎是贴着奈费勒的弟弟,“谁能拿你怎样呢。”
“好了男孩儿们,”梅姬给每人都斟了一杯,“我想这次茶会我们有更重要的议题?难得奈费勒大人没有被你们气走,快进入正题吧。你不是有话与大家说吗?亲爱的。关于夏玛,还有——”
“好的,好的,亲爱的,”阿尔图夸张地摆了摆手,“总之就是,我们天赋异禀的交际花夏玛现在得住在黑曜夜光一段时间了,她的领主大爹实在难搞。不过在我们可怜的弟弟辗转反侧寝食难安的时候,哥哥我通过精湛的表演艺术,又给我们伟大的事业拉拢了一个可能的伙伴。”
“奈布哈尼。有名的花花公子,王都第一剑客。同时也是——
“对苏丹绝对忠诚的四近卫之一。”
“我的好弟弟,”喜鹊恶趣味似的笑着,“你现在可真是,魅力四射呀。”
“别老你啊你的,是阿尔图,是我们,”年轻的阿尔图用对方的话回敬道,“我猜他被拉拢,不能是因为你‘剑术’高超吧。”
兄弟俩又开始了没有营养的调侃。轻快的气息在奈费勒身侧扰动,让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耳朵。他坐在阿尔图一家之中,听着他们掺着荤话的信息交接,仍觉得内心复杂,无法理解。
无可辩驳的是,被**笼罩的欢愉之馆的确实是一个绝佳的情报接头点。只是……难道是他太保守了?哪怕他也曾进行过暗中的资助与情报的收集,但他始终对这种关于□□的**描述与讨论没有太良好的接受。而作为在场唯一的女性与主母,梅姬是如何能忍受这样的话题,参与甚至可能是主导了这听上去就十分惊世骇俗的行动?又是如何能像定海神针般地坐在这里,听丈夫向兄弟解释,那花花公子是怎样被这艳闻吸引,从而神奇般地对他们被迫参与游戏展现出了同情与跃跃欲试,甚至中途斟了一道茶让他讲重点的?
未免太平静,太镇定,太默契,甚至是……过于有把握。
不像是头一次。
“总之,苏丹的防守又快被我们撬走一个,虽然和你们商量的劳什子城门、魔戒、军队都没有什么关系,少一道屏障总是好的,”真正的阿尔图拋着无花果,打断了奈费勒的思路,“不过,要是能解决交际花的爹,倒是个干大事的好机会。”
“你救夏玛,乃至要杀她的父亲,不只是为了可能的领土和势力吧,”奈费勒好像想通了什么,“夏玛的女性形象与交际手段,如果她继承了爵位,朝堂、甚至后宫里便有了一个你的耳目。”
“是我们,”喜鹊笑眯眯地更正,“为什么不呢?那些蛀虫似的领主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军队,又有什么谏言能比枕边风更有效?这样一来,未来军队的安放与魔戒线索的打探便都有着落了。”
奈费勒皱了皱眉,还欲说些什么,年轻的声音先于耳边响起。
“我睿智的兄长,我们在外的形象是喜鹊不是乌鸦,你可以不用每次都把行善积德的事儿用这么功利的话包装来讨骂的,”年轻的阿尔图也剥了一盘无花果,放在自己和奈费勒中间,警告似的瞄了兄长一眼,“你当然不是想把夏玛打包送给苏丹填后宫了,你只是想给她一个更大的舞台和更多姐妹交流的机会,对吗?”
“是,是,顺便再打听打听魔戒就更好了,”真正的阿尔图翻了个白眼,目光又飘到奈费勒身上,“说起来,陛下自执政以来,还从来没有在外透露过魔戒,奈费勒大人才来王都五年,又是怎么知道魔戒存在的?”
一瞬间目光都聚集在了奈费勒身上,他没有立刻回答,先是非常平静地抿了口茶,才慢条斯理又不无讥讽地回敬:“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曾在纯净教会的礼拜上见过你。如果你在礼拜的时候没有开小差或者偷偷溜去什么烟花之地,阿尔图大人,那么你应该不会错过唱诗班的孩子们那纯洁的歌声——
“主赐予王力量,在那福戒之中。”
一阵短暂的沉默,没有人说话。
“我想你是累了?亲爱的,”梅姬给那挂在自己臂弯的喜鹊喂了颗果干,“已经这么晚了,明日休沐,奈费勒大人今日不如好好在这里休息,让阿尔图招待你,天亮了再走。”
“亲爱的,那我们——”
年轻的阿尔图已经站了起来,打算为奈费勒引路去客房,而真正的阿尔图露出一副迫不及待想要和老婆跑路的样子,只是下一刻又被梅姬按在了原地。
“你留下,”梅姬点了点喜鹊的唇,“弟弟与我回去。”
“啊?怎么这样!唔!”
“阿尔图的事情需要有人做,而谁让你的精神消耗太大,又开始说胡话呢,”喜鹊又被梅姬投喂的果干堵上了嘴,“正好留在黑曜夜光好好与奈费勒大人赔不是,顺便静养静养。”
“走吧,阿尔图。”梅姬转向了青年。
茶会就在女主人的辞令中结束了,而在场的男性竟没有一个能违背她的意志。
奈费勒能察觉到,青年微微抬起又放下的手压着些许微妙的情绪,只是到最后,都化作了一句轻松的道别:
“晚安,奈费勒。”
奈费勒有些怔忪,他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贴在自己身侧的热源已经远去了。
而身边只有一只乌鸦。
“走吧奈费勒大人还看呐已经没影儿啦。”
奈费勒转过头,背着一只手,拄着手杖,施施然跟着真正的阿尔图往客房走去。
“呢,就是这儿了,”真正的阿尔图扔了一串钥匙给奈费勒,“房间里有安神香,以后还有这样的茶会你也可以住这儿。”
“我竟不知道阿尔图大人的待客之道如此周到呢。”
“您不知道的事儿可多了,不过,彼此彼此,”那喜鹊又露出了乌鸦似的表情,“就像我也不知道,奈费勒大人的精神状态也需要天天跑黑曜夜光……”
“被幻影折磨的滋味,不好受吧?”
奈费勒陡然看向了阿尔图,抽动的额角险些压不住心中的惊涛骇浪。
“你说什么?”
“您不必这么看着我,这次,我们可是盟友呀,”他咯咯地笑着,“啊,顺便提醒一下您,没有人会称福戒为魔戒,除非——
“那些钻研黑魔法的异教徒。”
奈费勒盯着阿尔图,目光似要将他烧穿。而对方只是轻巧地转过身,背对着他招了招手,留他一人在阴影之中。
“做个好梦,奈费勒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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