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广铁肠在手术台上醒来时,入目便是头顶上那面白的要亮瞎眼的手术灯。
全日本最顶级的异能技师和医生在周围来回走动着,井然有序,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极轻的脚步声、白大褂在动作间发出的摩挲声、医疗器械碰撞的金属声,还有,很快的,一个穿着手术服的男人走到了他的手术台边,男人扒开他的眼皮观察了一下他的瞳孔,继而像是以往的每一次手术时一样,摘下了防护眼镜,探过了些上半身,对上了他的双眼。
手术室里没有一个人对男人的举动表示制止,末广铁肠也对此毫无反应。这个男人是政府麾下的一名精神操作系异能者,能够通过对视使他人在一定时间内陷入晕厥一般的沉睡。
在猎犬成员接受的所有手术中,这个男人都充当着类似于“麻醉师”的角色,因为普通的麻醉剂对猎犬已经无效了,使用特殊的麻醉剂又会影响他们宝贵的、经过精密改造的身躯,于是上面的人就想了这么一个折中的方法。
末广铁肠看着男人的眼睛,心里想着的却还是刚刚看见的明亮的手术灯,看起来就像是团劣质的白色奶油糊在了价值不菲的餐盘上。
他感觉到了身上传来的疼痛,伤口的创面并不大,都是稳准狠的刺穿伤,倒也不算是很疼,但是周围的那些医生技师们似乎相当的紧张,即使没有如同条野采菊一般骇人的听力,末广铁肠也足以在这安静的手术室里听见他们急促的心跳声。
——她很厉害。
于是末广铁肠如此真心实意地在心里这么想到,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了那个女孩浸上了血色的眼眸,红彤彤的,瞳孔是很浅淡的琥珀色,夕光落进去,就变成了比金子更加闪亮的粲金色,让人想起夏日海滨初升的朝日,亦或是什么类似的,让人觉得耀眼又燥热的东西。
对他使用异能的男人快要支撑不住了,在他已经因为异能的副作用大脑晕眩、即将倒下之时,有着“陨石斩”之称、意志强如钢铁的末广铁肠,终于轻轻地晃了晃眼眸,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再次阖上了双眼,纤长的鸦睫垂了下去。
那双印在他脑海里的、明亮璀璨的瞳孔,在那一个瞬间,也被半垂下的墨色眼睫掩去了大半,只落下了一滴混着血的泪水,好像是溅在他的睫毛上,又好像是溅在了他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
意识被拉入黑暗的深海之前,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那声赌咒一般沙哑而又痛苦的祈求。
她对他说:
“请你和我一起下地狱去吧。”
*******
末广铁肠做了一个破碎而奇异的梦。
按理来说,在接受了政府异能者的催眠异能后,他的大部分意识活动将会在一定时间内暂停,感知不到手术的疼痛,也不会陷入潜意识编织的梦境,但是在这一场长达十个小时的手术里,他却做了一个混乱的、光怪陆离的梦。
——他梦见了一段自己的、少年时期的旧事,但又混杂着零零碎碎的、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
同样是少年的岁数,但却是一段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生。
【一】
“唷、小子!还爬的起来啊!”
