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了好久好久，睡得脑袋昏沉，再醒来时只剩下头痛。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又似乎没有，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晦暗不明的，很沉闷，很阴郁。她的室友约会回来，顺便给她带了一份晚饭，说是买二赠一。她知道这是室友好心的谎话，她最近手头有些拮据，情绪也不太好，被室友暗地里关照许多，却无可回报，因此装作不知道，一无所知地接下来。
室友说：“噢——对了，我想起来，公寓底下好像有人找你哦。”
“找我？”
“蛮眼熟的人呢，不知道在哪儿见过……头发很乱的一个家伙。”
她去热饭的动作就凝固住了，在原地站着，没动，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室友，小心翼翼地呼吸，很害怕现在也只是她那个漫长的梦的余韵。
室友说：“看样子，你认识？”
她说：“……或许吧。”
“男朋友？”
“这个不是。”
“不会是前男友吧？我没告诉他你住哪儿。”
“只是同学。”
“噢，同学。”
然后室友就没有再追问了，点点头，说自己要和男朋友打个电话，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留她一个人在客厅徘徊。她或许应该下去，或许应该当做不知道，在她的人生轨迹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之后，在她与切原赤也的距离被命运如此夸张地拉开以后，她或许应该让一切都保持被时间尘封的状态，只有凝固才不会破坏记忆，才能继续给她逃离现状的勇气。
于是她去热饭，微波炉的声音在厨房里闷闷地响起来，像是楼房在地震中晃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事真的发生了地震。她跑去叫室友离开，两个人沿着楼梯往下跑，躲到空旷的街道。只是一场小地震，很寻常可见，街上只出来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来躲地震，只摔碎了几盆挂在窗户外面的花。她觉得自己有些大惊小怪，有些反应过度，仰着头望着灰扑扑的楼房和灰扑扑的天空，很用力地深呼吸，深呼吸，吸——
“惠子！”
切原赤也喊。
她慢慢地，慢慢地，呼出那口气。
昨天隔着屏幕见到的人现在就站在她身前，海藻一样乱糟糟的头发，柳条一样的深绿色的头发，冒冒失失的表情，像余震一样。
切原赤也说：“啊！你们俩果然认识。她还骗我说不知道你住哪儿，惠子，你看嘛。”
她一时间说不出来话，只是看着他。
切原赤也等了一会儿，笑了。
“啊——是不是流程不对？”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更加乱糟糟的头发，说，“我问了仁王前辈，他说这时候要先说好久不见。所以，惠子……”
她说：“好久不见。”
切原赤也说：“好久不见。”
柊原惠子终于又找回自己的声音了，用在职场上学来的经验和切原赤也交谈，说没想到能再见面，也没想到他能找到这儿来。她住的地方偏，没有电车能直达，又弯弯绕，拿着地图也要认好久的路。其实住在这儿的人多少都处在社会的边缘，坐过牢或是离家出走，躲避着难以负荷的过去藏在这里。柊原惠子最早搬进来时也有些不适应，有点担惊受怕，整晚睡不着觉，听酗酒的人深夜回家，路过她的门口，把酒瓶子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出去很远。但终究能习惯的，她多擅长这个，适应各种各样的夹缝，或许她正是为此而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被随意地型塑、改造，不用过问她的意见。
她说：“……好巧啊。”
切原赤也不太习惯她的客套，不太习惯她的过分礼貌，不太习惯她的疏远，还是用自己的那一套直率，说：“一点都不巧。”
一个人的痕迹总是很难被完全清除，就好像过去总是会如影随形。切原赤也拜托他在社团认识到的前辈，查到柊原惠子居住的区域，起了个大早，从东打听到西，最后在柊原惠子的室友这块停下，决定守株待兔。
柊原惠子有点错愕，半晌才说：“真田前辈如今也变成这样了吗？”
“呃？不是真田副部长……”他倒是还会习惯性地管真田弦一郎叫副部长，这让柊原惠子的心里涌上十分复杂的眷恋感，说，“是另一个学校的。”
“……噢。”
切原赤也说：“惠子，你不高兴吗？”
