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过后，日常的训练生活重新按下播放键。但某些东西，已经像渗入土壤的雨水，悄然改变了质地。
顾一野敏锐地察觉到周围气氛的异样。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变得更加粘稠，带着各种难以分辨的温度。高梁似乎陷入了某种别扭的沉默，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找他茬，但那双眼睛里的火焰却烧得更旺，每每与他对视，都让顾一野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秦汉勇的“关照”则更加名正言顺且无微不至。连部会议、战术研讨，他总是不吝于给顾一野发言和展示的机会，甚至将一些本应由排长负责的协调工作也交到他手上。这种超常规的重视，引来了一些私下议论，也让顾一野感到些许不适。他追求的是能力的认可，而非这种近乎“偏爱”的对待。
张飞依旧沉默地付出，一瓶水，一块干净的手帕，几句朴素的提醒。他的关心像温吞的水，试图慢慢融化顾一野周身的冰层，却不知那冰层之下，是更为坚硬的、对情感链接的天然隔阂。
姜卫星的素描本越来越厚，笔触也愈发熟练。他开始能捕捉到顾一野眉宇间细微的蹙起，训练时肌肉线条的贲张，甚至是他独自一人时，眼中偶尔掠过的、无人能懂的遥远思绪。这成了他唯一能安全靠近顾一野的方式。
打破这微妙平衡的，是一纸调令。
团部决定组建一支尖刀分队，探索新的训练模式，为即将到来的军区大比武做准备。分队长的人选，成了各方关注的焦点。
命令下达的当天下午，顾一野被叫到了团长宋建设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除了宋建设，秦汉勇也在，脸色不太好看。
“顾一野，”宋建设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脸上是惯常的、看不出情绪的笑容，“尖刀分队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是，团长。”顾一野立正回答。
“团里经过研究，认为你军事理论扎实，思维活跃，在上次演习中表现突出。”宋建设不紧不慢地说，“决定任命你为尖刀分队副队长，协助分队长工作，主要负责战术设计和训练方案制定。”
这个任命，出乎了顾一野的意料，也出乎了秦汉勇的意料。副队长，而且是主管战术设计，这几乎是破格提拔，赋予了顾一野极大的实践平台和话语权。
秦汉勇忍不住开口：“团长，一野他还年轻，缺乏带兵经验，直接担任副队长，是不是……”
“哎，秦连长，”宋建设打断他，笑容不变，“年轻人就是要压担子嘛。经验不足，可以学。我看中的就是顾一野同志这股敢想敢干的闯劲。怎么，你对自己的兵没信心？”
秦汉勇被噎了一下，无法再反驳，只能沉声道：“是，团长。”
顾一野心中快速权衡。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能让他将自己的许多想法付诸实践。他压下心头的波动，敬礼：“谢谢团长信任，我一定全力以赴。”
“好！”宋建设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在顾一野和秦汉勇之间扫过，像是无意间提起，“分队长的人选，团里考虑由侦察连的高梁同志担任。你们在演习中配合默契，这次继续搭档，希望能再创佳绩。”
高梁？！
顾一野微微一怔。
秦汉勇的脸色则瞬间变得更加难看。让高梁和顾一野搭档？一个是他隐隐视为“威胁”的竞争对手，一个是他想要牢牢掌控的“瑰宝”，现在却要被放在同一个锅里搅勺子，而且是在宋建设的直接关注下？这感觉，就像是自己精心培育的苗圃，突然被别人插上了标志。
“团长……”秦汉勇还想说什么。
“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了。”宋建设挥挥手，语气不容置疑，“顾一野，你先回去准备。秦连长，你留一下。”
顾一野带着复杂的思绪离开了办公室。他并不排斥与高梁合作，高梁的实战能力确实出众。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个安排背后，似乎有着更深层的意味。
办公室里，宋建设看着脸色铁青的秦汉勇，慢悠悠地点燃一支烟。
“怎么？有情绪？”
“不敢。”秦汉勇硬邦邦地回答。
