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从噩梦中惊醒的早晨，星野夕明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
昨日她手忙脚乱地煮完粥，一踏上卧室就像断了电一样躺在地板上，至少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从床上把被子拽了下来。和过度劳累的肌肉酸痛相比，脖颈处的疼痛显得格外强烈。她尝试触碰淤青，却因针扎般刺痛眯起眼睛。无论再怎么被身体里的病灶折磨，她仍然讨厌会痛的事情。
被托雷基亚掐住脖子时，她的大脑因恐惧一片空白，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骨头断裂的声音，车祸现场的雨幕和血泊在眼前浮现。
好痛。
好可怕。
不想死。
求生欲仍和昨日，甚至十年前一样强烈。如今哪怕知道自己活不长久，她还是无可救药地害怕死亡，对托雷基亚的恐惧正是她求生欲照常运转的表现。
她试图握住门把手，却迟迟不肯打开门。伤害她的家伙肯定不会有任何悔改，也不会有任何恻隐之心。双手仍在颤抖，那个无可救药的自我中心主义者就在门的另一侧，只要微微转动把手，她就必须面对那个可以毫不犹豫对她痛下杀手的存在。
自从托雷基亚替她挡下那一击，星野夕明就一直在思考她与托雷基亚的关系。这件事作为试图了解对方的契机实在是过于浅显而天真，就像是被诱蛾灯的光线吸引的飞虫，完全没注意到前方有什么等待着自己。然而很多时候，一段孽缘开始的契机就是如此简单。
托雷基亚是个像恶魔一样的外星人，这是她经过这几日共同生活得出的浅薄结论。虽远远超出常识的范畴，但不是完全无法交流的存在。托雷基亚会因为美食感到愉悦，会嫌弃她的口味和吃相，会露骨地表现出洁癖，甚至会因为她的照顾而感到愤怒。而且托雷基亚仍怀抱疑问徘徊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如他口中那样毫无执念。
这样的家伙作为恶魔有些太过小家子气了，她想。
但是托雷基亚带给她的恐惧并不会因此减少，无论是他在另一个地球上造成的悲剧，还是他对自己造成的伤害，都化作无形的枷锁，试图阻止她的脚步。心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放弃吧，不要试图去了解他，只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罢了。”但因恐惧止步不前不会对现状有任何作用，留给思考的时间过于紧迫。一如既往，她必须将顾虑抛在脑后。
她破罐子破摔般打开门，用力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早上好……”
内在如恶魔般恶劣，拟态成妖冶男性外表的托雷基亚正跷着二郎腿，优雅地坐在餐桌旁。无论看多少次，他这副样貌都令夕明难以适应。
“早上好啊，你看上去还真是神采奕奕，昨晚真是辛苦你了，夕明君。”虚影的脸上挂着微笑嘲讽道，“能做出那么新奇的粥还真是了不起，比起食物，称它为化学实验分层现象的教具倒是很恰当，你也来一碗如何？”
“有那么糟糕吗……”她已经习惯了托雷基亚的讽刺，小声嘟哝着打开电饭煲，然后迅速盖上。
好吧，她承认这已经不是糟糕能形容的了。上层的汤水和下层的米饭完美分离，她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底部的焦煳，褐色的沫子结成小块飘在顶部，就像夏日池塘里的水华，不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鼓起勇气盛了一碗，直接喷了出来，完全忘记了昨日曾承诺过要好好对待吃下的每一口食物。
托雷基亚居然喝了这东西吗！她瞪大眼睛看着面前一脸淡然的男人，嘴里残留着酸涩与甜腥混合的味道。
“简直就是贝隆醉酒后的呕吐物，真不知道你往里面加了什么东西。”托雷基亚看着她干呕的样子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一开始加多了糖，然后我想着中和一下，就放了酱油……现在看来好像放成了醋。”她心虚地回想，“你没必要喝掉的。”
