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梦就是记忆的余烬，表层是尚有余温的情感，深层则是不充分燃烧的蓝色火焰，那么她今日也在被灼烧着。
睁开眼睛，她面前是玻璃制的展柜，在现代人布置的箱庭中，远古的残骸仍做着古老的梦。
“小朋友，你在看什么呢？”表情和善，身着浅色长裙的高挑女性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弯下腰和她的视线保持同一高度。
她指着精巧的骨架标本：“那个恐龙宝宝，落单了，父母不在身边，被天敌攻击所以死掉了。”
“是啊，但是这也是自然规律，捕食者也有自己要养活的孩子哦。”女性温柔地笑道，月牙形的挂坠在她胸前微微摇晃。
“嗯，我知道，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不是哪边的错。但是孩子很脆弱，没有父母就很容易死掉。刚刚和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谈话，那孩子没有父母，今后该怎么活下去呢？会不会很辛苦？我想说些关心他的话，却没办法开口。”她源源不断地抒发内心的不安，仿佛身旁的女性不存在一般，“我其实根本不知道他怎么想，其实只是想安慰自己罢了，因为我发现自己很害怕失去爸爸妈妈，遇到同样的事情我没办法像那孩子一样乐观积极。我是不是很自私呢？”
“你才几岁啊……十岁？想的事情真多呢。”女性将长发挽到耳后，露出苦笑，“这不叫自私，你只是共情能力太强而已啦。设身处地是好事，但是因此让自己这么难过可不好，这可是坏习惯啊。”
“可我还是很担心……”
见她仍耿耿于怀，陌生的女性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月亮挂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没关系的，和那只小恐龙不一样，人类虽然弱小也不会轻易死掉哦！就像我一样，我也没有父母亲人，但还是好好活到现在了嘛！”
“哪怕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可以哦，但是会很孤独的，就像被丢进了无边的沙漠中，白天无比炎热，夜晚又那么冰冷，绿洲遥不可及。除非足够强大，否则没办法在孤独中活下去，哪怕活下去，内心也会千疮百孔。”女性蹲下来，认真看着她的眼睛，“所以啊，我认为没必要在沙漠中独自行走，没必要去强迫自己忍受那种痛苦。如果遇到愿意和你一起前行的人，不要轻易放开他的手哦。”
她懵懵懂懂地点头。
陌生女性将脖子上的挂坠取下，放在她的手心里：“这个送给你，是我自己做的。如果你还是担心那孩子，就把你刚刚和我的谈话转告给他吧。”
粘土月亮表面布满了坑坑洼洼的手工痕迹，却刚好呈现出月球表面一样的效果。她小心地捧着挂坠，低头道谢：“谢谢你……那个、我的名字是星野夕明，请问你的名字是？”
“我吗？我的名字是月渡，月渡绊里——”
那个名字连同那天的记忆一起落入火焰，化为余烬，至今仍会时不时重新燃烧。
“如果不想坐过站的话，该醒来了，夕明君。列车可以往回坐，时间可不行呢，这可是你现在最缺的东西了。”讨人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个声音总会用各种尖酸刻薄的语言叫她起床，她宁愿和刺耳的机械闹钟搏斗。
但夕明还是捂着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赶在车门完全关闭前一头栽下车，看上去像是被电车一口吐出来一样。
“谢谢你叫我起床，托雷基亚。”她老老实实地向声音的主人道谢，讨厌归讨厌，她不曾拒绝对方的好意，哪怕那根本不能算好意，不过是恶魔的消遣。
“不用客气，我只是不想在这种雨天来回奔波罢了，就凭你的身体状态，一头栽进路边的水坑也十分有可能，等路边有人发现时你说不定就泡发了。”一如既往的黑白拼色衣服，红色眼睛，蓝色发尾，行走的恐怖谷效应若隐若现地紧跟在她身后。
“我……又发烧了吗？”
