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壁垒森严的军营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却又实实在在的涟漪——相关法律修订案通过,符合条件的同性伴侣可依法登记结婚。文件层层传达,最终以通知的形式,安静地贴在了各连队的公告栏上,混在一堆训练安排和理论学习通知里,并不起眼,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某些人心中炸响。
顾一野是晚饭后路过连部时看到的。他的目光在那几行印刷体字上停留了大约三秒,面色如常地走过,仿佛只是瞥了一眼明日天气。但回到宿舍,坐在书桌前,对着摊开的军事地形图,笔尖却久久未落。窗外,是熟悉的营区暮色,嘹亮的熄灯号尚未响起,空气中残留着白日的尘土与汗水的气息。
他拉开抽屉最深处,那里安静地躺着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几颗早已过期、糖纸却依旧被细心抚平的大白兔奶糖,一张叠得棱角分明、写着歪扭“注意事项”的纸条,还有那枚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刻着抽象人影的子弹壳。他的指尖拂过弹壳上粗糙的刻痕,眼前浮现出那张总是带着点痞气笑容、眼神却亮得灼人的黑脸。
良久,他合上铁盒,放回原处。拿起桌上的报告纸,拧开钢笔,吸满墨水。落笔时,没有丝毫犹豫。
结婚报告
尊敬的党组织及上级领导:
本人顾一野,现服役于XX师直属侦察连,军衔XX。与钢铁八连战士高粱同志,基于完全自愿,感情深厚,并符合国家现行法律规定,申请办理结婚登记。
恳请批准。
申请人:顾一野
日期:XXXX年X月X日
报告写得极其简洁,符合他一贯的风格,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或情感渲染,只是在“感情深厚”四个字上,笔触似乎比别处更沉凝些许。
几乎在同一时间,钢铁八连的宿舍里,高粱正抓耳挠腮地对着一张同样的报告纸。他面前的纸上已经涂改了好几次,写废了好几张。他觉得怎么写都不对劲,不够郑重,不够表达他内心万分之一的激动和决心。最后,他几乎是赌气般,参照着顾一野可能写出的格式,用他最工整、几乎刻进纸背的字迹,抄下了一份几乎一模一样的报告,只是在末尾,用力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高粱。
两份报告,经由不同的连队主官,呈递了上去。过程比他们预想的要平静。连长、指导员分别找他们谈了话,语气严肃,内容无非是确认意愿、强调纪律、提醒未来可能面临的现实压力与考验。顾一野的回答清晰冷静,如同汇报作战方案。高粱则挺直腰板,眼神灼灼,回答得响亮而坚定,仿佛在立军令状。
没有刁难,没有异样的目光,至少明面上没有。军队以其特有的、不讲废话的效率,处理着这项新出现的“业务”。审批流程在沉默中一步步向前推进。
拿到盖着鲜红印章的批准文件那天,是个寻常的训练日。两人分别从各自连队的文书手里接过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表情都异常平静。顾一野仔细地将文件对折,放进贴身的军装口袋。高粱则把文件攥在手里,攥得指节发白,直到汗水几乎要将纸张濡湿,才猛地惊醒,小心翼翼地将它抚平,学着顾一野的样子,放进胸口的口袋,紧挨着那枚子弹壳。
利用一个难得的共同休假日,他们穿着熨烫平整的常服,去了市区的民政局。没有鲜花,没有戒指,没有亲友簇拥。流程简单得甚至有些寡淡,照相,宣誓,在登记表上签字,然后,两本红色的证书被递到了他们手中。
封面上,“结婚证”三个字烫着金边。翻开,里面是两人的合照,穿着军装,肩并肩,头微微靠向对方。顾一野的表情依旧略显清冷,但眼神柔和;高粱则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眼角挤出细密的纹路,那笑容里,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沉淀了太久的幸福。照片旁边,盖着民政局的钢印,清晰,深刻,如同一个不容置疑的烙印。
拿着那本小小的证书走出民政局大门,阳光有些刺眼。两人站在台阶上,一时都有些沉默。手里红本的重量,和胸口贴着的那枚子弹壳的重量,奇异地重合在一起。
“走吧。”顾一野先开口,声音平稳。
“嗯。”高粱应着,目光却还黏在手里的证书上,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
