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树早已落尽了最后一片枯叶，光秃秃的枝桠虬结着伸向灰白色的天空，日子就这样紧锣密鼓又百无聊赖地滑入了深冬。
结束了上午高强度的体能训练，肌肉残留着酸胀感，草草洗过的发尾未干，幸村便被久候的战队运营经理竹田凡子套上一顶毛线帽，一把薅上了商务车。
室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湿冷的寒意，无孔不入，即便是在开了暖气的车内，也让人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凉气。
“啧，这个点怎么忽然堵车，导航显示到会场预计要40分钟。”坐在副驾驶座的竹田凡子回头，递给了幸村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她的眉头微蹙，“辛苦你啦幸村君。”
幸村把手从大腿间抽出来接过比自己指尖温度高一些的水瓶，笑着打招呼“这次又是什么活动，要劳你大驾？”
竹田凡子是个约莫三十多岁的中年女性，个子很高，人却瘦得有些单薄，一头标志性的及腰黑长直发，衬得那张缺乏血色的脸和淡色的嘴唇愈发苍白，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略带病态、却又犀利干练的气质，像是削弱了诡异感但强化了职场压迫感的“病弱富江”。
幸村入队前她就在了，听说她和战队老板隼人是留学期间的室友，毕业后自己经营着一家设计工作室。战队成立之初，举步维艰，竹田凡子不仅被好友拉来负责团队运营，据说更是倾其所有积蓄，帮助战队平稳渡过了最艰难的那段初创期。
如今战队有了起色，竹田却有退居二线的意思，虽然管着运营，但是具体事务多是由手下的几个人去操办的。
“说是一组宣传照，还有一些录播内容，用作春季赛开赛宣传视频素材的，但是这次一口气把所有队伍的选手都拉到东京总部，劳民伤财的。”竹田凡子语气里露出几分不理解，“有什么是不能设定线上场景线上集结拍摄的呢，全息的时代，入土的思维。”
也不怪她抱怨，这两年来，因为全息电竞受众的不断扩展，加之联盟商业运营体制的需要，休赛期的俱乐部选手，尤其是那些拥有巨大影响力的俱乐部和明星选手，需要配合的联盟活动也越来越多。
毕竟是水涨船高的事儿，俱乐部也不会推拒，但是为了不影响选手们雷打不动的日常训练，这些活动的时间往往被安排得尤为紧凑，像赶场一样，压榨着每个人本就所剩无几的私人时间。
黑色的商务车缓缓驶上城市环线，果然陷入了拥堵的洪流。车辆像陷入泥潭的巨兽，只能一脚油门一脚刹车不甘地艰难蠕行。
频繁的启停让幸村感到些许不适，他轻轻靠在后座椅背上，垂着头，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
竹田凡子从后视镜里瞥见他的动作，略有些不赞同地开口：“你不是会有点晕车吗？还玩？”
幸村抬眼从后视镜里同她对视，随机从善如流地立刻摁灭了手机屏幕，抬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晚上原本和朋友约了线上solo，刚想和他说一声可能会晚点。”
竹田凡子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带着几分好奇：“哦？职业选手？”她下意识地以为幸村接触的必然是圈内人。
幸村眼神里闪过真切的笑意来，“只是之前在游戏里偶然认识的朋友。”顿了顿他补充道，“挺有趣的一个人。”
他这反而让竹田凡子愣了一下，忽然神态有些紧绷地扭过半个身子，仔细打量了一下幸村的神情。
幸村被盯得不名所以：“嗯？”
竹田又扫了他几秒，忽然压低声音试探道：“……你恋爱了？”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警惕，像是随时准备应对什么突发状况。
“？”幸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对这突如其来的联想弄得哭笑不得，“……你在想什么啊，没有的事。”
竹田被他麻木的表情逗笑了，忙不迭解释道：“我这不是被前两天KK战队那个刺客选手网恋网到未成年头上的新闻给整出PTSD了么？现在看你们跟陌生网友联系紧密点，我就心惊胆战的。”
正说着，她放在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随即从随身的大挎包里拿出轻薄便携的Surface平板，开始审核运营部刚发过来的活动方案细节。
一边指尖飞快地在屏幕上划动，一边继续：“那女孩怀孕了，家里抓着不肯放，网上舆论又闹得很大，你们应该也都看到了。”
“联盟处理结果下来了？”幸村追问。
“联盟的通告马上就要下来了，禁赛。板上钉钉的事了。”