她算不上不高兴，她只是忽然间又意识到——再一次的——切原赤也的世界比她以为的还要广阔。他打网球，比赛，结识许许多多的人，产生各种各样的联系，柊原惠子只是其中的一个分支，微不足道，只能看到、听到一些，那么渺小，遮挡不住背后的庞大的空白。
切原赤也在打国际比赛的这段时间，当然也认识了许多人，国内的，国外的。她知道有个叫越前龙马的，两个人在学生时代就交过手，在进入职业比赛后反而没碰上过，但对彼此印象都不错；还有个叫手冢国光的，两个人碰上过一次，切原赤也惜败，柊原惠子不太喜欢他，但切原赤也对其倒颇有好感。她知道的都非常间接，非常片面，充满了主观臆断和猜想，充满了不切实际，充满了不该存在的自己的痕迹。
她摇摇头，不知道是在否定切原赤也，还是在否定自己。
切原赤也说：“我知道啦……我这样很像stk，但我想见你嘛，你又一直避着我。”
柊原惠子说：“……对不起。”
“咦？……啊，没关系。”切原赤也说，“我后来听幸村部长说，你祖母当时在住院，是吗？真不好意思，惠子，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说过的，你有什么需要我都会帮你。”
“……”
“惠子。”
“唔。”
“我想帮你，想保护你——我这么说的，好多都没实现。”
她摇摇头。
切原赤也说：“还有……”
他有点踌躇，纠结了一下，还是很勇敢地说下去：“毕业典礼那天没见到你，电话也打不通，向班导要了你的家庭住址找过去，发现你已经搬家了。我以为你不想见我，不想和我一起拍照，所以才躲开我。”
柊原惠子说：“怎么会这么想？”
“啊，因为你聪明嘛。”切原赤也说，“你肯定猜得出来，我想在毕业典礼上向你表白。”
“……”
“仁王前辈帮忙和控制幕布的同学商量好了，等你上台发言完，会从台侧发手拉烟花，然后我在观众席里向你表白……柳前辈和丸井前辈都说最好不要这样，我现在也觉得仁王前辈是故意逗我的。”
“……”
切原赤也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啊，惠子。”
她抬眼看着他。
切原赤也说：“我说过要帮你解决麻烦，结果我当时变成你的麻烦了，对不对？”
柊原惠子：“……”
柊原惠子慢慢地摇头。
她不够自信，但也总算聪明，而且切原赤也足够好懂，心思过于好猜。她数着日子等毕业典礼的到来，猜到对方会选择在当天回到学校，向她表白。她只是不知道具体形式，具体时间，在众多的可能中等待属于自己的那一个，等待自己或许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被选择。
她知道，她明明知道。
她看着切原赤也，过去三四年却仍旧很年轻的脸上还有着高中时候的直白，不太懂得掩饰自己的心思，明朗的，像被阳光直照的澄澈的河水。她试图去想切原赤也在学校礼堂中寻找自己的样子，穿着许久没穿的制服，坐在同学中间，心不在焉地和别人交谈，敷衍关于国外与训练的一切问话。切原赤也的眼睛一直在寻找自己吗？但终于没能找到，在不断变化的时间中，终于只找到什么也没有。
柊原惠子说：“我……我才是。”
“不是，”切原赤也说，“惠子才不是麻烦。”
“但我——”
室友说：“真不好意思！但我得打断你们一下。我还在这里站着呢，如果你们有些体己话想说，要不要去附近的公园走走？”
柊原惠子吓了一跳。
室友说：“本来想直接悄悄离开的，但是，惠子，你还拽着我的胳膊哦。”
柊原惠子说：“……真对不起！”
室友说：“没关系，那我先回去，你也不要太晚回来，注意安全。”
切原赤也说：“放心，有我在！我一定会保护好惠子的。”
室友说：“就是不放心你。”
什么啊？切原赤也还想和她吵下去，就被柊原惠子拽住胳膊，轻轻晃一下，制止了。哦，是哦，他们两人好不容易重逢，好不容易相见，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切原赤也摸摸脑袋，说：
“那我们去那边走走？我从那边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有大道艺人。”
大道艺人在唱歌，周围已经零零散散停了一些人旁观。切原赤也随大流，放下500日元的纸币，想了想，又放下一张，指指柊原惠子，说：“这是她给的。”
大道艺人了然地点点头，正好弹完上一首，对柊原惠子说：“小姐，你要点歌吗？”
柊原惠子猝不及防：“我？”
“对，”大道艺人说，“感谢你的支持。”
她想说不是她，但切原赤也蹲在地上，很乖巧、很认真地盯着她，还是很像一只小狗，全心全意的。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柊原惠子说，想听《九月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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