“很明显，你的脑袋就像温泉蛋一样呢。”
星野夕明和托雷基亚的相识已经是大约两星期前的事了。在差点被这个神经质外星人掐死后，她不得不穿着能遮掩淤青的高领衣服去和加纳警官见面，幸好因为连日阴雨，气温远低于六月平均线，她不至于被路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
加纳警官在听完一系列奇幻故事后沉默许久，运用五十年的阅历缓慢消化诸如“组织”“教团”“屏障”“能量”“晶体”“怪兽”这类词语。终于，消化酶起作用了，即使有些消化不良，见多识广的老警官接受了让自己世界观翻天覆地的线索。
那时，加纳警官听罢边揉着太阳穴边叹气，感慨自己的退休金这次真的岌岌可危：“不是我疯了就是你和那个谁来着？对，不是我就是你和雾崎先生疯了……算了，反正我在局里也不可能比现在更边缘，再过几年也就退休了，就算是条泥船我也会上的。”
为什么不能是这世界疯了呢？托雷基亚如是说。
思绪飘回两周后的现在，雨天的偏僻车站几乎空无一人。她走过几个站台，墙角的自动贩卖机旁，石灰色的地板举着一对背靠背的长椅，面相恐怖的大叔已经坐在其中一侧，于是她在反面坐下。
“受害者已经醒了，还是老样子，关于能量、晶体和那个教团——也就是穹顶会都没什么记忆了。”背后传来加纳的声音，连同咖啡的开罐声一起混合着雨声落地，“自从三井家的事情以来，这已经是第三起被你阻止的案子了。这次也多亏了你，小姑娘，辛苦了。”
“我没做什么，如果不是加纳先生您筛选出和穹顶会有关的失踪者，我什么都做不了。”
事实上，穹顶会这个名字也是加纳帮忙查出来的。根据维基百科记载，这是一个致力于打破人们内心封闭状态的新兴宗教，宣扬连结与人文关怀，表现形式却是摒弃一切非传统社交形式——例如社交网络的苦修。不大肆宣扬教义，也不强迫信徒供奉，表面上低调又遵纪守法，据说还和某个当红议员有关系。他们不对外公开信徒名单，要不是靠着加纳的渠道，凭她个人根本没办法锁定相关人员。
“说得还真是轻描淡写，别谦虚了，是谁的脸差点变成两瓣了？你赌上性命费劲奔波，也不过是延续了几个饭桶的生命而已，实际上关于教团也好怪兽也好，毫无进展不是吗？”托雷基亚的指腹轻轻按住她脸上细小的伤口，那里和狂人的飞刀擦肩而过，疼痛让她差点“嘶”地叫出声。
受能量影响的人们往好处说通常会情绪失控，往坏处说就是会发疯，自从遇到托雷基亚她身边的精神病浓度就成指数上升，这大概就是物以类聚吧。
加纳展示了三秒钟不到喝完一罐咖啡的警官基本功，发出一口叹气声：“失踪案绝对和穹顶会有关，只可惜以现在的人数还是没办法说服上面啊，那个破教会后面应该有议员撑腰，没有更多证据根本动不了他们。毕竟我们除了小姑娘你的证言外也没证据证明穹顶会和袭击博物馆的无名组织有关。”
算上玲奈也只有四人，连统计学意义都没有。
“说起来七月就是博物馆事件的十周年了啊……那个组织按官方说法已经覆灭了，但有可能是穹顶会的前身。小姑娘，我知道你不愿意提起以前的事情，我也不会逼迫你回答，你更没有回答我的义务。但我还是要问一下，你的养母在整起事件中到底是什么立场？”
“……她和穹顶会无关，我是这么认为的，至少绝对不是穹顶会的一分子，这点我还是相信她的。”喉咙就像被堵住了一样，被秘密过滤的话语也如此沉重，星野夕明抬不起头。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距今十年前，月渡绊里和袭击博物馆的组织无关对吗？”加纳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措辞依旧柔和。
他到底知道多少？察觉到加纳话中的另一层意思，夕明惊讶地抓紧衣角，随即认真地回答：“是的。对不起，我……”
“没关系，我明白的，这样就够了。不要这么贬低自己的贡献，小姑娘。你短短几天取得的进展比我和我的搭档强多了，那小子只会眼高手低，就想着待够了年限往上面爬。明明脑子那么好使，动作灵活得像只猴子，如果他肯认真干的话……”加纳举着咖啡罐子咂舌，“关于屏障的事情，我想起一个人可能知道些线索，但我们很多年没联系了，需要再回去整理一下联络方式，有消息会通知你的。那么我就先回去继续调查了，小姑娘也赶紧回去休息吧，时间不早了。”
