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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梦魇

1.

也许这一晚并不该留下。

奈费勒不是一个容易后悔的人,但没有光的夜,很容易催生这样的念头。

至少他确实没料到,黑曜夜光的香料劲儿这么大。

起初,他只是听见有歌声从门外传来。

音色婉转,如珠走盘。奈费勒非常笃定,那断不会是他的侍卫。那会是夏玛?他想。然而辞纯曲清,又不似勾栏作派。

包间静谧,炉香袅袅,水钟滴落的间隙,有音符落入耳畔。他静静听了一会儿,惊骇带来的烦躁与薄怒渐渐抚平,只觉有一股奇妙的韵律顺着耳膜滑入他的脑海。灵动,却又莫名归整,丝线似的在他神经里游走。福至心灵?还是不受控制?他无从分辨,歌声在他的脑子里生了根,于是他站了起来,往屋外走去。

他从不知黑曜夜光还有如此弯绕的一面。来时不消一刻便可走完的客间,此时竟望不到头。他一路走,一路走,本就昏黄的走廊愈发黯淡。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路过了多少房间,只知道等灯光黯淡到只余一丝微光时,歌声戛然而止。

他忽然清醒了。

现在的氛围是什么?迷茫,绝望,还是窒息?奈费勒无法分辨,也来不及反应。只是一瞬间,黑雾突袭,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黑暗中,那一扇扇经过却未被打开的房门像一个个空洞的眼睛,黝黑的目光取代了灯光,四面八方排山倒海地向他投来。恍惚间他能看见有东西在余光划过,但不能确定那是否只是黑雾聚集流散的错觉。能言善辩大义凛然的谏官本该把藏在暗处的乌鸦揪出来狠狠斥责一顿,质问他在搞什么鬼。但他做不到。喉头仍在震动,却好像失去了媒介,声音自此迷失。死亡是一个马车夫,抽着他的肺疯狂翕张。手杖已不知失落于何方,他捂着脖子跪倒在地,趁虚而入的却不是空气。

血腥,尖叫,重影,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七窍。香炉不再飘香,唯有阵阵的腐臭跳动。一个又一个血肉模糊的影子挤进他的瞳孔,拽着他的惶惑直达脑髓。他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踩在自己的大脑沟壑中跳舞。那步伐踢踏着,如此奇异,又构成了歌声。是了,是那引他落入此地的歌声。他听见无数红色与黑色的东西纠结成了一个线条瘦小却柔美的剪影,看见那婉转的歌喉泣出血泪的咸湿,闻到了头颅跌落,喉间却仍不住的鼓动。

腹中阵阵痉挛,有什么东西似要自贲门喷涌。他再也受不住,竟也忘了窒息,蜷着身子干呕。于是那东西也真的顺着食道滑下,落在地上,竟是一滩血肉。汗液粘腻,糊湿了眼眶,奈费勒勉强辨认出那血肉框出了一个人形,破碎的痕迹规律,似是被什么碾过。但他很快丧失了思考的时间与能力,巨大的冲力向他奔来,将他甩到了天上,半空之中,人形的血肉已不见踪影,而一辆肉色的马车正踏着疾风,一截肠子一块断肉地奔腾而去。

他以为这便是地狱了。但远远不够。他不知道自己下坠了多久,似乎永无尽头。意识模糊中,他似乎回到了曾经的唱诗班,他想起之前在教会的什么书里看到过,世界是个大火炉,越靠近中心便越炎热。也许他已经落入世界的中心了,不然怎么会有火焰在他的身上跳舞?啊,不。他停止下坠了。他被钉在了火刑架上。是了,这里仍是炼狱,而他将在大火中融化。最先融化的一定是躯干,他想着,因为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但他仍在想着。虽然很快脑子也要融化了,因为他已经看不见了,他也快串联不到逻辑了。那便随他吧!让血肉在天上飞舞吧!让感觉在地面崩散吧!让存在在黑暗湮灭吧!还有什么是能被剥夺的吗!