禁赛。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幸村的心湖，漾开一圈微澜。幸村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这样啊……”
车厢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只剩下空调运作的低鸣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幸村其实有些累，高强度训练后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一阵阵涌上四肢百骸，但精神却因为刚才的插曲和车内的颠簸而异常清醒，毫无困意。
半晌，竹田凡子终于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将标注好的方案回发给组员，合上平板电脑，语气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奈，“KK战队也是不做人，直接把选手开了，还发了声明，赔偿事务也概不承担。”她叹口气，“一个颇有潜力的新秀啊，大好前程，就这么自己作没了，真是……”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只剩下叹息。
幸村自然回想起那个选手在比赛现场的表现，上赛季小组赛和关东四强赛的时候都交过手，是个亮眼的新人之外，他和团队的适配感也很好。
但此刻他也很难说出可惜两个字来，只得沉默着将视线转向车窗外。车内的空气不止是因为暖气升温还是这沉重的话题而变得有些滞闷。
天欲雪。
另一边的竹田凡子似乎想到什么，“这事儿还不算完。”她一个没忍住转过半个身子来对着幸村抱怨，“你猜怎么着？KK首发一出事，有没有合适的替补选手，居然转头就盯上了我们之前相中的那个刺客选手！”
幸村的视线倏地收了回来，略带惊讶地看向竹田凡子。他没想到，这个看似与他们无关的丑闻，竟然还有和自己战队相关的后续。
竹田凡子揉了揉太阳穴：“试训的时候，重光教练看上了Euro CPL赛区的那个自由人。起先因为吸纳这种其他赛区的选手就会很敏感，无论他来了之后表现如何，输赢都会引发巨大舆论，纯纯是给我们增加压力。我和隼人一开始都是持保留态度的。”。
幸村了然：“但是教练态度很坚决。”
“他可太坚决了！你还不知道他么？为胜利而生的无情机器人，认准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竹田凡子耸了耸肩，“隼人这个出钱的都拗不过他，我一个打工的，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只能尽力配合呗。”
但殊不知，这仅仅是糟心的开始。
“本来嘛，咱们这边的合同都开始走程序了。KK那边突然杀出来要截胡！Euro CPL的那个原战队也是真不做人，一看这情况，立刻终止了和我们的协议，开始两头抬价！”
竹田凡子越说越气，语速都快了几分，“气得隼人直接在管理层会议上拍了桌子，说这人谁爱要谁要去。谁知道，Euro CPL那边还不肯罢休，居然反过来在海外论坛上制造舆论，暗示我们LHD资金链有问题，甚至还散布我们‘试吃’选手的谣言！”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隼人那边憋了一肚子气，重光教练这边又对这事儿没完没了地念叨，这半个月他们已经拍了好几次桌子了。我这偏架拉得是心力交瘁，正好借着这次陪你出来参加联盟活动的机会，出来躲两天清静。”
幸村安静地听着，点了点头，表示完全理解，然后温柔地轻声道：“辛苦了，竹田姐。”
这一句安慰极大地熨帖了竹田凡子，加之胸中的郁结之气吐出了不少，脸色当即缓和，语气也轻松了许多：“要我说啊，咱们自己家本来就有仁王这个新秀赛亚军出身的刺客，打法灵性，粉丝基础也好。怎么就非那个Leonis不可了呢？这下可好，人没买到，还惹了一身腥，真是得不偿失。”
说着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连忙叮嘱道：“哎，我跟你说这些，你可千万别和他们几个说哦，尤其是仁王那孩子。他平时看着大大咧咧、玩世不恭的，其实心思细得很。”
幸村点点头，脸上露出让人安心的温和笑容：“嗯，我知道的，你放心。”他顿了顿，开口补充道，“我听教练之前提过，那个Euro CPL的刺客和仁王的式神池、打法风格差异很大。教练之所以那么想要他，可能更多的是为了构建更立体、更完备的战术体系，增加阵容的深度和变化，并不是想要替代仁王的位置。”
其实重光并没有同他讲过，但是一来这是幸村的合理推断，二来，是他不希望在竹田所代表的管理层的观念里，落下一个仁王可能不及其他选手的印象。
果然竹田听后面露恍然，“原来是这样啊……从战术层面考虑的话，倒也合理。”说完，她又微微皱起眉头，“不过，重光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好像突然转了性子似的，变得尤其急于求成。虽说他以前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温和性子，但最近这种对顶尖选手近乎偏执的追求，真是越发变本加厉了，给人一种……很焦虑的感觉。”
