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悄然而至,将沙枣树的枝桠压得低垂。崔宁立在廊中,望着庭院里飘飞的雪花。
“时间过得真快。”她轻声说道,呵出的气凝结成白雾。
唐行川将一件厚实的披风轻轻覆在她肩头,随后牵着她在铺着软毯的坐凳上坐下。他取出新酿的石榴酒为她倒上,酒液在琉璃杯中泛着莹润的光泽。
“我记得那年在长安,也是这样的雪,”崔宁看着手中的的琉璃杯,唇角含笑,“我借着请你喝酒为由头开了那壶庆典时才用的陈酿。现在想来,当年你我能偶遇,实在是巧得很。”
唐行川侧头看她,雪光映在他眼底,沉淀出一片温和。他沉默片刻,开口不似往日惯常平静,而是带着些许赧然却又理直气壮。
“不巧。”
崔宁挑眉,示意他继续。
“我打听过,你可能会在长安,”他坦白,“至于那日巷口的偶遇,也是我算好的。我故意放缓了步子,你果然叫住了我。”
崔宁一怔,随即失笑摇头:“好啊,原来那时行川还在算计于我。”
“并非算计,”他纠正道,语气认真,“是希冀。我想要一个能走到你身边的理由。”
“那天下午,我特别开心。”似是被美好回忆触动,他的语气柔和了一瞬,随即又低沉下去,“但后来……看到你置身于那些觥筹交错之中,我感到很无力”
那段她周旋于长安权贵、而他沉默守护的日子,簇拥着在唐行川的脑海里浮现,仿佛从未远去。
“那时接下你的委托,固然有我的私心,但更多的是为了确保你的安全。”
他顿了顿,声音在雪落的寂静中格外清晰:“我知道那会触怒唐门,但我已做好了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无论如何我也要留在你身边。”
“至于‘只看报酬,不论事类’……”他自嘲地笑了笑,却又带着如释重负般的解脱,“那是说给唐门听的,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借口。”
“在我意识到你在向我求助的时候,所有的报酬都不重要了。”
他终于承认了那份在长安以前就已悄然种下的情感。
“我早就,心悦于你。”
崔宁没有言语。她只是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化开在掌心,嘴角牵着浅浅的弧度。
唐行川轻轻拢过崔宁的手,目光温和而坚定地看着她,仿佛终于决定要将心底所有隐秘的角落都摊开在这洁白的雪地上。
“借着护卫之名,我做了许多……逾矩之事。”
“比如?”崔宁侧过身,微微笑着。
“……我偷偷藏过你的东西。”
“你在永王府参加诗会时,不是丢过一只红宝石耳坠?”他的耳根微微泛红,语气却更加镇定,“你离去时耳坠掉在了假山石缝里,我后来捡走了。”
崔宁愣了一下,片刻才道:“原来是你捡去了……怎么不还给我?”
唐行川下意识别开视线,又固执地迎了上来:“总得……给我留个念想。”
这话说得又轻又软,却让崔宁心头一颤。她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发烫的耳垂,眼中浮起温柔的笑意:“原来我的好护卫,还会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呢。”
“还有呢,”他偏了偏头,更贴近她的手,“还有更过分的事情。”
“嗯?”
“比如,当那些王孙公子靠你太近时,我会上前提醒你:‘奉火使大人,时辰已到,该回府处理教务了’。”他模仿着当年那冷硬的护卫口吻,眼中却带着一丝得逞的微光。
“再比如,那位屡次纠缠你的永王世子,他后来意外坠马卧床半月,也并非真的意外。”
崔宁微微睁大了眼睛,她当年只觉那世子倒霉,却从未想过……
唐行川对上她惊讶的目光,坦然承认:“略施小计而已。”
他又说起了来自唐门的压力,语气里的轻蔑与嘲讽毫不掩饰:“那段时日,唐门确实一直在让我传递情报,我便编了些天花乱坠的假消息回去,”想起那些刻意误导的记事,他低笑一声,“他们若肯让我写你每日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裙,戴了什么式样的发饰,那我倒是能毫不费力地写上三天三夜。”
崔宁先是愕然,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连肩膀都微微颤抖。她想象着唐门长老收到诸如“奉火使今日多饮了一盏石榴酒”此类消息的震怒模样,努力压了压嘴角,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原来我的行川,”她眼中笑意盈盈,“在那个时候,竟是如此胆大包天。”
唐行川回握住她的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暖。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将她揽入怀中,下颌轻抵她的发顶。
庭院中的雪不知何时下得愈发绵密,将廊下相拥的身影笼在一片静谧之中。崔宁在他怀中微微动了动,抬手轻轻整理着他方才被自己压皱的衣襟。
她的声音在簌簌的落雪声中轻轻响起:“我的行川,我的阿瑞斯……”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积攒已久的心事都融进这漫天飞雪,“我当年在你心里,到底有多不谙世事?”