真是怪哉。似有一截怒火自不存在的心底燃烧,让他已然焦黑的胸腔发出了怒吼。随后细密的刺痛与炽热扫荡式地勾勒起他的全身,而体内的火焰正在与身外缠绕的烈焰交织缠斗。血肉重组,感觉回笼,存在复归。火刑架被烧成了焦炭,崩溃成一地粉末。于是他走了下来,带着满腔的沸腾,让烈火将黑暗烧得通红。

这是一种胜利吗?也许是的。奈费勒听见雷动的掌声自虚空传来,似乎是一种肯定。但很快这就让他想起了戏剧中的落幕,他忽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被群臣环视,被君王瞩目的朝堂。可不是吗!瞧瞧那些悬在虚空的门,正看着他呢!一瞬间灵魂被透视的冰冷浇熄了火焰。温度越来越低,空气越发稀薄。奈费勒感觉自己像一片薄纸被世界压平,掌声、黑暗、目光糅合在了一起,与他的身躯折成了一个他所不能理解的形状。

是这样吗?就是这样吗!思想以文字的形式自他前额流出,在愈发扁平的世界四处铺摊。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变成了一个墨点,而甚至这句话也铺开在他身上时,他忽然听见了一个声音。那声音极富韵律,却又不似歌声那样惑人,相反,它充满了奈费勒熟知的理性,是那么坚定又冰冷,甚至蕴含某种急切,一顿一顿,如同锥子一般,砸入他的大脑。

剧痛在脑海崩开,一下又一下。他感到胸腔开始膨胀,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中破茧。而世界竟也随着他的呼吸开始鼓动,直到空气终于充盈了他的肺叶,锥心之痛让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想起了那个声音。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2.

噩梦缠身。

这是奈费勒从地板上醒来时,对阿尔图·兄所谓安神香的差评。

锥痛仍隐隐在大脑闪烁。他想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散了架似的使不上力气。好在阔别已久的手杖就落在自己身旁,他好容易才借力勉强站起,得以坐上床沿。而仅仅是这几步路的距离,黑色的大氅就已完全被冷汗浸透,他喘了会儿气,才脱下晾在一旁,又捂起口鼻,将床头的香炉拢近。

灰烬已然碳化,不会留给他太多线索,但事过必有痕迹。他用一旁的调香勺挑开些许颗粒状的残渣,残留的银色薄膜上点着几颗微不可察的金星。肉豆蔻…还算合理,**…还是藏红花?确是贵族安神的佳选,只是自己怎么会陷入梦魇…还那么迅速?…啊,是了,这银色有曼陀罗的痕迹……可是为什么?

脑子传来锥痛,似乎在阻止他思考。他揉了揉太阳穴,决定出门换口气。与梦里不同,客间的走廊没有那么长,客房也不多。他撑着手杖,在铺着地毯的走廊缓步。他该去找阿尔图算账。他想。但他并不觉得以自己现在的状态有什么优势。或许他该走了,他又想。但时间尚早,水钟指示此刻仍属凌晨,想必宵禁还未结束,况且他的侍卫……是啊,他的侍卫呢?

抽痛一阵一阵,严重影响了他的思考能力,甚至令他眼睛发晕,又要站不住。只是在他险些要顺着手杖滑落在地时,一双手拖住了他。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手。骨节分明,线条修长,骨感与柔美罕见地结合在了一起。像是女人的手,却又意外有力,竟拖着自己又站了起来。

“您是被我的手迷住了吗?”

来人打趣道。是一个女人。至少声音是。可是……男装?奈费勒顺着手臂延伸的方向看去,首先是一条高高束起的马尾,紧接着他才发现一个形容清爽干练的身影站在自己身侧,他睁大眼睛,无数片段在脑海划过,最后定格在一抹留着书香的浓艳上。

夏玛。

夏玛?

“您好像很惊讶。没见过女人穿男装?”夏玛将他搀扶至中庭,安置在藤椅上,又转身去提铜壶,浇灭了炉中的熏香,“或者只是不适应这味道?阿尔图的品味确实有目共睹的糟糕,我教了这么久还总掌握不好火候,清心的香也能调得这么难闻。”

奈费勒闻言有些呆滞,直到夏玛在他面前推了一盏飘着薄荷香的茶,他才开口。

“肉豆蔻,藏红花,曼陀罗。”他一个一个点着名,“我想他这会儿正后悔没有再加大剂量,让我溺死在幻境里?”