说着，她小心地瞥了一眼幸村，抿了抿略显苍白的薄唇，似乎下定了决心，忽然用极轻又极快的语速低声道：“他这次……还签了Aka，是预选合同。”
预选合同——因为联盟有选手必须年满十八周岁才能正式登场比赛的硬性规定，但一些财大气粗又求才若渴的战队，为了提前锁定那些天赋异禀的未成年“天才”选手，会动用优渥的、近乎正式选手的条件预先签下他们。
由于电竞行业风云变幻，版本更迭迅猛，没有人能保证一个选手在成年后是否还能适应新的版本，是否仍能保持巅峰状态，这其实是一种风险极高的对赌。因此，除非是战队管理层极度认可其潜力的未来之星，一般俱乐部很少会轻易许诺这种合同。
幸村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浓密的睫毛轻轻垂下，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他没有立刻接话，脸上的表情依然淡淡的，看不出太多波澜。
说完这句话的竹田似乎后知后觉地有些懊恼，她觑着幸村的神色，见他并未露出明显的失落或不安来，稍稍松了口气，“你也无需在意，左右也只是预选合同，未来还未可知。”她带着安抚的笑，语气坚定，“你相信姐，你绝对是联盟公认的T0级别法师，是咱们LHD毋庸置疑的战术核心，没有人可以替代你。”
幸村抬起眼，迎上竹田凡子关切的目光，脸上浮现出惯有的、温和的微笑。“谢谢姐，我知道的。”
一方面，是因为他早已知道这件事情。那个ID叫“Aka”、本名切原赤也的少年，在签约前就兴奋又大咧咧地给他发了消息，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出了所有信息，还信誓旦旦地宣称以后一定要在正式比赛里打败他，成为联盟第一法师云云。少年人的直白和朝气，让他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
而另一方面，幸村也能猜到教练重光春草为什么最近如此反常，为什么甚至有些盲目地追求全顶尖阵容，为什么会在已经有了自己的情况下，还要签下切原赤也这样一个天赋极高但尚未经打磨的年轻法师。
因为那份体检报告。
薄薄的几页纸，像此刻窗外的阴云，悄然笼罩在他的职业前景之上。
但无论如何，幸村内心是感激竹田凡子这份明显偏袒和维护自己的私心的。他甚至还反过来安慰她，“赤也确实是个很好的苗子，我们能早早把他签进来，长远看，对战队绝对是稳赚不赔的。”
竹田凡子看着幸村脸上那无可挑剔的、温和却又似乎隔着一层薄纱的笑意，一时间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她轻轻叹了口气，将视线重新移回车窗前方。拥堵的车流终于开始缓慢松动，车辆终于能稍微提起点速度。
老实说，虽然她比幸村年长快十岁，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自认看人有一套，但她却常常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刚成年的孩子内心真正的所思所想。
她确实担心这个性情温柔、处事周全体贴的孩子会因为俱乐部的“后备”计划而感到委屈和不安，想要尽力安抚他、保护他；可另一方面，她又很清楚，这个看似温和的少年，骨子里蕴藏着何等强大的意志力和韧性。
为了实现心中那个目标——那座象征着最高荣耀的冠军奖杯，他可以默默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和一切委屈，并将之化为前进的动力。
就在这时，一片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晶体，轻盈地撞在了车窗玻璃上，瞬间融化成一个小小的水点。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越来越多的白色絮状物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地铺洒开来。
“下雪了。”幸村轻声呢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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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五章 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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