最开始撞进梦里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天气很炎热,高悬在天空正中的日头明晃晃的,空气被烤的灼热,好像是锅子里烧开的水,滚烫地翻涌起来。
末广铁肠的眼睛被日光晃地躲闪了一下,冰凉的汗水从额头滑落,顺着睫毛滴进眼里,带起了一阵刺痛。
他恍惚了一下,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看见了眼前站着的男人。那是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过的人,他少年时代还待在军队训练营时的教官。
末广铁肠已经记不太清这个教官的名字了,大约是叫做“山本”,也可能是“藤本”,总之就是这么一个在日本茫茫上亿人中十分常见普通的姓氏。这个教官曾立下过许多的战功,后来在一次行动中断了手,才终于从小队里退了下来,来了新兵的训练营当教官。
但即使如此,他所负责的也不是什么普通的训练营。
在这个训练营里,所要培养的,是未来的「猎犬」们——比如那一届脱颖而出的他,还有在他之前一届从这里毕业出去的大仓烨子。
这是一个高温烈日的午后,鼻间呼出的气息都裹挟着滚滚的烫意,末广铁肠轻轻喘着气,双手撑着膝盖站在原地,努力地调整自己因为剧烈的对抗而紊乱不堪的呼吸与心跳。
他很快就让自己的身体重新进入到了战斗的状态,再一次朝着数米外的那个男人发起了进攻,如同一只对着狮王发起决斗的幼狮。
拳头与血肉碰撞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训练场内,即使那时的他还不过是个刚刚接受了正规训练不足一年的新手,但天赋这种与生俱来的东西,却已经将他推到了同期生里无人可达的一个高度。
拳风毫不留情地落下,一拳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人类的身躯上,像是夏日倾盆而下的一场骤雨。
他坚持了十多分钟,最终还是被教官一招撂倒在地,脸颊撞在粗粝的水泥地上,被日光烧了几个小时的地面带着骇人的热意,几乎要烫到他的头骨里。
“行了,比昨天有点进步,多撑了半分钟。”
教官松开他的手臂,提着他的后衣领,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少年的脸上带着青紫,一侧的脸颊因为擦到了地面而渗出密密的血珠来,但他毫不在意地抬手用袖子擦掉了。
“但是依然失败了。”
十多岁的末广铁肠平静地说道,语调像是在评价着他人一般,平板得不带一丝多余的感情。
就算多撑了三十秒,但失败依然是失败,猎犬只应该在乎能不能成功完成指令,而非是因为什么理由失败。
教官被他噎了一句,很快就哈哈大笑了起来,爽朗雄浑的笑声响彻了整个训练场,他用力地一拍少年笔直的脊背,尚在生长期的男孩个子抽条,一日比一日地飞速长高,但那些从食物中汲取到营养全用在了长个上,吃的虽然多了,但反倒是显得削瘦。
末广铁肠被他拍得猝不及防往前走了一步,但立刻就稳住了身子,即使还是个稚嫩的少年,但他的身上已经显露出了军人的锋芒,身形总是挺拔而坚定。
“你这小子……可真是天生的「猎狗」啊!”教官看着这个自己所教导出来的、最引以为傲的学生,目光中的自豪之色满溢而出,“这届的新兵里,你应该是最有机会的那一个了!”
他丝毫不担心末广铁肠会因为自己的这几句话就骄傲自大,这个少年总是这样冷静自持,他很聪明,但也十分的纯粹,总是以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击碎眼前的难题,遇见河流就游过去,遇见高山就攀过去,遇见挡路的石头,就举起手中的刀,将拦路石砍碎,意志与肉|身同样的坚定,即使是世界上最为坚硬的钻石,也比不过他那颗坚不可摧的心。
这样的一个少年,怎么可能会因为旁人的寥寥数言,就动摇了意志呢?
只可惜他走上的,是一条最适合他、也最不适合他的道路。
他能够成为这个国家最锋利的那一柄刀,然而这柄刀所要挥向的,却未必尽是他所以为的「恶人」。
会下地狱的,并不全是恶徒。
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教官哼笑了一声,开口道:
“小子,你可得要记住了——”
【二】
——记住什么呢?
梦里教官说的话变得模糊了起来,空旷的训练场在正午的烈日下扭曲,少年时代的自己与教官的身影一并淡去了,耳边渐渐响起了嘈杂的谈话声。
像是水墨画上滴落了一块水渍,未干的墨迹在纸面上氤氲开来,却又缓缓回拢定型,梦境里的地点从寂静的训练场,忽的变成了一间吵闹的教室,十多岁的少年少女们穿着漂亮利落的夏季制服,单调枯燥的梦里洋溢起了蓬勃的青春气息。
大概是……国中的年纪,末广铁肠在梦里清晰地判断了出来。
他的理智依然十分的清醒,知道自己是在梦里,没有身体,像是个毫无感情的旁观者一般,将整间教室里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有点像是个摄像头,又有点像是所谓的「上帝视角」。
他能清楚地分辨出每个人所说的话,看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那些自以为隐秘的窃窃私语在他的眼中也无所遁形。
“安倍同学又对着窗外自言自语了……”
“不是吧,她怎么总是这样怪怪的……上次考试的时候,她也突然说起了话吧?”