“您这指控可比苏丹的猜忌还重呢,”夏玛咯咯的笑着,“您若有事,有人怕是会疯了。您都说是幻象了,眼见可不一定为实。不过……”夏玛笑了笑,倾下身子,暧昧地看着他,“看来您的内心很痛苦啊。”

奈费勒不自在地往后,陷在藤椅里,不愿与夏玛对视。夏玛却轻巧地绕至他身后,力道适中地捏着他的肩膀,埋在他耳畔轻语。

“要清心,首先要认心。火候失调的结果是……它会逼着人面对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东西。”她说。“毕竟,催您入睡的可不是曼陀罗啊。”

“你……”奈费勒还想说什么,但夏玛的手似乎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它们在他的肩颈游走着,竟让他产生了一丝无法抗拒的困意,他的眼皮一沉一沉,在完全陷入沉睡之前,他听见了歌声。

“……

从石庭到金栏,

自困苦至清欢,

生命是一个圆环。

……

加入才得圆满。”

3.

“大人,您醒了?哪里不舒服?”

马车颠簸,驱散了他的睡意。奈费勒想撑起身子,忽然觉得胁肋被什么硌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湿透的大氅已然干爽,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而硌着他肋骨的,是那枚被自己放进内袋的假金币。

“现在是几时,我们在何处?”

“正值晨礼,大人。我们在回府的路上。”侍卫答道,“昨日我就该带您回去,那地方绝对有问题,否则也不会——”

“说这也无用了,”奈费勒听出来对方的语气带着愤懑的懊悔,想来昨夜她被自己支开后也遭遇了什么,他掀了掀眼皮,递出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眼神,接过侍卫递来的水囊,“……去教会吧。”

“可是大人!您的身体——”

“去教会。”

“……”

侍卫不再说话,奈费勒看得出来她极力隐藏的不情愿,但对方最终提醒了车夫改道。

“您为什么总是勉强自己呢。”女侍卫的声音有些挫败,“难道少您这一次调研,世界就会坍塌吗?”

从黑街回到正常世界的路并不平整,奈费勒能看见在快速倒退的风景里横躺在路上的影子。

“世界也许不会坍塌,但多我这一次,教会外乞讨的人可能会变少。”颠簸让奈费勒没有太多的力气,他饮了口水,又洒了一些,只得耐着性子与她说,“就像我找到了你一样。神看不见他们,我看得见。”

女侍卫的瞳孔明显动摇着。她几次想要张嘴,但都咽了下去。最后,她只是默然地服侍奈费勒做简单的洁净与进食,直到马车停在纯净教会礼拜堂外——

的两条街。

纯净教会虽为国教,但似乎新朝以来,对官员、贵族的晨礼都没有做过多的约束,于是除非虔信者,少有贵人每日都在礼拜堂做祷告。奈费勒自不在其列,他的目的也不真的在礼拜。

每当奈费勒与侍卫谈论教会,其实是这距离教会两条街的地方。就像坊间流言总说饿殍排到了教会外面,实际上考虑到市容,仅仅是允许他们排到教会外的一条街。马车停在流民聚集地并不合适,于是奈费勒总是在再一条街外下车,做简朴打扮,再步行至此。今日奈费勒着实没有太多的力气,额角仍有隐痛,好在没有昨夜那般虚弱,在车上缓了片刻,便让侍卫搀下了车。

教会外的两条街道,算得上是一个小型的贸易商区。食品业、手工业、纺织业者常在此地聚集,外省逢战乱饥荒,这里便会变成一个缓冲带,西口救济,东口行商,替教会消化难以弥散的苦痛。

“要不是您反对,这大街就该刻您的名字了。您当初真应该让他们这么做,”侍卫搀着他,缓步在纯音大道上,“没有您,这些信徒哪里还有命听圣歌。”

奈费勒没有回答,有什么从他身侧奔过。是一个孩子。脏兮精瘦,却跑得很快。紧跟着的是一位同样干瘦的妇人,正“阿鲁兹”、“阿鲁兹”地喊着,他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喊的不是“白米饭”。他看着那双妇女儿童融入了流民群中,领了救济,又拿着什么通牒式的东西,熟练而有目的性地分别走入不同的商铺摊位,若有所思。

“是近日形成的现象,”侍卫顺着奈费勒的目光看去,“流民中似乎有什么人在做引导,很多商铺都多了临时工。”

