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洁,方便打理。”在理发师推荐了许多时下女高中生们最喜欢的发型之后,海雾仍旧是最初的要求。烫发要护理,层次费时间,她还是喜欢简单的处理方式,例如洗完头发一吹就干的类型。
因为一切从简,所以整个过程也很快。只是在最后,理发师显然无法接受自己一身本领无处施展,执意要为海雾修一个漂亮的刘海和鬓发。
“如果这么放你出去,我的职业生涯就要完蛋了。”
海雾大为震惊,也不再冥想、也不再拒绝,她端端正正地坐直身体,想看看自己这不值一提的发型上究竟要承载出怎样的职业生涯。
“大功告成——小姐,请看看这个发型你还满意吗?”围布被轻轻取下,海雾看着自己拧成一缕一缕的湿发刘海,和耳侧弯弯的鬓发,她看着镜中乖巧的女孩缓慢地眨了眨眼。
“你的职业生涯完蛋了。”海雾把刘海往脑后一抄,微微上扬的眉峰使她的举动看起来更加恶劣,“结账吧。”
结完账,海雾去储物柜去包的间隙,幸村进店了。他手上抱着一个牛皮纸袋,另一只手上则拎着自己的书包。看见海雾后他自然地将怀里的纸袋递给了她。
“蜜瓜包,热的。”他言简意赅地说道。
与此同时,仍站在收银台的理发师再次叫住了海雾,“这位小姐——如果你今后还有什么发型需要可以继续找我哦!”
“不是说了职业生涯要完蛋了吗?”
“你的性格很恶劣。”他几步上前,递给了海雾一张名片,“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一个模特……这是我的名片,等你想换一个发型的时候记得找我。”
出了理发店,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幸好有了蜜瓜包,否则这一路大概得饿着肚子回去。
“这家蜜瓜包文太带我去过。”海雾咬了一口,“上次去吃的时候切原还在失恋。”
幸村打量了一番海雾的新发型,明明是非常乖巧的短发,扬起的额发、全部撩到耳朵后面的鬓角、以及那张干净的脸,轻而易举地又使一切之中有了独属于她寺山海雾的气质。
幸村忽然想起她去约见吉冈沙耶时的样子。那顶柔顺光亮的假发,几乎在一瞬间就让他想起了从前。
因为住院海雾的作息紊乱,有一次在半夜护士查完房后摇醒幸村,问他想不想去天台看看星星。
虽然她的计划很快就被护士小姐撞破,但幸村醒来时,海雾扶在自己床头,冰凉柔软的发丝从自己脖颈上流淌而过,小心翼翼叫醒他的那个瞬间还是深深地刻在了记忆里。
“当时为什么想到把头发全部剪短?”最初那颗绿色脑袋给立海大附中带来的轰动可不亚于当年切原下战书。
海雾咬面包的动作一滞,又很快恢复正常,她少见地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说道:“当时是想向我妈证明我不一样。”
海雾鲜少谈到父母。幸村观察着她的反应,开始思考如何谨慎地参与这个话题。
“一开始是这样想的。”海雾咽下了面包,“那时候我很想告诉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告诉那些人我一点也不在乎他们的看法。我会像对待我的头发一样对待我的才能,不管他们是否觉得可惜。”
怪异的举措里常常包含着深切的呐喊,一切反常里都在诉说着对于正常的渴求。
“然后我还把头发染成了绿色,”海雾看了眼手里的蜜瓜包,“和这个颜色差不多……”
“我见过。”在上野美术馆。
“……因为不符合学校的着装规定,校长要约见家长。后来考上女校,学校也觉得我这样太过张扬,于是没过多久我就办了休学手续。”
这些就是幸村一直不曾知晓的事情。他错过的时间里,海雾在晃晃荡荡的碰壁中试图找到答案。
“再后来我就想明白了许多事,我发现那段时间我抵触着学校、弓道的时候,只是想要验证妈妈的底线究竟在哪……她怎样才能看见我、她如何才能够关心我,她什么时候可以给我道歉……”
海雾的神色语气平常得就好像在和幸村谈论别人的事。曾经幸村一度认为,海雾的世界里没有那些计较和亏欠,所以才能够那样不告而别……而事实比他预料的仍要复杂。
“可我后来觉得烦了,我不想再管这些,我也不打算再向任何人证明自己了。”海雾咬了一大口面包,语气中带着毫无遮掩的不耐烦,“恰巧这时候,立海大附中问我有没有转学意向,所以我来了这里。”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会遇见我。”幸村陈述道,“第一次晨会之前,你就知道你会遇见我,对吗?”
