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办公桌前，穷尽毕生所学回忆着站军姿的动作要领，因为虞啸卿就站在我面前，手里的马鞭戳在我下巴上，像检阅军队一样挑剔地审视着我。
“云泥之别——”他迫我对上他的目光，故而我不敢低头，诚惶诚恐地看着他，听他自顾自发表着检阅后的评论：“你竟然如此自甘堕落，选择跟他同命。”
像是看清了我眼中的惶恐，他终于放下马鞭，嫌恶地挪开了目光。我保持着立正的姿势，不敢开口接话。
“不克南天门不受将衔——听说这话是你教我这么说的？”仍旧是嫌恶的，挑剔的，讥讽的，他望着窗外，漫不经心的目光，大概是刚刚授勋回来，把没撒出去的气尽数撒到了我头上。
我答了一声：“是。”
没想到我认得这么干脆，他回头望我一眼，想看看我脸上的表情。但我仍保持着立正的姿势，自然是面无表情。他于是冷笑一声，继续讥讽道：“你官话说得一向漂亮——从缅甸回来，虚与委蛇也学会了？”
我抬眼看了他一眼，见他眼底仍是轻蔑与讥讽，我忍不住开口辩解，“仗义执言也好，虚与委蛇也罢，小人心中所想，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和师座是一样的。”
“怎么，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收复河山——人人心里都这么想，但想到和做到是两回事。有些事，龙文章想做，可他做不到，小人也做不到，只有师座才能做到。跟官僚们的斗争，也是这场仗的一部分。”
虞啸卿弯下腰，为了更清楚地看着我的眼睛，挑起我的下巴，指尖的力道和温度隔着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我几乎不敢呼吸。他攫住我的眼睛，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再一次慌乱，下意识想往后退，他捏住我下巴的手却慢慢滑进我的颈窝，扼住了我的咽喉：“你不是延安来的，你连档案都没有，身上的破绽比南天门上的弹坑都多——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挣扎着，艰难地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国破家亡——我只是个回不去家的中国人！”
“我国很大——女学生，为什么不去昆明？”
“不打完这场仗，中国人永远都没有家！”
他手上的力道放松了一下，沉重的话语又落了下来：“为什么是我的团？”
“历史需要见证，历史也需要成就。这场仗，我已经深陷其中，我要亲手给它写下结局。”
“口气倒真不小——那你倒是说说，究竟什么样的结局，才能让你满意？”
“让所有中国人都能回家。”我望着他，有多无辜就有多坚定。
他笑了一声，似乎终于放弃跟我打这无谓的讥锋，于是由扼住我的咽喉改为揪住我衬衣的领子，眯起眼问：“所以当了逃兵？”
“是。”我答得干脆利落，这让他又有些不悦，冷冷地道：“我知道，你写那份报告是为了龙文章。那不是他教你写的，是你自己要写的。但无论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得偿所愿——听清楚了？”铿锵有力的字眼落在我耳边，我闭上眼，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他松开手：“我亲自派人送你去昆明。”
我摇头：“我不去。”
他坦白说：“你太聪明，我不敢信你。”
“我知道，可我不能走……我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我抬眸，目光投向窗外，天空被雨水漂得发白。“故园归去……”
“……已无家。”那声叹息来自一个同样回不去家的死湖南佬。
我望进那双历尽沧桑的眼睛，坚定地：“我所谋之事，所欲之人，我自会竭尽全力争取，不劳师座费心。师座疑我恨我，是我应受的。不打完这场仗，我哪都不会去。”
他看着我眼底的决绝，眼底却露出好像被烫伤一般的神情，问道，“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人？为了贪那份功劳，要杀人灭口吗？”
我忙低下头，“小人不敢。”
他抬起手，我下意识后退，他却伸出手来，抚平我领口凌乱的衣襟
“一个姑娘家，受过高等教育，怎么就不知道自尊自爱？”
我沉默，他又道：“委员长在搞新生活运动，现在是民国三十一年，没有什么大人小人。”
“是。”
于是他又问：“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人？”
我开始思考，文献上那些盖棺定论的铅字在我眼前一行行滚过，我一行行看过，又一条条否决。
世家公子。
抗日英雄。
人民战犯。
中流砥柱。
欺世盗名。
这些冰冷的铅字蒙上岁月的尘埃，遥远而又陌生，哪一个，都不足以概括我眼前活生生的人。
我看着虞啸卿，他的回忆录浮现在我的眼前，于是我同时看着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在台北的岁月那样漫长，像台北潮湿的雨季，一眼望过去，根本就望不到头。
我木然开口，像一曲低吟的挽歌：“为理想殉葬的理想主义者，行走的中正利剑，再回不去湖南的湖南人。”
我看着他眼中神情变了，嘴角抽了抽，冷着脸问：“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这样残忍的评价连他这铁血沙场的人都无力承受，我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他又问道：“那他呢？他是什么人？”
这次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无论是哪一边，都没有任何关于龙文章的文字记载，我能够用来揣测的，只有虞啸卿在六十年后回到禅达时带去一副挽联：我一生愧对的挚友。
于是我便知道他死了，埋在南天门上，于是便有了那座墓碑。
仙道贵生，无量渡人。
他说：我自会去救我的众生，可是请你一定不要放弃我。
渡我一人，即渡众生。
我闭上眼，答：“他是个回不去家的孤魂……他打仗，是为了回家。”
虞啸卿又是一哂：“你跟他，还真是一条路走到头。”
我佯作不知，故意打岔：“我跟他，是一条路去的缅甸，又一条路回到禅达。”
他终于厌倦了这场对话，对我解释道：“你们做逃兵，被宪兵队看到了。明天上面会派人来审查这件事情，该说什么，你会教他吧？”
我应了一声：“是。”
临走前，他又愤愤道：“我虞啸卿用人不疑——以后别在我面前打讥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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