假金币坠在他胸前的内袋,奈费勒想起最初流民冲击、商贩抗议带来的混乱,被当街串在长矛上的尸体还历历在目。如今虽仍不时有饥荒与疾病的哭嚎,但至少不再有无谓的流血。

“善款流向了它该去的地方,”奈费勒忽然对侍卫说道,“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

他们继续走着,同时观察着街道两旁的商贩行人,偶尔上前交谈几句,买一些商品,再去往下一个摊位。越往东口,秩序愈发井然。这似乎鼓舞到了奈费勒,好像烈日与疲惫都不再是问题。但侍卫明显不这么想。她坚持将奈费勒扶进了一间茶肆,理由是不愿意看到好不容易恢复秩序的街道又多一具昏迷的身体。

茶肆人群密集,多是往来的商人。今日似乎有吟游诗人表演,更是围成了铁桶。二人好险才找到一个角落坐下,不至于局促。

男声醇厚,手捧羊羔,面色酡红。大腹便便的吟游诗人斜倚在舞台上,一杯一杯斟着酒。这一杯置于鼻尖赏闻,是传奇的史诗;那一杯掷于烈火篝炉,是辛辣的讽刺;上一杯还在苦于爱情的荒谬,下一杯就转入魔幻的旅程。

“他是哈桑,白鹳破晓的驻馆诗人,”侍卫在一旁斟茶,“据说也是一位贵族。”

奈费勒自诩对诗歌略有涉猎,不至于毫无鉴赏之力,只是此人词曲浮夸,让他想起某个人,旋律又莫名迷幻,他一时没品出个好歹来,眼皮又有耷拉下去的趋势。就在他几乎要坐着睡着的时候,一旁传来一声叹息。

“王都的品味就是这样的吗?如果舍姆斯还在就好了。”

奈费勒侧了侧脑袋。是位少女。她正目露怀念,显然思绪已然不满足于现状,飘向远方。

舍姆斯。他有见过这个名字。常年光顾垂钓者书肆,尽管目标总是政经类的书籍,却也不至于闲时没有翻阅过一两本诗歌消遣。舍姆斯诗集是一本有些年头的书,从纸张的质地和陈旧性来看,至少也是五六年前的孤本。对于内容,奈费勒不记得太多的细节,只隐约有一个词句清透印象,不过因为偶带哲思,奈费勒对这本书的感官还算不错。

至少品味比台上这位好。

“为什么这么说?”奈费勒问那女孩儿,“这位诗人已经不在了吗?”

少女被吓了一跳,明显没想到还有人会与自己搭话,看样子更没想到是与她聊这个话题。

“哦!抱歉,我没注意到您。”少女有些局促,但又有些难以掩盖的兴奋,“我并不确定舍姆斯是否还在世……他很神秘,和他的诗句一样神秘,但他已经六年没有再公开活动,更不要说发表诗歌了。”

接下来少女开始滔滔不绝地向奈费勒夸赞舍姆斯是一位多么富有才华多么完美无缺的诗人,不光嗓音清越媲美阉伶,诗句更像是同时拥有少年和少女两个灵魂,不论是怀春哀思还是英豪俊气都入木三分,恨不得现场吟上几首。只是此处毕竟是别人办的公益演出,少女也不好真的就地高歌,她知音难觅似的凑到奈费勒跟前,发出了邀请。

“我也是随着商队来的王都,这是我第一次来,我叫卡莱姆瑰尔,”女孩儿说,“您愿意来我们的书摊,给我一个向您介绍我心中最伟大的诗人的机会吗?”

卡莱姆瑰尔,纸上玫瑰,妙笔生花。奈费勒轻笑,他当然不会拒绝,他绝不会愿意错过任何可以深入民生的机会。于是侍卫将他搀起,随着少女欢快的步伐离开茶肆。女孩儿看着年纪不大,身量不高,穿着不算昂贵,但也说得上得体合身,配合轻盈的步态,若是能顺利长大,想来也是一位柔美灵俏的姑娘。奈费勒看着她的背影,感觉有些恍惚,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一时怎么也没想起来。

“就是这里了!是我们的天堂!”女孩儿将他引到了靠近东口的一个摊位,上面摆满了形形色色的书籍。奈费勒看了一眼,大多是故事与诗歌,但厚得有些不正常。他捧起一本准备翻阅,可他没有想到,随着指尖的翻动,书页翻飞,画片上的房屋和小人儿竟站了起来!

