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局促不安的玲奈不同，星野夕明现在只觉得头晕目眩，恨不得吐到旁边这个怡然自得的恶魔身上。
托雷基亚无视她失去手机的悲痛，扛着她跳过或者说飞跃了半个城市，这种体验远比她之前被旧友拉着去坐过山车还要刺激。她的半规管本来就要比一般人敏感，从小到大她都是坚定的地铁派，没别的原因，地铁总不会让她晕车。
在玲奈瑟瑟发抖地盯着她和托雷基亚时，夕明也在小心翼翼地观察对面这个被逼到悬崖边的孩子。她和玲奈只有在医院的一面之缘，可以说是毫无交集，她对玲奈的认知基于猜测和同理心，想要将这样一个陌生的孩子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可谓是一场豪赌，稍有不慎她就会背上逼死玲奈的罪行。
如果一个人坚定地选择死亡，她真的有资格去阻止吗？还是说这只是把她的意愿强加给对方？
总比看着十岁的孩子从这里跳下去要好，她握紧衣角，将后果暂时抛之脑后。
玲奈带着哭腔大喊：“别、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
夕明紧张地看着托雷基亚的侧脸，只见他扭曲起眉毛，露出像是在折断昆虫翅膀一样残酷的笑容：“我一直觉得很好奇，‘别过来’‘别靠近我’‘我要跳下去了’，为什么人类在自杀前总会对面前的人这么说呢？如果你真的想要去死，别管其他人，直接扭头向后自由落体就好，一瞬间就能感受到重力的魅力哦。”
他以人类难以做到的角度歪着脑袋，观察着玲奈的反应，继续说道：“你在日记上写了要承担责任吧，那么你还在犹豫什么呢？啊……我懂了，你在害怕吧？害怕母亲像抛弃父亲一样把你也丢下。你知道她在你死后也会继续活下去，就像现在这样，扔掉丈夫后她的生活反而更好了，你死后她会变得多么幸福呢？这么一想你的死还真是会变得意义非凡啊！”
他是怎么做到的，每次都把人往最坏的方向揣测，这点令夕明难以理解。
“看看身后吧，纵身一跃，责任和罪行就都消失了，你的母亲也能被你解放，还在等什么呢？”托雷基亚指向海平面的方向，晚霞正在那里燃烧。
不是这样的——她看见玲奈想张口反驳，却只做出了口型，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托雷基亚的话语就像刀尖一样锐利地插进玲奈的胸口，玲奈绝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回头望向身后的大海。
就在玲奈移开视线的那一瞬间，夕明冲上来抓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拉回离悬崖边几米的地方，借势将她压在身下。即使夕明现在的力气不大，利用体重和技巧压制一个茫然无措的小孩子还是没问题的。
“呼……咳、咳，我确实说过转移她的视线，你这分明是在火上浇油嘛！”夕明调整好呼吸朝托雷基亚吼道，这是他们事先商量过的方案之一，但是这家伙没人性的做法还是让她出了一身冷汗。
“反正目的达到了不是吗。”托雷基亚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
反应过来的玲奈开始挣扎，但是夕明将她的胳膊牢牢固定住，令身下的女孩动弹不得。
“……最好不要乱动哦小玲奈，我用这个不是很熟练，可能会弄痛你的，我很讨厌会痛的事情，希望你也一样。”
虽然夕明的语气听起来还算平静，其实她已经相当疲惫，先前的高空快速旅行已经消耗了她不少精力，刚刚这一出“肉搏战”更是让她脆弱的身体发出悲鸣，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视野正在发黑。
感官逐渐模糊，玲奈的哭喊声显得格外刺耳：“我、我知道夕明姐姐你肯定很讨厌我。我爸爸，对月渡小姐做了那种事情，都是因为我。我看、看见了！你的脖子断了！月渡小姐浑身是、是血！然后我逃、逃走了！月渡小姐说了，想让我和夕明姐姐做、做朋友，她说，她说不想看到夕明姐姐孤零零一个人过生日！但是我、我现在这样根本没办法和夕明姐姐成为朋友，明明这是她最、最后拜托我的事！我……除了死掉以外根本没可能得到夕明姐姐的原谅吧？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呢？”
“果然是这样啊……老师你还真是多此一举。”夕明以玲奈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说道。
她们之间的事情不该将他人牵扯进来。
虽然不知道老师对玲奈都说了什么，她还是对已经死掉了的月渡绊里感到了一丝火大。在她看来，老师利用了玲奈的善意来解决和夕明间存在的问题，等到夕明死掉之后，这个孩子又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情带来的创伤？
即使知道这些话语对玲奈来说过于残酷，她也不想像老师常做的那样用虚情假意的话语让对方安心：“事先说好，我没办法就这么原谅荣仓先生，他用莫名其妙的理由就这样夺走了我家人的生命；我也没办法接受玲奈的道歉，无论你再怎么尝试负起责任都没用，无论用何种方法你父亲都得不到我的原谅，也得不到月渡老师的原谅，毕竟她已经死了。”
