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聊了些家里的事。慎卿昨天来过,可来了又走了,他如今是主力团团长,整个禅达的江防都要靠他来守,他如今忙碌得很。提起慎卿,念卿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低低垂了眸,可从她嘴角掩不住的笑意我便知道,他是她的骄傲。
我不知道他们有着怎样的过去,据传顾家和虞家是世交,顾姑娘原是虞大少从小定下的未婚妻。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哪个女人能逃过虞啸卿的魅力,他是无可挑剔的,可眼前已嫁作人妇的顾姑娘并没有半分心思放在虞啸卿身上,她全心全意地爱着她的丈夫。
或许她就是这样的女子,和中国千千万万的传统女性一样,以夫为天,从此再无他想。
叙完家事,念卿忽然“呀”了一声:“夕香还不知道大哥来了,我得去告诉她,晚餐要加一道辣椒炒肉!”说罢,她冲我挤了挤眼睛,就往厨房去了。
这误会真是越来越深,连虞啸卿都不由得微微扁起了嘴。
空气尴尬得要命,我清嗽一声,把掌心往他面前一摊:“出场费结一下吧,大哥!”
虞啸卿如得了个出气口般,狠狠朝我啐了一口:“我怎么招了你们这帮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说罢,抬腿往厨房走了。
没过多久,厨房那便便传来喁喁低语,我从没听虞啸卿说过那样温柔妩媚的乡音,而后念卿便笑了起来。
我怔怔望着夕阳从窗子外透进来,忽然意识到,虞啸卿打心底里希望她等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只是因为国仇家恨,就这样生生错过了心爱之人,看着她嫁给自己的弟弟,心里还想着,只要她平安喜乐,他甘愿独自咀嚼所有的辛酸和孤苦。
念卿就是这样的女子,只要他不说,她一世都不会知道。
斜射进来的光线落在石青绣片上,那是很精美的湘绣,一双蝴蝶在花丛中翩然起舞,红色和粉色的山茶花从枝叶间探生出来,如花火般绚烂。
一季枯荣,朝生暮死。
回程时,虞啸卿喝多了桂花酒,开始哼一首童谣。我也喝多了桂花酒,于是我跟他一起哼,哼着哼着就唱了出来,最后变成我们两个一起在威利斯带起的夜风里唱月亮粑粑。唱完以后他忍不住骂道:“唱得真难听!”
我大笑起来,过去那个沈千江好像又回来了,我还是那个和同学一起唱着歌去上课的女学生。
过去的虞啸卿也回来了,他没打出湖南时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少年意气,明艳张扬。十七岁,正是花开正盛的年纪。
可惜烽火连天,烧断了他那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青春。
虞啸卿把车停在他晨起练刀的山头上,拉我到山顶去看月亮。今天是十六,月上中天,正是明亮皎洁。
我看着月亮,虞啸卿走进丛林里,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捧五颜六色的野花,递到我面前:“出场费。”
我气的浑身抖了抖,资本家真是吝啬,守着金山银山却偏要给我这种惠而不费的东西。我低下头,开始编一只花环。
他在我身边坐下,抬头望着寥落的繁星。滇西多云雾,星空是看不太分明的,他却望着这繁星陷入了追思。
“守武汉的时候,我猫在战壕里,看着外头的星星,我就在想,如果我死了,会不会变成星星挂在天上?那一仗我的团都打光了,我胸口中了一枪,本以为要就此殉国,却没想到,再醒过来已经在重庆了。”
我望着头顶的繁星,数十年的时间并不足以让星移斗转,于是我仍望着那片熟悉的星空。室壁高悬,像一方城郭挂在天上,映照着半幅残破的国土。四年前的那个夜晚,虞啸卿也望着同样的星宿,那时的他是不是也在想:山河沦丧,何以家为?
“……戎马倥偬,我不敢成家,怕有了牵挂,也怕误人终生……可我没想到慎卿也从了戎。重庆轰炸的时候念卿孩子没了,慎卿要考航校,家父不允,他只好考了陆校。”说罢,他又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他本是学工科的,可惜……”
我望了他一眼,那副交织着落寞和伤感的神情出现在他脸上就像撞了邪。今夜他喝了太多家乡的桂花酿,桂花如雨,纷纷扬扬落下,像乡愁一样将他淹没。如果他不是虞啸卿,恐怕此时他已经碎了。
我也醉了,我也伤感,所以我毫不留情地问他:“你以为这样就是对她好吗?女人不是花瓶,不是摆在桌上供男人挑来拣去的玩具。她也有心,你为什么不问问她的心?”
虞啸卿怔住,他沉默,沉默地躺下来,沉默地望着悬在天上那一方小小的城池。那就像是他的家,永远都悬在半空,永远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知道他已经碎了,在残破的半幅国土上,在念卿温柔的笑靥里,在我残忍的诘问里,他把自己的心撕碎了。
他闭上眼睛,不愿再去看寥落的繁星。
“打完这场仗,就回家吧。”劝慰的声音如叹息一般落下,我想起他永远回不去的家乡,那里的桂花此时开得正盛,馥郁的香味像融在空气里的蜜糖。“去看水田里的白鹭,爱晚亭的红叶,还有漫山遍野的山茶花。”
他苦笑一声,喃喃:“没了,都没了……”
岳麓山上此时当已被炮火覆盖,山坡被炸了一遍又一遍,表土被翻开,又被炮灰覆盖,寸草不生。而长沙城,早已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
我望着他,他那样伤心,于是我的魂也被攫走了,变得失魂落魄。泪水落了下来,我山风里喃喃:“会打回去的,一定会打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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