“我怎么能错过看到你这副窘迫表情的机会呢？毕竟是你‘倾注心意’做出来的，不好好品尝一下怎么取笑你嘛，看来你被禁止进入厨房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没想到失去实体前最后的一顿饭居然如此惨绝人寰，最后阅读到的也是浅薄到连速溶咖啡都不如的蹩脚小说，越是快乐的时光越是短暂。”托雷基亚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试图把电饭煲里的不明液体“毁尸灭迹”的样子，假惺惺地哀叹道，但眼睛分明一直盯着夕明脖子上的紫黑色瘀痕，“但哪怕没有实体，我还是可以触碰到你的，可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
她知道，托雷基亚在强调“我随时可以杀了你，不要得寸进尺”。不用他说，自己没打算跟他变成知心知底的好朋友。她也不希望托雷基亚触碰自己的过去，这样的距离感求之不得。
她敷衍地点点头，然后突然注意到托雷基亚面前桌子上那本合上的书，封面上面赫然印着几个大字：“天才新秀作家日出彩夏出道作，震人心弦的英雄谭！”。
“你说的蹩脚小说是这本？”夕明拿起那本《落日英雄谭》，这是她旧友高中时写的小说，作为新人赏获奖作一时大卖，夕明也收到了好几本赠书，连老师的公寓里都放了一册。
彩夏收到出版社回信时曾激动地拉着她，一遍又一遍讲着自己创作时的心路历程。那时，被彩夏脸上洋溢的笑容打动，阴郁的夕明也不禁捂着嘴笑了起来。不知道彩夏现在过得如何？她们已经近一年没见过面了，幸好彩夏了解夕明的性格，不会经常打电话，只会单方面给她发邮件，也无所谓是否能得到回信。但如果得知被夕明单方面断联，彩夏一定会勃然大怒地找上门来，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她就觉得头疼。
“天真又俗套的故事，正义的英雄打败一切挡在面前的邪恶势力，仿佛只要这样大家就都可以得到幸福，背后潜藏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明明前文提出的问题一个都没解决，世界还是一如既往地糟糕，这群人却像傻瓜一样为打倒一个绊脚石而高兴。写出此等拙作的作者似乎觉得一切和自己观念不相容的事物都是敌人，干掉了对方好像世界就会变得更好一样，让我想起了没意思的家伙。”托雷基亚毫不客气地点评道。
夕明忍不住为彩夏辩解：“她写这本书时毕竟只是个高中生嘛。虽然现在看来是非常稚嫩的作品，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认同书中传达的观点，但我很喜欢她直率的风格。”
“呵，当然，这个名字我有印象，是你的熟人吧？难怪你会为她说话呢，原来是星野夕明高中时愉快的两个小伙伴之一啊。”托雷基亚冷笑了一声，“至于另一个小鬼则整天围着你转悠，假装在不经意间关心你，其实早就背地里谋划许久。他喜欢你吧？只不过连改变现状的勇气都没有，根本没胆子选择告白呢。”
“我和拓海君之间并不是那种关系，他对我并不是那种喜欢。你不过是从我的记忆里瞥到过片段而已，少用你的偏见来概括我们的友情。”
“友情啊……真是的，我都替那小子感到可怜了。”托雷基亚挑起眉毛，摇了摇头。
托雷基亚仿佛看穿一切的样子令夕明十分火大，他明明什么都不懂。他们三个人都因为十年前的事件失去了重要之人。夕明的父母都是博物馆的研究员，彩夏的哥哥是个阳光开朗的年轻讲解员，拓海的父母则是出名的富豪和慈善家，而灾难平等地夺去了这些人的生命，不论出身。被留下来的孩子们心怀永恒的缺口努力在人群中生存，却能感觉到和周围人格格不入。或许他们三个只是为了排挤寂寞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罢了，现在各奔东西也是必然的结果。但这些事情不该被托雷基亚当作餐桌上的玩笑话，至少夕明不希望自己的友人被如此嘲讽。
“比起我的人际关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吧？”她不悦地转移话题，“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关于下一步的方向，你觉得向加纳先生寻求合作如何？”
她拥有加纳先生所没有的关于教团和神秘能量的情报，而加纳则能掌握失踪事件的第一动向，如果可以得到警察相关人士的协助，肯定要比她一个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打转要强。