托雷基亚瞥了一眼加纳的背影，轻轻笑道：“你看，人总是追逐自己没有的东西，越是有能力的人越不愿意去做呢。你明明可以使用我的力量，我早就允许了。虽然这个体型的活动时限只有一分钟，对付人类而已绰绰有余。无论是这次被扔刀子还是上次被踹肚子都很痛的，你最害怕会痛的事情了吧？夕明君，你到底打算靠这具凡夫俗体到什么时候呢？”
“我已经借了你很多力量了，没有你的帮助我没办法找到那些失踪者。”她握紧口袋里的托雷基亚之眼。
“不，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恶魔俯下身，用冰冷的双手捧住她的脸，甜美又低沉的话语像是邀请又像是诱惑，连雨水的声音都静了一拍，“夕明君，为什么你还在拒绝和我一心同体呢？明明是那么美好的事情，你在回忆中见过的吧？如果变回我原来的规格，我甚至可以感知到作为根源的怪兽在哪里，你只要把布鲁顿打倒就好，不是吗？时间不多了哦，你还想玩这种暗地里的英雄游戏到什么时候呢？”
她的大脑自动播放起曾见到过的那些片段。蓝色恶魔的出现每次都伴随着悲剧，比起他和另外几个巨人的恩怨情仇，她的视线没办法从视角边缘那些被毁坏的办公大楼、燃烧的民居还有逃跑的民众中移开。
“我还没有使用那份力量的觉悟。对不起，托雷基亚，我还没有强大到那种程度。”她在托雷基亚红色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的脸，居然有微笑会比哭泣还要难看。
“是吗。没关系，等待得越久，最后得到力量的那一刻就会越美味嘛，我很期待你到时候的表情哦。”恶魔笑着放开手，似乎他早就知道会得到什么答案了。“起码肯定会比现在更开心一点吧？”
回程的电车上，低烧引起的头痛令她难以入睡，她只能继续思考让她头痛的问题：现在这样下去真的来得及吗？按一个月来满打满算，她和托雷基亚的时间只剩一半不到了。剩下的时间她还能拯救多少人？等她死后会不会有更多人遇害呢？为寻找失踪者疲于奔波，她现在甚至没有精力去收集其他情报，这样下去真的好吗？如果思考能够留下痕迹，困扰她的问题一定会随着电车轨道洒满城市。
出站时雨早就停了，明明是六月中旬，晚风却还带着些凉意，托雷基亚突然抬手指向远处：“夕明君，你的住所正在上演一场盛大的氧化反应，现在跑回去还赶得上闭幕哦。”
她循着手指看去，那是老师公寓的方向。
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楼下，演出已经接近落幕，火舌舔舐着楼房的骨架，发出噼里啪啦的鼓掌声。头顶被滚滚黑烟笼罩，热气扑面而来。
就像十年前一样，不过那天最后下起了大雨，火没着多久就停了，她衷心希望这次也是如此。
“老师——骨灰还在屋子里！”她害怕火焰，甚至不敢用煤气灶，此刻却想冲进楼内，还好被托雷基亚用手臂一把钳住，无勇也无谋的冲动产生便夭折。
“演出还没结束呢，观众冲上舞台可不好啊。”橙红色的火光照亮了托雷基亚的侧脸，在那张端正的面孔上勾勒出残酷的笑容，恶魔一如既往地欣赏着他人的地狱。
这次，直到最后也没有下雨。在消防员赶来把火扑灭前，星野夕明呆呆地站在原地，见证和那个人的回忆之所、她迟迟不肯离去的公寓化为漆黑的骨架，从中已经完全看不出一点过去的影子。
“真是精彩，所以你今天打算在哪里过夜？可别告诉我你要在这里像电线杆一样杵一晚上。”托雷基亚满意地鼓掌，看来他相当中意刚才的“演出”。
而夕明早已没了说话的力气，从十年前起每日烧灼她的火焰，终究蔓延到了现实。
托雷基亚先生，你也就现在还能笑出来了，晚上要在警局过夜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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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1 余烬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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