竟是一种立体书。

“您发现了奥秘!”女孩儿兴奋地要跳起来了,“我还没向您展示您就发现了!您真是我的知音!”

“这是一位探险家教给我父亲的,”女孩蹲下去,从一个上锁的行李箱里郑重地捧出一本厚厚的诗集,正是一本舍姆斯诗歌,“我父亲是造纸匠,曾经救了一位逃荒的探险家,她为了报答他,就告诉了他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做书的方法。”

“然后父亲教给了我!这是我自己做的立体诗歌集!我把这里的每一首诗都做成了立体的画片!”女孩眼里全是光亮,捧着书跃跃欲试,“现在……能请让我为您展示、吟唱吗?”

少女的眼里是一种纯粹的、无忧的热爱。在这个人非人的世道,奈费勒有什么理由说不呢?于是他让侍卫取了手杖,静立在一旁,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指尖翻动,书页翩转。少女柔曼的歌声是指引的月光,一个旅人踏上远方。如丝牵缕,如珠走盘。奈费勒的思维随着歌声发散,他仿佛看见那旅人自石头做的庭院醒来,清风诉说着他的自由,溪水缠绵着他的柔情,于是荒芜的原野开出了繁花,光秃的枝丫定居了候鸟,而太阳化作了金栏,直坠而下——

“……

从石庭到金栏,

自困苦至清欢,

生命是一个圆环。

……”

熟悉的歌词化作锥子刺入他的脑袋,剧痛使他终于从那混沌的状态惊醒,震惊地看着女孩儿——

滚落的头颅。

“加入……才得圆满……您怎么了?”

少女的头颅滚落,手指却仍然翻动着书页,而那颗头竟还在唱着歌!奈费勒猛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而那颗头似乎也陷入了迷茫,不仅不知道自己已然坠地,还一边关切着,一边朝着奈费勒的方向滚去。

“您怎么了吗?哪里不舒服吗?”

腹中隐隐痉挛。奈费勒示意侍卫快带他走,侍卫看起来有些疑惑,但还是带着他后退。只是他们越退越远,那颗头就越滚越快!极度紧绷之间,奈费勒看见那头颅在滚动的同时竟慢慢具备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向他奔来!而侍卫竟好像定在了原地,不再往后退一步。他挣脱了侍卫,想往后退,却跌在了地上,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形淌着血跑来,在他失去意识前,他恍惚看见一个肉色的马车一截肠子一块断肉地碾过……

“我真不该过来的,我只当妹妹给大人造成了什么麻烦,没想到……”

再次醒来前,奈费勒听见一个年轻的男声在说话,中间还夹杂几声女孩儿的抽泣。他浑身难受,草药的味道更是熏得不愿意睁眼,索性闭着养神。

“也不是您的错,”这次是侍卫,“您是要帮大人。”

奈费勒听了会儿,大概是一个年轻的小吏在附近组织治安,正是卡莱姆瑰尔的哥哥,也是她来投奔的目的地。这小吏奈费勒认得,叫阿迪尔,早些年被自己提拔过。阿迪尔见奈费勒面露惊惶,想上去帮忙,却好像看见什么不存在的恐怖之物疯狂后退,反而把奈费勒吓晕了。于是几人合力将奈费勒送入附近的医馆,做了初步的诊治,等待他醒来。

奈费勒知道,这是自己再度陷入了幻觉。这不是他第一次在白日受到幻影的困扰,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就这样睡死过去,不再理任何世事。只是又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角落响起,振叩起他久远的记忆。

“你们大人,应当是癔症。”那属于医者的声音说道,“你们先回避吧,治疗需要独处。”

“可是——”

“退下吧。”奈费勒勉强撑起了身体,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看着那双苍老的眼睛,“我单独与他说。”

篝火寂寥。奈费勒披着毯子,捧着热茶坐在病榻。老医生坐在一旁,铁钳戳动着柴火。

“真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样,”良久的沉默,老医生率先开口,“阿比亚德。”

“您应该知道,”奈费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唱诗班的阿比亚德,在被领主挑走的时候就死了。”

“您瞧瞧,我太老了,都忘了,还是我带你去见的领主,”老医生笑得干涯,“阿比亚德,他不喜欢我给你取的名字,改成了努尔。真是没品位,和朱卜纳一样,那时候你还是个小猫似的流浪汉,是我把你捡回去……”