“呵，瞧你说得斩钉截铁的样子，以你举棋不定的程度，只要那个司机痛哭流涕给你跪地道歉你立马就能原谅他，可惜他已经做不到了。”托雷基亚翻了个白眼。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托雷基亚说得或许没错。
她感到有些心虚，不满地瞪了托雷基亚一眼，看到玲奈似乎已经放弃了肢体反抗，于是放开了压制，跪坐在地上，让自己的视线和玲奈平齐。
“所以小玲奈不需要向我道歉，你不该承担这份罪恶感。而且啊小玲奈，承担责任并不能用死亡，死本身什么意义都没有。我们总会用美好或者糟糕的语言来修饰它，就像你觉得自己的死亡可以偿还罪孽，或者可以让母亲幸福。但我觉得，死亡就是十二点的钟声，一切用来妆点它的魔法都会在那时失去效果，世界上只会空出你的位置，无论什么意义都没办法填补你的空缺。”夕明看着玲奈的眼睛认真说道。
“可是！只要我不在了，妈妈也能没有那么辛苦！那、那边奇怪的大哥哥说得没错，妈妈很坚强，一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玲奈急切地解释着，然而话没说完就被夕明干脆利落地打断：“那边在一旁看乐子的只是个性格恶劣的恶魔罢了！别把他的话当真，和你几乎从没见过面的家伙能了解你多少？他不过是从最坏的角度揣摩你的心思，然后在他说出口的时候，你就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样想过，一旦这样想你就输了！”她指着旁边抱着胳膊看热闹的托雷基亚说道。
“喂喂，真过分啊。”恶魔斜眼看着她，假装一副很受伤的样子，语气却一点都没有变化。
“小玲奈，你听说过十年前的那个事件吗，你那时可能才刚出生吧，我应该和你差不多大。那天学校因为考试放假，我去父母工作的地方玩，被他们拜托照顾儿童室的孩子们。然后爆炸发生了。不知所措的我们留在原地不知待了多久。大家年纪都不大，我也在哭，大家也都在哭，场面乱作一团。最后，身为最年长的那个孩子的我想起了父母的嘱托，打算出去求助……”
说到一半，夕明感觉自己又开始颤抖，火苗混合着惨叫声从记忆的缝隙中渗漏出来。她抓着玲奈的肩膀，深吸一口气继续讲了下去：“中间的过程请容我省略，总之我很没出息地晕了过去，醒来以后就和其他孩子一起躺在医院了。结果上来讲我什么都没做到，我也没能完成父母最后的委托。”
我们都是失败者呢，她冲着玲奈自嘲地笑道。
“我和你提这件事并不是想说自己比你更惨，你的事情在我面前不值一提这种话。我、月渡老师、小玲奈、小玲奈的母亲、荣仓先生，我们的痛苦都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别人没可能也没办法完全理解，这也不是可以比较的东西。”她将玲奈的肩膀抓得更紧了，“我想说的是，有些事情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去做，任何事对死掉的人都毫无意义。如果小玲奈死掉了，三井女士就再也没办法为你做任何事了！她对死掉的玲奈倾注的爱都将变成自我安慰，你真的觉得那样的生活对她来说是好事吗？”
黑色的结晶不知何时从玲奈的手心滚落，而夕明并没有注意到，那枚不祥能量的集合体早已蠢蠢欲动。紫黑色混杂着金色的神秘能量顺着玲奈的手心逐渐向结晶的方向输送。
“既然我死掉不会有任何用，那月渡小姐的死又算什么？马上就要死掉的爸爸又算什么？我又算什么？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玲奈绝望地看着夕明大喊，表情近乎崩溃。
就好像在玲奈身上吃饱喝足了似的，不祥的能量结晶突然爆发，紫黑色的能量体盘旋腾空，如巨蟒般向女孩袭来。
“小玲奈！危险！”
夕明下意识地抱紧了玲奈，将她完全护在身下，紧闭双眼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冲击。几秒后，预想的疼痛却没有到来，于是她缓缓睁开半只眼睛。
眼前是令她难以置信的景象，黑白两色的恶魔正挡在她身前，用一只手和那条“巨蟒”缠斗。飞溢的能量溅落在他的身旁，发出腐蚀的“滋滋”声后留下一个个小坑洞，不敢想象那股能量直接落在人体身上会产生什么后果。
——恐怕连渣都不会剩吧。
在他挺身而出之前，夕明从没觉得托雷基亚的形象如此高大，当然这种想法只产生了一瞬间，直到对方开口说话为止。
“差点就血本无归了，你劝人的水平可真够烂的，一般这种时候正义的英雄们不是都会说什么‘我能理解你’‘好好活下去’这样没营养又感人的话，让对方痛哭流涕地感受生活的美好吗，虽然我觉得那种话十分恶心。”托雷基亚的头发随着巨蟒刮起的风暴上下翻飞，还不忘损她一嘴，“别浪费时间了赶紧让那个供体小姑娘冷静下来，她的负面情感就是这股能量的源头。不然太阳完全落下来你们就等着一起变成失踪人口吧，我可是不加班主义。”
“别每次遇到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就把不加班主义摆出来！”她忍不住吐槽道。