“刚转学来的时候我还觉得她是个‘现充’呢,打扮得又酷又可爱,她的那个哥哥也长得很好看……怎么会是这么奇怪的人啊,听说还经常在学校外面打架呢!”
“呃啊、难怪天天身上都这么多伤。”
“而且她完全不理人——不,要是只是不理人就好了,之前我和她搭话的时候,她还突然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有时间去神社里拜拜。真是的,这是什么意思嘛!”
“哇……可怕……那我还是不要去找她搭讪了,还以为是个可爱的女孩子,结果是个可怕的女孩子吗。”
“不是吧!你还想搭讪她吗、胆子真大,这样的女朋友我可不敢追……”
几个年轻的男孩女孩聚在一起,小声地嬉笑着闲聊,不时用眼神或是小动作示意着那个在教室最角落靠窗的位置,他们的话里没有任何的恶意,只是在很平常地笑闹着,偷偷谈论那个刚转来没多久的女孩,没多久就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末广铁肠看向那个坐在角落的、被新同学们当做八卦话题的女孩。
她穿着的是和其他人一样的校服,衣领上带着蓝色条纹的水手服,裙子是深蓝色的,刚刚到膝盖的长度,领口系着一个蝴蝶结。
和那些少年少女们谈话中所说的一样,她有着一张算得上是可爱的脸,脸蛋有点偏圆,眼睛也是看起来就很乖的杏眼,瞳孔是很淡的琥珀色,掩藏在黑色的半圆框眼镜后,一头黑色的短发像是早上起床时没梳好一样,有些乱糟糟,头顶还翘着两根呆毛。
看样貌就像是个活泼的、有些好动的女孩,左脸颊上贴着一块大大的OK绷,额头上也贴着一小块纱布。
她一个人坐在教室最角落的地方,没有人聚在她的身边和她说话,但她却盯着课桌边上的窗台、那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自言自语一样地说着话,嗓音有一点的沙哑,不是那么的悦耳动听,脸上带着种一本正经的奇怪表情。
末广铁肠听着她说出的话,很流畅,中间也会停一会儿,好像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真的有人在和她说话似的,一来一回地对话。
“所以说桉草的花真的找不到的啦,不是这个季节的,我找不到的,你换一种花!”
“……哎呀你怎么这么死脑筋!人类告白用的还是玫瑰呢!花而已,又不重要!要不然我去找孟婆要彼岸花给你!这个够酷了吧!我保证全日本的妖怪都没人用这个!绝对独一无二!”
“害羞是追不到女孩子,我和你说你这样不行的……没谈过恋爱怎么了!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吗!我告诉你、在我手上拆散的情——啊不对、我是说促成的!促成的!诶诶诶!真是的、我给你找还不行吗——”
她一下子朝着窗外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但是却抓了空,只好垂头丧气地收回了手,不大高兴地胡乱收拾好了书包,拎着包就要往外跑,有个像是班长的男生想要拦住她,但她停也没停一下,就很轻松地绕开了拦路的人,直接跑出了教室。
教室里又轻微的骚动了起来。
末广铁肠看了一眼那张在教室最角落的、像是远离了所有人一般的课桌,意识想要跟着女孩一起出去,但眼前的景象在一瞬间就变了,就好像电影突兀的一个转场,学生喧闹的教室变成了一处还算安静的公园,明亮的日光安静地洒落在绿草地上。
“我好像又搞砸了。”
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还穿着校服的女孩咬了一大口手里的可丽饼,像是个老爷爷一样慢条斯理地摇头晃脑。
“搞砸了什么?”一个戴着渔夫帽的棕发青年坐在她的身边,鲜红的眼眸中带着温雅的笑意,“工作?还是学校?话说回来,现在是学生上课的时间吧,你怎么又跑了出来打电话叫我。”
“都——搞——砸——了——”
女孩闭上眼睛一摊手,好像很无奈,又似乎并不是那么在意,“叫你出来是因为我这个月的零花钱又被扣光了,所以——”
“拜托了!钱包大人!”
她对着青年双手合十。
青年纵容又无可奈何地笑着叹了口气,“妖怪的委托先不谈,新的学校那边,又搞砸了吗?”