“够了,不论是朱卜纳,还是阿比亚德,亦或是努尔,都不该是您用来称呼我的名字。”奈费勒冷冷地打断他,“我叫奈费勒。这是我的名字。”

“奈费勒……哈哈哈,是你自己取的吧,”老医生咀嚼片刻,笑得更加大声,甚至好像有泪光在他眼中闪过,“你不是一块苍白的小奶酪,更不愿意做教会纯白的光,连大领主赞赏的智慧都拒绝……”

“你是海洋,是的,在经历如此之多的事情之后仍选择包容。”老医生抹了抹眼角,终于,看向了奈费勒,“这才是我认识的你。”

“您到底……”

“我老了,如今我和你一样,不再是教会的一员,但作为你曾经的引导者,我还是会忍不住担心你。”

奈费勒看见老医生站了起来,而火焰顺着铁钳的长喙爬上躯干,缠绕在那老人的身上。

“艾尔萨德——”

“嘘——眼见不一定为实。”他看着奈费勒震颤的黑眼睛,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被火焰吞噬,“就像星星的轨迹,就像你走在这片土地上。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东西一直没变,但实际上走了很远,而有些东西走了很远……却回到了原点?”

“生命是一个圆环。”

那火人如是说。

“你要走出来啊。”

4.

奈费勒走出了房门。

别过医生和阿迪尔兄妹,他和侍卫上了马车,但没有即刻回家休养,而是无视侍卫的强烈反对,继续按照行程,准备清流聚会。

“我诚恳地希望您能把您的命当回事,”雌鹰般的女侍卫如今已起不了一丝脾气,“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用。”

脑袋仍有痛觉残余。奈费勒闭目养神。女侍卫不知道,这会儿整个世界在奈费勒眼中都是一片火海,好像要把他的心气儿也烧干净。

可他偏不能让这幻觉如愿。

不管那背后是什么。

“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说,“我这不是把聚会设在晚上了么。”

“……您真的觉得这很好笑吗?”女侍卫的语气一言难尽,但又不好发作,“那些人就这么值得您豁出命去?他们之间有些人…我见过那种行径,我真不敢相信这样也能自诩清流。”

“属于什么流派不重要,单打独斗、无限划分是没有意义的,”奈费勒敲着座沿,“重要的是有一个能真正交流的平台。”

于是一路无话。

聚会设在临河的别墅。这年头大概只有奈费勒会把这么偏远荒芜的房产作为据点。宴席由女侍卫和几个心腹操持着,诸位同僚踩在黄昏前抵达,并不需要奈费勒费太多心思。

当然,对着一片火海里高谈阔论的火人,奈费勒只能说极力克制自己不被不存在的浓烟熏得呕出来,在致完开场辞之后就不再说话,也没有吃任何东西。

直到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抹蓝色。

他是怎么找来的?奈费勒无从得知。他只是以自己都不敢深想的贪婪看着他,看着这个身着蓝袍的阿尔图,是怎么大摇大摆闯入自己的宴会,又轻轻松松让所到之处的烈焰消失的。

他当然注意到了那红发的近卫,但那颜色实在是与火海融为一体,奈费勒不愿意多分一丝眼神。阿尔图每碰到一个人,那个人的火焰就会消失,就算只是泼了一身酒,也会像水一样把火灭去。人群在讨论什么奈费勒已经完全没有在听了,他只是盯着他,想弄明白这个眉飞色舞行为恶劣的家伙是怎么做到的,以及——

他看着酒杯中自己同样身缠烈焰的倒影。

——他什么时候会走到他这里。

“你破屋,我可看不上,”阿尔图恶劣地笑着,话语恶毒得像是很享受奈费勒的破碎,“——好好装修装修房子吧,奈费勒大人。免得哪天倒了,还要人捞你。”

也许他真的是病了。当阿尔图把钱袋扔进自己胸口的时候,他应该是要感到耻辱的,但他看着瞬间清明的世界,他竟然只想把那抹蓝色刻进自己眼睛里,甚至是把人锁在别墅里,永远也别出去。

但他不会这么做。理智是他引以为傲的缰绳,牢牢锁着自己的疯狂。于是他只是强作镇定,在平息所有怒斥、夜深人静的时候,快速从钱袋中准确地掏出意料之中的假金币,抽出迷信,急切地读了起来。