“你当真以为,我对这些毫无察觉吗?”
温热的气息拂过唐行川的耳畔,他的呼吸骤然一滞,喉结不受控地滚动了几下。
“那晚我从宴席上回去,”她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悠远,“青石巷里,有泼皮围上我,你出手狠厉得……根本不像护卫护主的样子。”
“还有一次,在书房,我想去取高处的卷宗,衣袖不小心拂到了你的手,”她轻轻抚过唐行川的手背,似有若无地挠了一下,“我确定只是轻轻拂了一下,但你竟连呼吸都屏住了。”
“你知道,在那么安静的书房里……你的心跳声很清晰吗?”
唐行川的耳廓又染上绯色,声音里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沙哑:“你竟……”
“还有我在庭中议事时,总能察觉到一道时有时无的视线,”崔宁伸出一只手指,虚虚地压在他的唇上,”起初我以为是在探究,特意留心了几次,后来发现并非如此。”
“你莫不是忘了,我也是个习武之人?你以为这些蛛丝马迹能瞒得过我?”
他呼吸乱了一瞬,随即变得有些急促,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我原以为……以为你从未……”
“我在向你递出那份委托前,曾犹豫过很久,但我还是想试试,”她的声音很轻,却又重重地砸在唐行川的心上,“长安之水深不见底,我陷在无穷无尽的虚与委蛇里,真的太累了。”
“从永王府回来那晚,你主动点出那蜜饯里的相思子,与你曾经在成都调查过的香料有所关联——这已经超出了寻常护卫的界限。”
“我不知道你有几分真意,但我想,或许真的可以试试。”她描摹着他的唇,声音依然又轻又缓,却让唐行川几乎屏住了呼吸。
“若我当真识人不明……左不过是又一个教训。”
唐行川的手臂愈加收紧。那些被她轻描淡写说出的辛苦过往,时至今日也依旧令他心脏隐隐作痛。崔宁往他的怀里靠了靠,另一只手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掌。
“但有一日,”她的声音又轻快了起来,“有执事交给我一只信鸽,说是在前院拦下的。”
“我化开蜡丸,看见那信上的古怪字迹,写着‘奉火使前日购置了一批西域香料,似作日常使用或与胡商交际’……”她停顿了一会儿,感受到揽着她的怀抱微微紧绷,“却只字未提那批香料有异。”
“我认不出那字迹,”她凝望着唐行川泛红的眼睛,“但我知道,我大概赌对了。”
“你都知道……”他的声音带着哽咽,“你竟然都知道......”
“你那时的行为举止,太多矛盾,”崔宁轻抚着他的脸颊,“我从前确实有很多事情看不透。毕竟,我们各有立场,我不知道一个向来精明的唐门高手,会愿意做到什么地步。”
“我当时还不知晓唐家堡也是幕后推手,但也明白你在堡内举步维艰,”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些心绪都叹尽,“你院里的石榴酒,总是少的特别快。
“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了。”
“因此,你向我辞行的时候,我竟是松了一口气。我想……以后大概不会再见到你了。”
唐行川将她拥得更紧,哽咽声在这寂静的落雪中越发清晰。
“但那日我在马嵬驿又见到了你。我看到你为我们拦下追兵,”她的目光落向庭院中纷扬的雪花,仿佛穿过无尽的洁白望见了很远很远,“我本该震惊的,可我那时心里想的却是——”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我的阿瑞斯啊……”她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我并非愚钝,也并非没有心。你后来在山神庙里那番剖白,确实让我看清了很多从前觉得模糊的东西。”
“但你难道以为,我决定带你走,只是你那日求来的吗?”
唐行川将脸深深埋在她肩头,泪水无声滑落。他以为长安的雪已经将那些无言的心意尽数掩埋,却原来每一片无声落下的雪花,都早已被她轻轻接在了掌心。
“辛苦了,”她的声音仿佛融化在无声的飞雪里,将那些所有未曾言说的守护和心照不宣的懂得,都化进了落在发间的轻吻。
“我的行川,我的阿瑞斯。”
“谢谢你,一直都在。”
皎洁的月光洒在洁白的雪地上,将过往温柔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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