他们没有立刻回营区,而是沿着一条安静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一个街心公园,里面有老大爷在抖空竹,有孩子在追逐嬉闹。他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看着眼前平凡而鲜活的市井景象,谁也没有说话。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笔挺的军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高粱悄悄伸出手,小拇指勾住了顾一野放在身侧的小拇指。顾一野的手指动了一下,没有躲开,反而轻轻回勾住。
没有更亲密的动作,只是这样隐秘地勾连着手指,感受着彼此指节的硬朗和皮肤的温度。许多年前,在新兵连回宿舍的月光下,他们也曾这样,紧张又期待地勾着手指。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又豁然开朗。
“顾一野,”高粱看着前方,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我们……结婚了。”
“嗯。”顾一野低低应了一声。
“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高粱转过头,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如同宣誓。
“知道。”顾一野也侧过头,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我也是。”
简单的对话,却承载了所有的承诺。
那天晚上,他们住在市区一家普通的宾馆里。房间简洁干净,窗户开着,晚风吹动白色的纱帘。没有刻意营造的浪漫,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宁静与疲惫。
洗漱完毕,并排躺在略显坚硬的床上。黑暗中,能听到彼此清晰的呼吸声。白日的激动和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某种更深沉、更原始的情愫开始在静谧中涌动。
高粱翻过身,在朦胧的夜色里,看着顾一野近在咫尺的轮廓。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顾一野的眉骨,沿着高挺的鼻梁,最终停留在那总是紧抿、此刻却显得异常柔软的唇瓣上。
顾一野没有动,只是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随着他略微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
指尖的触碰变成了温热的掌心。高粱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吻住了那双唇。这个吻,不再带有以往任何一次隐秘接触时的慌张、试探或激烈的占有欲,而是异常的温柔、虔诚,带着一种近乎顶礼膜拜的珍视。
顾一野的身体最初有些僵硬,但在那温柔而执着的亲吻下,渐渐软化。他抬起手臂,环住了高粱宽阔而坚实的后背,生涩却又坚定地回应着。
窗外的月光流淌进来,勾勒出床上交叠的身影。作训服被胡乱地丢在椅背上,那两本红色的结婚证,并排放在床头柜上,封面的烫金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没有过多的言语,所有的爱意、承诺、以及多年压抑的情感,都在这一夜,化作了肌肤相亲的温度和彼此心跳的共鸣。他们在律法与信仰的见证下,终于可以抛却所有顾忌,毫无保留地拥有彼此,从灵魂到身体。
夜很深,也很短。
第二天清晨,生物钟准时将他们唤醒。两人几乎同时睁开眼,对视的瞬间,都有片刻的恍惚,随即,某种难以言喻的亲密和默契在眼神中流淌。没有尴尬,没有羞涩,只有一种历经漫长跋涉后,终于抵达终点的安宁与满足。
他们沉默地起床,洗漱,穿上军装,仔细地将那两本结婚证收好。走出宾馆,回到熟悉的营区,回到各自的连队,回到日复一日的训练和任务中。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依旧是铁打的营盘,钢铁的纪律。
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那两本盖着钢印的红色证书,像两颗悄然落入沃土的种子,在他们心底最深处扎下了根。而那枚刻着彼此印记的子弹壳,依旧紧贴着胸口,与那本崭新的证书一起,共同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被国家和彼此承认的,爱与归属。
未来的路还很长,风雨或许依旧。但他们知道,从此以后,他们是彼此法定的伴侣,是硝烟与岁月都无法分割的共同体。
他们是对方的软肋,亦是对方最坚不可摧的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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