嗯,一整天处理了很多事,还睡了个好觉,呵。去了宰相府,截获了想要害他的情报,男妓……真是手段卑劣,还晓得反客为主捞钱,不错。法拉杰的恋慕……?为什么要与他说?处理方式倒是妥帖……不给他带酒?倒是喝了自己不少陈酿……

叙事还是熟悉的琐碎。很难想象这是用来传递情报的。奈费勒无情嘲讽着阿尔图的常识匮乏,嘴角却抑不住地上扬。他看了至少三遍才放过这一张可怜的薄纸,仿佛这份婆婆妈妈罗里吧嗦的密信是唯一的真实。

半晌,奈费勒长舒一口气,好像刚刚摆脱了什么沉疴。他将密信收好,伸手清点这袋诓来的金币,摸到一块凹凸不平的触感,才发现袋子里还有东西。

是两块曲奇。

被油纸包裹的饼干已有些裂痕,露出开心果绿色的内芯。奈费勒撚了一块,没多少犹豫就尝了一口。

清甜,焦香。这是奈费勒今晚第一口食物,也极大地取悦了他凹陷的胃袋,竟升起了一丝罕见的食欲。他吃完了一整块,又把另一块包好,看起来是想留在以后再吃。收拾好后,他摇铃叫了侍卫,正儿八经地用了一顿还算清淡的夜宵,差点把她感动到当场哭出来。

“我还以为您真的不想活了,”女侍卫欣慰地收走了餐具,“要不是您拉着我,我都准备好去偷袭阿尔图那无耻之徒拉他与您陪葬了。”

奈费勒客气地把侍卫请离了卧房,并表示他还打算活很久,现在他要睡觉了。女侍卫高兴坏了,二话不说窜了出去,给他把房门带上,只盼这位不省心的大人能获得一夜好眠。

——那是自然不可能的。

奈费勒确实睡着了,但紧随其后的是他熟悉的梦境。血腥,尖叫,重影。毫不意外。但不知是否他胸口还揣着那袋金币的缘故,这次的梦境更加清明——

瘦小却线条柔美的影子长了一张卡莱姆瑰尔的脸。那女孩儿衣衫褴褛,从尸体堆里爬出来,又被人牙子卖进了后宫,唱着歌在床上被取了头颅。飞溅的血肉组成了阿迪尔的身影。那被自己提拔的孩子跪在王宫外,祈求垂怜自己遭难的家乡,却被受惊的马车碾成了肉泥,与他妹妹的尸体和成一团。刑场火光满天,艾尔萨德被绑在柱子上,与被他包庇的“异教徒”贵族面对面烧死……

这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奈费勒无从得知。他看着整个世界在他眼中抽象成一个圆环,无数的身影在环上奔跑,与之前的模样重叠,又变成新的模样,像一个被连接了始终的立体书被不停地翻阅旋转,永无止息。

奈费勒抬头,看向无尽的虚空。那空洞的黑暗一定藏着什么,但他看不见。他又听见了锥子的声音,一顿一顿,却不是在他的脑子里,而是在他的手上。

他看见自己正拿着锥子和石凿,在一支通体漆黑的长箭上雕刻。他认出了那密密麻麻镌刻在箭身上的名字,那是无数个“卡莱姆瑰尔”,无数个“阿迪尔”,无数个“艾尔萨德”,那是所有他认识的,被王座上的烈焰烧死的好人。

他每凿一次,就能感到无数的阴魂在自己体内哭嚎一次。那是恨,是怨,是未尽却早夭的生命。他只得不住地抚慰箭身,低声颤语——

“快了,就快了……”

可凡人之躯又如何能承受这万民之悲?奈费勒只觉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好像要与那起誓的阴魂融为一体。直到最后他冰冷的双手再也对不准锥子,尖锐的锋口划开了自己的手指,漆黑的箭身染上了血的殷红,在灵魂震颤的剧痛迫使他睁开眼睛之前,他终于透过无尽的时间,看到了这支曾经射向太阳的箭曾经夺去的第一个生命——

银甲少年宛如月下的流星。

那是理应刻在这支箭上的第一个名字。

“……苏海尔?”

四目相对。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跪在他的床头帮他揉太阳穴的阿尔图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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