“你要听实话吗?”海雾试图委婉。
“你说。”
她试图委婉,可路线依旧直白,“那时候我根本想不起来还有一个你。”
即便很早之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当海雾真的承认时,感情上依旧给幸村的内心带来了很大的震荡。
幸村从前觉得他和海雾之间的时间总是在怪异地循环着,他在错误的时间里发觉自己的情感,海雾在错误的时机中选择离开——可这些本是他的设想。
当初做设想时安慰自己说“这不过是最差的结果”,于是觉得兴许真相会比自己想得要更美好。当设想被验证时,自欺欺人的幻想就被无情地戳破。
幸村觉得自己执着修复的关系,在海雾的视角,只是重新来过。守着破碎过往的自始至终都只有他自己。
“刚开始真心觉得很麻烦,你等我上学的第一天我真的郁闷了很久,甚至都快觉得这是对我的惩罚——”
“我却觉得很庆幸。”幸村说道。
海雾猝不及防地顿住,这是一个从来没想过的可能。
“是吗?”她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从烟火大会后才认可的我。”
“为什么会这样想?”幸村微微出神,烟火大会时那种糟糕透顶的感觉似乎又要回来了,“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对我而言不重要呢?”
蜜瓜包似乎变得有些难以下咽,海雾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幸村,因为她始终没有想过或许对于幸村而言,自己是重要的。
她想不明白,哪怕到今天,她也想不明白这件事的起点究竟在哪里。
漫长的沉默惹得人心慌,未等海雾回答,幸村就已经被自己逼到了绝路,再往后退可能就是更加冰冷的答案……
“抱歉。”幸村拉住了海雾的胳膊,停下脚步垂头看着两人的脚印,“抱歉……能不能先不要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海雾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幸村闭上了眼睛,“没什么……”
“我一直觉得‘感觉’是一种不可靠的东西,我没办法完全相信它。但完全忽略它,全然去相信别人说的话,这个我更做不到。”海雾看着幸村的那枚袖扣,漠视着他的请求,执着慎重地回答道。
她已经长大,比以前更加坚定。
“如果只谈感觉,我会觉得许多人都亏欠我,一个个去追究真的好麻烦,所以我不能只看感觉。可如果去听别人说的话,却像是我亏欠了所有人。我认为迟钝是对冒犯的宽容大度,我接受这种冒犯,是因为我有忽视它的力量,而不是它真的具备正当性。”
海雾从未和谁谈论过这些。
怪胎、乖张、迟钝,她的人生最早的时候是从这些负面评价中生长,叛逆、自私是后来赋予她的标签。从大众目光里来看,她似乎从来都不是令人满意的那一个。
因为最开始被否定着成长,于是也不会再去寻求他人的肯定。
亲人、队友,甚至是曾经的幸村,他们都是某种程度上逼着她直面自我的推手,她也终于明白夸赞和肯定是一种遥远的声音,真情才是关系的实质。
她不再幻想自己弓道上的优胜是否会塑造出一对和睦的母女,也不再追究指向队友的尖锐刻薄的控诉、是否是她和幸村错过的元凶……她漠视着与他们的关系,同样也是接纳了与他们的关系。现在,轮到他们向自己证明他们的独一无二了。
当海雾选择坦诚的时候,幸村也必须给出同等的坦诚才行。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一点。如果他无法证明自己的真诚,海雾不会给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当下她在纠结,这很正常,但她总有做决定的时候。他不能期许着一个及格分,在一段不上不下的关系里可怜地说“幸好”。幸村精市做不出这种难看的样子。
刚刚海雾说的话,都是在给幸村重新回答的机会。她认为曾经的自己对于幸村并不重要,而幸村说并非如此,现在,她要他回答。
“我其实很早知道,你没有表现得那样迟钝。从在医院你第一次帮我解围时我就明白。你表现得太自然,让我以为可能你自己都没有发现。”
“至今为止,在所有我可以做决定的事情上,拒绝你的告白是我最后悔的一件。可我在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件事。”
“你不是这种后知后觉的人。”海雾斩钉截铁地说道,她任由幸村握着自己的胳膊,但在心理上却再次拒绝了他避重就轻的回复。