出乎她的意料，托雷基亚很干脆地同意了：“可以，就这么做吧。”
“我……我还以为你会更反对一些，毕竟警察内部可能也有教团的人，或者会说什么正义的伙伴靠不住这样的话。”她有些吃惊地说，“你也觉得加纳先生值得信任吗？”
“信任？夕明君，你是不是搞错了重点？动动你的脑子，利用资源而已，不需要信任吧？仅仅因为‘相信对方一定能做到’就把筹码全押上去是愚者的行径。”托雷基亚挥动着手，就像掷出了看不见的骰子，“如果他和那个教团有联系，我们就可以坐等他们找上门了，无论如何对我们都没有坏处，不是吗？”
还真是非常有托雷基亚风格的回答，夕明用翻开的书本挡住自己的表情。虽然弄丢了手机，幸好她还留着加纳先生的名片。正当她拿起电话时，门铃声突然响起。
“早上好！您之前预定的蛋糕，麻烦签收一下！”
配送员走后，星野夕明抱着蛋糕盒愣在门口，直到托雷基亚不耐烦地喊她别发呆了赶紧关门。她没想到还会收到来自月渡老师的礼物，手忙脚乱地拆掉盒子，里面是一个小巧精致的水果蛋糕，插着印有“生日快乐”字样的巧克力片，盒子底部还留有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上的字体她十分熟悉。
“亲爱的夕明：
“当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成功说服你留下来和我一起度过这一天了，感谢你的宽容。这张嘴实在是吐出过太多谎言，多到你可能已经不再相信我的程度，因此我写下了这封信，希望能多少触及你的内心。
“你一直都像是在被什么追逐一样，不断责备自己，总是希望自己能做到更多。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每次看着你，我都不禁这样想。如果你没有和我相遇，一定会过上比现在更加幸福的生活吧？所以我曾尽力避开和你接触，刚好你也不想看见我。但得知你生病时，我又一次察觉到自己的愚蠢和肤浅，一直以来我都在逃避，我只是不敢面对你的目光罢了。但是这一次，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你不该在这样的孤单中死去。哪怕你想要切断与周围人的联系，我也绝不会放开你的手，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我希望这不会变成谎言。
“我知道你现在已经吃不了太多东西了，特地订了比较小的蛋糕，奶油也是病人能吃的，只要你别一口气吞下去，应该还是可以消化的吧。
“生日快乐，无论如何，我都衷心感谢与你的相遇。”
她猛地把信纸揉成一团，扔到餐桌的角落。
“这种话，你要对我亲口说出来啊！”
然后，她用两刀将蛋糕切成四份。
“你都已经不在了，事到如今让我看到这些……我想抱怨你都听不到了啊！”
最后将其中一小块放进盘子里。
“我甚至没有对她说过，我早已经把她当作家人了！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居然是‘别管我了’……”
星野夕明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盛有老师最后礼物的盘子里。她插起混有自己泪水的蛋糕，连同悔恨的心情一起，缓慢又沉重地咀嚼着。
“人类的眼泪原来是苦涩的咸味啊，难得的美食都要糟蹋了不是吗？”托雷基亚不知何时已经变回了幽蓝恶魔的形象，背着手站在她的身旁，“不过你居然也能露出这样的表情呢，姑且算是让我看到了好东西吧，夕明君。”
她在托雷基亚面前泣不成声，无论怎么拿衣袖擦拭，眼泪仍如决堤般涌出，而那蓝色的身影则任由时间随窗外的晨光一起流逝，只是静静地，漠然地注视着她。
之后还会有阶段一完结free talk！敬请期待第二阶段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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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0 生日快乐（stage1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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