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长乐坊的空气,沉得能拧出苦水来。
劣质的油腥味混着隔夜的馊气,死死糊在窄巷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东头老孙家那扇歪斜的木门后面,一声陶罐碎裂的脆响猛地炸开,紧接着就是男人那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低吼,困顿嘶哑得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学?还上个屁的学!米缸快见底了,拿什么供他?”
女人细碎的呜咽紧跟着漏出来,针一样扎人:“回老家?老家那几亩薄田,早让水泡烂了根……回去喝风咽沙吗?”
门板后,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一缩。
小石头死死捂住嘴,脚下却失了准头,踢翻了门边一只空竹篓。
竹篓骨碌碌滚开,撞在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门“吱呀”一声被大力拉开,小石头爹那张因常年愁苦而沟壑纵横的脸探出来,眼珠子熬得通红:“滚!小兔崽子,滚远点!大人的事,轮不到你听!”
门板“砰”地在他眼前摔上,震落簌簌的灰土,呛得小石头直揉眼睛。
他吸了吸鼻子,拖着脚步往外挪。
巷子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平日里总凑在一块儿疯跑的泥猴儿们,此刻也蔫蔫巴巴地挤在一堆。
二狗子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没神地盯着地上的蚂蚁搬家。
虎妞靠着她哥柱子,小脸皱成一团。
“咋了都?”小石头蹭过去,声音闷闷的。
二狗子头也不抬:“我爹说……铺子要盘给别人了。”
柱子叹了口气,大手无意识地搓着妹妹枯黄的头发:“我娘……昨儿夜里哭了一宿,说实在不行,只能把我弟送出去……给城里大户当个小厮……”
话没说完,虎妞的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洇湿了柱子的粗布裤腿。
小石头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
原来,愁云不只是罩在他家那扇破门上,它像一张浸透了苦水的巨大渔网,沉甸甸地笼罩了整个长乐坊。
就在这时,头顶的光骤然暗了。
不是乌云蔽日那种缓慢的阴沉,更像是被天神猛地甩了一笔,“唰”地一下,乌黑的墨汁被泼满了整片天空。
方才还灰白的天光瞬间被抽走,四周陷入一种古怪的昏黑。
“啊呀!”虎妞吓得尖叫一声,死死抱住了柱子的胳膊。
小石头猛地抬头。
就在他们头顶正上方,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天穹中央,竟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一道无法形容其边际的、完全透明的“幕布”,无声无息地垂挂下来,横贯东西,占据了整个视野。
它薄得像最上等的琉璃,却又清晰地隔绝了天穹原本的颜色,边缘处流淌着若有若无的七彩炫光。
孩子们都呆若木鸡,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块凭空出现的巨幕,连抽泣都忘了。
幕布上光影流转,渐渐凝实。一个穿着靛蓝布袍的少年身影浮现出来,侧对着画面,身形单薄得像秋风里的一杆芦苇。
他坐在一张简陋的书案后,正低头看着一卷书。
小石头几个张大着嘴儿,大眼瞪着小眼,说不出话。
那纸上的字弯弯曲曲,这边多一笔那么少一笔,竟是一个也不认得。
反倒是一旁的小人儿图画儿,圆头圆脑,只有寥寥几笔勾勒,却活灵活现。
随着少年人的翻动,那小人儿一会儿举着手指戳进旁边另一个小人儿的软肋,一会儿又手里攥着一把线条简单的弯刀,刀尖直直戳向旁边另一个小人儿的脖子。
小石头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这这,是不是就是阿爹阿娘口中时常念叨着的,**?
画面里的少年恰好抬起头,侧脸清瘦得过分,没什么血色。
他抬起袖子掩着嘴,低低咳了几声,肩胛骨在单薄的青布袍子下微微耸动。
咳声止住,他放下袖子,露出略显苍白的唇。
开口时,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中气不足的虚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透过那巨大的天幕,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仰头呆望的人耳中:
“传本县之命,召税吏刘老实,即刻来见!”
话音落下的刹那,整个画面骤然一暗,彻底陷入纯粹的漆黑。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长乐坊的窄巷里,歪脖子老槐树下,所有仰着的头颅都僵住了,呼吸都停滞了。只有风吹过破败屋檐的呜咽,格外刺耳。
蓦地,一点刺目的亮光在漆黑幕布的正中心猛地炸开!几行歪歪扭扭、笔画粗犷的大字,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掼出一般,由小及大,疯狂膨胀,直至充斥了整个天幕——
“治国不会?基建不会?种田不会?”
“不要紧!赶紧上车!”
“老司机带你玩转繁荣昌盛!”
“振兴县城第一章:如何一招让你的下属学会听话!”
小石头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张大了嘴,胸腔里的气猛地顶上来,冲破了喉咙的束缚,一声变了调的嘶喊,刺破了长乐坊沉闷的空气:“神仙!”
“是神仙!”
“神仙显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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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
金砖漫地,光可鉴人,却映不出半分暖意。
九根蟠龙金柱沉默地撑起藻井的深影,将大殿压得格外空旷森严。
满殿朱紫重臣,乌纱帽下的头颅深深低垂,宽阔的袍袖下,手心里腻着一层冰凉的汗。
偌大的殿堂,静得能听见彼此压抑的、擂鼓般的心跳。
殿门外,高远得有些失真的天空,此刻正被那道横亘天宇的巨幕牢牢霸占。
那“振兴县城”几个粗粝的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个人的眼底。
龙椅上,文景帝萧诚御支着肘,指节分明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光滑冰冷的扶手。
他微微抬着下颌,目光平静地越过殿门,落在远处那遮蔽了半壁苍穹的奇诡天幕上。
那目光深不见底,辨不出喜怒。
“众卿。”萧诚御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清越,却激得满殿重臣齐刷刷绷紧了脊梁,“此等异象,遍及京城。诸位爱卿,怎么看?”