虽然托雷基亚表现的好像一脸轻松，但夕明总觉得他其实没那么游刃有余，他脑袋上的青筋完全暴露了事态很棘手的事实，令她不禁有些担心，当然，只有一点点而已。
“抱歉，托雷基亚，麻烦你再撑一段时间！”
夕明捧住玲奈的脑袋，强制惊恐的女孩直视自己的眼睛，拼命燃烧脑细胞思考能回答玲奈的话语。
“小玲奈，看着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即便如此我还是活到现在了！拼命为自己找各种理由，对自己说各种谎！”
她真是没出息，只能说出这样迷茫又不安的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直到现在，她也没有想明白自己活下来的理由，明明自己是这样一无是处，连安慰玲奈的话都无法说出口。
她既没能完成父母的嘱托，也没能完成学业，甚至落到命不久矣的境地后避开那些关心她的人，连这些人的好意都没办法坦率接受。
但是啊，如果能救下这个孩子的话，即使是这样的自己，也可以稍微抬头挺胸，更加为自己感到自豪地活着吧？如果能为自己感到一丝骄傲的话，面对那些向自己展示善意的人们、那些爱着自己的人们，应该能更圆滑地回应他们的感情吧，不会让他们受伤了吧？
不，这也只是谎言罢了，她别扭的性格恐怕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是谎言又如何。
“我知道的，‘为了成为幸存孩子们的榜样努力学习’‘为了找出老师死亡的真相’什么的说白了都只是为了让我自己活下去的谎言罢了！小玲奈的父母不也说过嘛，‘为了玲奈加油’这样的话！这没什么不好的吧！”
能量卷起的风暴在耳边呼呼作响，残阳留下的光芒愈发暗淡，时间不多了。
没错，正因为时间一眨眼就结束了，在死掉前对自己撒点谎也没什么吧？既找不到活着的理由，也找不到现在就死去的理由，那么通过这样的谎言活下去也没有错吧？
“活着的人迟早会遇到属于自己的谎言，那些谎言就是生者编织的魔法，为了活下去诞生的脆弱魔法！即使在死亡的那一刻一切谎言都会失效，但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前，无论如何改变形状，你的魔法都会一直存在，我保证！玲奈你呢？你想要通过什么样的谎言活下去？”她紧紧抱住怀中的女孩，倾注自己全部的感情，祈祷那名为谎言的魔法生效。
你会为了什么，不惜对自己撒谎也要活下去？
“我……我……”玲奈吸了吸鼻子，用颤抖的双手回抱了她，流着眼泪大声回答：“我想让妈妈将来住上大别墅！我还想在爸爸死掉前见他一面！我想交一百个朋友！我想和那些欺负我的人绝交！我、我还想吃蛋糕和披萨！”
生者选择了她的谎言，黑色的水晶应声破碎，那股能量像是从没出现过一样消失不见，只有周围的一片狼藉彰显它的到来。托雷基亚皱着眉头甩了甩手，又拍了好几下衣服，似乎是要把脏东西全清理下去。在他旁边，玲奈扑进夕明的怀里号啕大哭，像只树袋熊一样抱着她，眼泪混合着鼻涕蹭了她一身，托雷基亚露出嫌弃的表情默默站远了一步。
“真是好一手转移话题啊，明明她问的是为什么不让她死，你却不知不觉把话题替换到为了什么不惜活着。你呢？你相信这些谎言吗？”托雷基亚看向瘫坐在地上的夕明，声音隐约透着一丝疲惫。
“……你猜呢？”刚刚喊的声音太大，夕明感觉自己都快要说不出话了，还有些缺氧，虽然她很在意那个黑色的晶体，但她觉得自己随时都能晕过去，只能强忍眩晕感象征性找了一下。那东西碎掉后就一点影子都没了，怎么都找不到，托雷基亚也只能一脸不爽地放弃了搜寻。
“好了玲奈，你有带手机吗？我得联系一下加纳先生和三井小姐，告诉他们你没事。放心吧，我只会说你想瞒着妈妈去祭典结果坐错车迷路了，这事我以前真干过。”夕明摸着玲奈的头眺望远处的海平线，那里已经没有了太阳的踪影。
她随口问道：“就算现在通知他们，以今天的路况来看，从市里到这边应该还要在路上堵不少时间，要不要点个披萨外卖？我知道有家连锁披萨号称半小时内必达，希望这里属于配送范围内。托雷基亚你有什么喜欢的口味吗？”
“……双层芝士。”黑白拼色衣服、蓝色发尾、深红的眼瞳，名为托雷基亚的人形生物仍在她身旁站着，即使现在已经是夜晚，阴魂不散大概就是在说这种情况。
夕明吃惊地张大嘴巴，缺氧、疲劳和低血糖让她两眼一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能挤出一句话：
“看来我们得点12英寸的了。”
下集：愉快的三人披萨派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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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7 生者的谎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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