“嗯!”女孩毫无反省之心地一点头,同时又咬了一大口可丽饼,含混地答道,“窝听介了他门又在秃秃嗦我害发……”
“……你是不是又当着人面前和妖怪说话了。”青年拧开了一瓶饮料递给她,看着她咕咚咕咚喝下了一大口,才继续说道,“在普通人面前要掩饰好这件事啊。”
“但是、唔、妖怪们在和我说话,我又不能不回答啊!”女孩费力地咽下可丽饼,不高兴地比划着,“我感觉我做的很好嘛!都是按你说的,要友好对待同学、团结互助……什么什么的,自我介绍也是按你说的背了,结果他们又不理我……算了,反正我也不是很想理他们,我还是喜欢和妖怪玩。”
“但是你是人类啊。”青年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立刻就被女孩挥手拍开了,于是他只好收回手,继续说道,“就算是和妖怪一起长大的,你最后也是要融入人类的。”
“我才不要咧。”女孩龇牙咧嘴地表示抗议,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在日光下折射出弹珠般透彻的光亮,带着某种冰冷而无机质的冷漠,就像是个没有温度的洋娃娃。
“我啊——”
末广铁肠听见她说道。
“就算是哪天要下地狱,那也要一个人下。”
“我才不要和人类一起呢。”
末广铁肠看着女孩抬起了头,目光虚无地望着空气中的某个方向,她的眼里分明什么也没在看,但末广铁肠的内心,却无端地生出了一种错觉。
女孩好像在看着他,对着他所在的那个方向,慢吞吞地开口说道:
“人类都不喜欢我,那我也不要喜欢人类。”
“我知道的,你其实也不喜欢我的吧。”
她眼中那漂亮的琥珀色,无声无息地黯了下来。
【三】
末广铁肠从“麻醉”中恢复了意识。
在思绪从混沌慢慢转为清晰的那短短几秒间,他忽然想起了少年时代的那个午后,从战场上退下的教官在训练场对他所说的话。
军队特殊病房的天花板映入他的眼中,除了白以外别无他色,受到重创的身体在长达数小时的手术后终于恢复到了原状,那些受过伤的地方,如今连一丝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躺在病床上,末广铁肠抬起右手,动了动手指,身体机能一切正常,他还能继续拿起刀剑,甚至是立刻投身入战斗之中。
……那么“她”呢?
他无端地想到了那个不到二十个小时之前与他困兽死斗的女孩,她的身上带着那么多的伤口,几乎已经分辨不出人形,武装侦探社的“恶徒”们会为她治疗吗?亦或是那个从“高天原”而来的男人,会帮她治疗吗?
他的脑中闪过了女孩说过的每一句话,那些语意不明的句子里如同拼图的碎片般,字字句句间隐藏着爆炸般的信息量,但他却无法将这张拼图拼凑完整,猎犬的敏锐让他感觉到了从事件的发生至今,短短的数十个小时里,某个违和之处如同潜藏在平静湖面下的阴影一般,无处可寻,却又无所不在。
他的额角隐隐钝痛了起来。
要放弃思考吗?他们只是国家的猎犬,是政府一声令下,就要毫不犹豫地将敌人撕咬成碎片的狂犬,“主人”的意志即为“犬”的意志——他应该要顺着她的话,去思考下去吗?
心脏在左胸腔内平稳地跳动着,丝毫看不出就在短短半天前,这里曾被人用一柄锐利的小刀贯穿、甚至是绞拧。
他又突兀地想起了当年教官对他所说的话。
「猎犬」是国家最为锋利的那一柄剑,个人的意志在国家面前是微小的、毫不重要的,他所斩出的每一刀,所包含的都应该是国家的意志,而非是他自己的。
无论善恶对错。
——“所以……小子、记住了。”
——“等你死在战场上的那一天,你是和那些恶徒没什么差别,都会是要一个人下地狱去的。”
末广铁肠闭上了眼,脑海中所浮现的,是那双明亮到如同灼灼烈日般耀人的琥珀眼眸。
【……请你和我一起下地狱去吧。】
那双眼眸的主人对他如此说道。
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猛烈地跳动了起来。
真的情敌出现了,真的情敌的那种真的
江户川乱步,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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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幕间·永坠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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