“能否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
“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拂去一切表象后,海雾总是漠然、毫不关心周遭的那一面开始肢解,她对凡事执着要求“确定”的那一面再次浮现。这段时间她表现得过于合群,以至于幸村差点忘记她的决绝。
一个优秀的弓道选手不会模糊地放箭。
“我一直都想知道三年前你因为什么喜欢我,是同病相怜……还是其他。”海雾没有立即回答,因为幸村在提问的时候已经说出了他的答案。
“当你对你的队友……我记得叫大川,当你否定大川的时候,我可能也在害怕你发现了我软弱的那一面。”
“我……”海雾意外地看着幸村,她皱着眉,想为自己辩解什么,但这次幸村就像她一样,没有给这个机会。
“你的话实在是太尖锐了,你指出她在嫉妒、她在迁怒,你也看出来她对你的恐惧……我当时很生气,因为我觉得你一定看出来我也在嫉妒你,在恐惧自己不能像你一样振作。”海雾的肢体不再僵硬,幸村内心戚然,但并不感到受伤。
就像海雾从未对他敞开心扉一样,在此之前,他也从来没有向海雾袒露过自己。两个不得要领的瞎子竟然还想拼凑出一个完美的结局,他们站在各自的顶端太久,以至于觉得感情也可以这样简单。
海雾不明白也就算了,可自己居然也要这么自大。
幸村的手顺着海雾的小臂往下,然后握住了她的手心,他将手指轻轻地穿插进她的手指间,想用这样的方式消解掉一些言语里的针锋相对。
他不想再和海雾争吵。
时间证明,是自己更需要她。
“你把我想得太完美,也把我端得太高。”幸村握着海雾,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颈侧,那里的血管脉搏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危险的袒露着,也诚实地随着心跳而跳动着。
“我并非时时刻刻都能看清自己的内心,我也会愤怒、也有冲动……但这些不代表我不需要你。我害怕你也只是喜欢一个不会失败的幸村精市。”掌心是来自幸村精市的温度,他轻轻地磨蹭着,像是一只小猫,“是我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心,我不应该在那个时候把你推开……”
“现在能让我提问了吗……”幸村轻轻闭上了眼,在海雾感受他的同时也感受着海雾。
“海雾,那之后你过得怎么样?”
那一年在上野美术馆那幅白嘴鸦归来前的仓皇一瞥,你是不是也迷失过。
海雾,你过得怎么样——
海雾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幸村这样多的自我剖白里,打动她的会是一个问句。
一个问句?
如果父母可以在看见冰箱里冷掉的蛋糕时,问她一句“你过得怎么样”;如果周围的人可以在目睹她崩溃时,问她一句“你过得怎么样”;如果幸村早早地问出这句“你过得怎么样”——那事情会不会变得不同?
她忽然想起在小美人鱼的故事里,被目睹才是灵魂存在的证据。
海雾猛然抽回自己的手,像是抽回脑海中的假设。她惊慌着退后,像是急着否定自己的想法。那些自我怀疑的日子、那些挣扎折磨的时间,那些过去她都还记得。
可是打动她的怎么会是一个问句?
这个发现简直太残忍了。海雾不要自己的痛苦被这样的一句话简单地抚平掉。
她想立刻从当下逃离。
“我过得不好……”幸村仿佛在自问自答一般,海雾的手再次被握起,这次被拉着贴在了他的脸侧。他的目光如有实质,拉扯着海雾不让她离开。
“我过得不是那么好,”他依旧温和地笑着,笑容和体温一样温暖,可海雾依旧感受到了那种苦涩的味道,“所以我也记恨过你,恨你不告而别……恨你要跟我做朋友。”
“海雾,我跟你之间不该和别人共享一种关系……我们不是那种可以做成朋友的关系。如果说我们之间一定是互相折磨,那也要好过简单揭过。你没有原谅我……这让我觉得心安。”
有没有一种整洁的感情,它方便打理,它逻辑清晰;有没有一种感情,可以平等,可以**。不计较得失的感情存不存在?它是爱吗?还是说,它其实是愧疚?它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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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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