无人应答。
只有殿角铜漏滴水的声音,滴答滴答着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大臣们的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将脸埋进胸前绣着的禽兽补子里。
萧诚御的目光,慢悠悠地扫过鸦雀无声的殿宇,终于落在了吏部尚书王显身上。
“王卿。”萧诚御淡淡开口,“吏部掌天下铨选、舆图。天幕所示,此为何处?”
王显身子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
他几乎是踉跄着从班列中抢步出来,官袍下摆扫过冰凉的金砖。
噗通一声,他重重跪倒,额头紧贴地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陛……陛下!臣惶恐!”
“观……观其山川形制、风物格局,依……依臣愚见,此乃……乃云朔县无疑!”
“云朔县?”
萧诚御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那叩击扶手的食指停了下来,悬在半空。
在朝的大臣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头皮瞬间炸开。
云朔!
那个前任县令卷了整整两年税银,叛逃敌国的死地!
此事初发时,便如惊雷炸响朝野,牵连无数,抄家斩首的血腥味至今未散。
朝廷震怒之下,再无人敢碰这烫手山芋,索性一纸文书,丢给蛮州刺史代管,任其自生自灭。
怎会……怎会突兀地出现在那遮天巨幕之上?还多了一个县令?
萧诚御闻言,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指节骤然收紧,声音沉得能拧出水来:“朕若没记错,云朔县令之位……自前年案发,便一直空缺,暂由蛮州刺史上折奏事?”
他微微前倾,目光杀气十足,直刺吏部尚书王显佝偻的后背:“那,这天幕之上,自称‘本县’的少年人,又是从何而来?吏部可有委任?”
“臣……臣有罪!”
“臣……臣惶恐!”
王显的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坚硬的金砖,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整个人都显得蜷缩了。
“吏部……吏部绝无委任!臣前来议事前,特意查阅过卷宗,云朔县自前县令失踪后,确无新官赴任!此人……此人……”
他牙关打颤,几乎语不成句。
目光撇向班列中,同样面色苍白,身形颤抖的工部侍郎李唯墉后,索性把心一横,猛地拔高了声音,孤注一掷的喊道,“此人乃是工部侍郎李唯墉李大人府上……嫡子!李景安!”
班列中,工部侍郎李唯墉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双耳嗡嗡作响,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又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一片刺骨的冰凉。
一股无形的巨力将他狠狠推出,他几乎是扑跌在大殿中央,“咚”的一声闷响,膝盖重重磕在金砖之上。
“陛下!陛下明鉴!”
李唯墉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和颤抖,头磕得砰砰作响。
“臣那孽子……孽子景安,先天不足,药石罔效,实乃……实乃门楣之耻!”
“可他……他心念报国,奈何身如蒲柳,难经科场。”
他攥紧了笏板,指节泛白。
“近日医者断其……断其大限将至!臣……臣为人父,心实痛极!为全其……全其最后一点微末心愿,才……才忍痛变卖家资,为他……为他捐了个微末前程!”
“但臣……臣万万没想到,竟……竟被分派去了云朔那等凶险之地!”
“陛下!臣绝无欺瞒圣心之意,更无结党营私之心啊陛下!”
李唯墉伏在地上,官袍下宽阔的脊背抖如筛糠,涕泪横流,语无伦次。
紫宸殿里静得可怕,只有李唯墉压抑的喘息和额头撞击金砖的闷响在回荡。
一道道或惊疑,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密密匝匝扎在他身上。
李唯墉顶着这些目光,心头翻江倒海。
羞愤、恐惧、怨怼交织,却一个字也不敢再吐,只能将脸更深地埋进冰冷的地砖上。
龙椅上,萧诚御静静地看着。
许久之后,他终于微微向后倾了身子,靠进了宽大的龙椅深处。
他抬起手,指尖轻拂过拇指上的羊脂白玉扳指。
“查。”他轻声道,“给朕查清楚,这捐官,是走的哪条道,过的谁的手。”
王显和李唯墉的身子同时一僵。
萧诚御的目光已重新投向殿外那遮天蔽日的天幕。
那上面粗犷的标题依旧刺目。
他微微眯起了眼,眸子里,一丝极难捕捉的、近乎玩味的光芒一闪而逝。
“柳将军。”
人群中,一个豹头虎眼的男人走了出来:“末将在!”
“去查清楚。” 萧诚御的声音沉静,“这天幕,究竟笼罩了哪些疆域。”
“然后。” 他顿了顿,“封锁消息。绝不能让不该知道的人,窥见半分。”
“末将遵命!”男人朗声应道。
“至于云朔那边……”萧诚御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轻飘飘的意味,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趣事,“谁也不许惊动。”
“朕倒要看看,这个‘振兴县城’的弃子……还能捅出些什么惊喜来。”
把天幕重写了,之前的作为单独一张确实有点丢人[笑哭][笑哭][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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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幕初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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