“秦汉勇啊，”宋建设吐出一口烟圈，语重心长，“你是带兵的人，眼光要放长远。顾一野是块好材料，但不能总捂在你的手心里。让他和高梁搭档，是磨砺，也是制衡。两个人互相促进，互相牵制，才能都成长起来，也才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秦汉勇：“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有些心思，收一收。部队，容不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至少，明面上容不下。”
秦汉勇的心猛地一沉，脸上火辣辣的。团长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这些日子有些发热的头脑。他那点隐秘的心思，原来早就被上面看得一清二楚。
“是，团长，我明白了。”秦汉勇低下头，声音干涩。
消息很快传开，如同在本就暗流涌动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高梁得知自己要和顾一野搭档，心情复杂难言。一方面，他能有更多时间和理由名正言顺地待在顾一野身边；另一方面，作为分队长，他需要掌控全局，而顾一野这个副队长，显然不是他能轻易“掌控”的。这注定是一场充满张力与碰撞的合作。
张飞听到消息后，独自一人在训练场边坐了很久。他看着远处正在组织体能训练的顾一野，心里空落落的。尖刀分队意味着更多的任务，更远的距离，他连这种远远看着、默默关心的机会，可能都要变少了。
姜卫星在素描本上，画下了并排站立的顾一野和高梁，并在旁边写下了“尖刀”两个字。笔尖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艳羡。
尖刀分队的第一次会议，气氛就有些微妙。
高梁试图树立分队长的权威，布置任务时语气刻意带着强硬。
顾一野在听完他的整体安排后，平静地开口：“队长，关于渗透训练的路线选择，我认为三号区域比二号更合适。三号区域地貌更复杂，更接近实战环境。”
高梁眉头一拧：“二号区域地形我熟悉，更容易组织训练，出了问题也好控制。”
“训练的目的不是为了‘好控制’，而是为了最大限度提升战斗力。”顾一野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熟悉地形意味着缺乏挑战性。我们应该在陌生和复杂环境中锤炼部队。”
“顾一野！我是分队长！”高梁有些恼火，他觉得顾一野在挑战他的权威，尤其是在所有队员面前。
“我明白。所以我是在向分队长提出建议。”顾一野看向他，眼神清澈而直接，“最终决定权在你。但我坚持我的专业判断。”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谁也不肯退让。会议室里的其他队员大气都不敢出，感受着这两位主官之间那诡异的、既像竞争又像默契的气场。
最终，高梁咬了咬牙：“按你说的办！但是顾一野，训练要是出了纰漏，你负全责！”
“可以。”顾一野淡淡应下。
会议在一种紧绷的气氛中结束。
高梁看着顾一野离开会议室时那挺拔而孤直的背影，心里又是气恼，又是无奈，还有一种被那种冷静和才华深深吸引的无力感。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用对待普通下属的方式对待顾一野。
顾一野则觉得高梁有些情绪化，不够理性。但他并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投入到新制定的训练方案中去了。
宋建设通过报告，得知了尖刀分队第一次会议的情况，脸上露出了预料之中的笑容。
“磨吧，磨一磨，棱角才能更锋利，也才能……更清楚地看到，谁才是真正能掌控局面的人。”
他将一份关于顾一野家庭背景的调查报告锁进了抽屉深处。那上面显示，顾一野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家风严谨而冷淡。宋建设似乎明白了顾一野那身冰层从何而来。
“有意思。”他喃喃道，“越是难以靠近的坚冰，融化起来，才越有成就感，不是吗？”
暗涌在冰层之下奔腾，新的舞台已经搭好，围绕着顾一野的无声角力，进入了新的阶段。而顾一野本人，对此似乎仍无所觉，他只是朝着自己认定的强军目标，步履坚定地前行，留给身后一片复杂难言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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