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如盘，清辉皎洁，本是月色正好，却有一阵风来，乌云缓缓笼盖。
万山之间树林簌簌作响，却不是因为这阵风，而是一个面色仓皇逃窜的“人”，或者说，一个熊妖化作的人。
他不时回头张望，看见那一抹不远不近的红影，越发惊慌，咬咬牙，再次提起灵力冲向了另一座山岭。
红衣人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似乎对于这猎物的垂死挣扎举动全不在意。
这座山岭陡峭非常，稀奇的是，触目可及之处竟只有无数青竹。
熊妖已接近力竭，那红衣人却丝毫不显疲累。他抓紧附近的一杆青竹，气喘吁吁：“陛下，您一向宽宏，为何不能放我一马？我可以发誓，从此再不踏入妖界一步！”
“谁说我宽宏大量？我心眼小得很。”路西法笑吟吟道，在乌云间艰难展露的依稀月光下，仍然足以看出他堪称绝色无双的容貌，但熊妖却无心欣赏，只觉他可怖，“——你死了，不也不能再踏入妖界了？”
话音未落，他一掌劈来，熊妖狼狈地往旁边一滚，压倒青竹无数，一时之间林中噼啪之声訇然作响。
路西法眉心微蹙，像是嫌这声音太吵，不再猫戏老鼠似的耍弄，就要直接下死手，那熊妖奔逃千里，又左躲右闪，也是精疲力竭，就在这生死将决之时，一道白色身影慢慢走来，熊妖找到方向似的往那处狠狠一扑，路西法险险收回灵力，眸中血色更重，看向那熊妖是毫不掩饰的狠厉。
熊妖抓住了那道白色身影，路西法这才看见，那是个身披白衣提着灯笼的凡人，那凡人容貌昳丽，可说得上是在路西法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所有人中唯一足以与他一比的，只他白发白瞳，看着，竟像视力有障？
“你难道以为我会在乎这个凡人的死活？”路西法神色嘲弄。
熊妖紧张道：“临死前，拉个凡人陪我一起，也算值了！”
路西法无语至极：“好歹找个凡间的帝王将相呢？一个住在荒山野岭的凡人有什么陪葬的价值？”
熊妖被他一噎，竟然觉得还有几分道理，越想越不忿，手上用力，就要直接杀了那始终神色平静，对他们的评价仿佛充耳不闻的凡人，就在此时，路西法骤然出手，直击熊妖天灵盖，可在同时，云层之中蓦然雷光熠熠，只转瞬之间，乍然凛凛劈下！
路西法一击灵力挥开那凡人，熊妖本该受他摧心一掌，却因那道正正砸在他们之间的惊雷躲去一半，虽然身受重伤倒地吐血，却暂时也不会死。
倒是路西法，那云层雷电不散，还有越集越多之势，在他头顶渐渐凝聚，熊妖见状大喜：“是你的雷劫！”
“废话，不然还能是你的吗？”
路西法心情郁闷烦躁起来，妖族千年一次雷劫，怎么偏偏今日遇上了！雷劫之下，妖族脆弱至极，必须身处安全之地运功抵挡，但现在一个熊妖在侧，一个瞎眼的凡人在旁，安全二字压根不必想。
熊妖却像看到了契机，路西法是天帝钦定，生来即为妖皇，行事肆意，妖族中不得不低头者居多，若是，若是这回能趁机杀了他……
路西法看向他的眸中血色浓重，还不等熊妖有所感应及时躲避，他竟披着一身电光毫不犹豫对他动手，灵力气势全不输平时！
怎么可能！
熊妖惊慌不已，还要再逃，却已避无可避，路西法拼着劫雷落在身上之前，已经将他一击毙命。
劫雷加身，路西法未曾有时间为自己设下结界屏障，才刚第一道雷，便倒在了地上。
而接下来，还有八十道，一道比一道猛烈。
路西法只觉得头疼欲裂，意识渐渐模糊，几乎支撑不住人类形态，在最后的清醒里，他只看到一道白影到了跟前，随即便是落入了一阵凛冽寒香之中。
路西法再醒来时已是黄昏。
他一醒来便觉得不对，探查了一番身体，除了第一道劫雷留下的痕迹外，竟然毫无损伤。
路西法打量四周，这里是一间竹舍，以妖皇陛下挑剔无比的眼光来看，自然是连“精致”二字都不配的，他就在这竹舍里的床榻上，竹舍主人还体贴地给他盖了被子。
他走出房间，便见那白发白瞳的凡人坐在另一间房中，低头品茗一杯清茶。
路西法隐去气息，悄悄地绕到了他身后，却见那凡人淡然地放下茶杯：“醒了？”
妖皇陛下反而被这凡人吓了一跳，但妖皇陛下不会承认，只是凑到他跟前细细打量：“你是真瞎还是假瞎？”
“没礼貌的野狐狸。”凡人摇了摇头。
“你叫谁野狐狸！”路西法如果是原形应当已经炸毛，“你才没礼貌！我可是救了你，你还叫我野狐狸！”
不过想想，好像，假如他没有一直追着那熊妖，而是干脆地杀了他，这凡人也不会平白无故被卷进来……？
妖皇陛下突然有一点点心虚。
“你昨晚突然变成了狐狸，可是受了伤？”那凡人问道。
“没有啊，我好得很，活蹦乱跳。”路西法随意捞起袖子，却见他胳膊上忽然多了个印记，他一愣，不可置信地抓起那凡人的胳膊，只见同一位置上也多了个印记。
“你、你……”妖皇陛下难得结巴，“你替我挡了雷劫？”
“我只是把狐狸形态的你抱了回来。”
路西法再次端详这凡人，却还是没有发现他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但要知道，妖皇的雷劫绝非一般人可以抵挡得住的，这凡人该不会是哪个来人间渡劫的仙官吧？
可是天宫之中没有谁渡劫的消息，再说，他也不认为那些仙官就能替他挡劫。
“你不会是那个，呃，天帝……吧？”路西法小心翼翼地问。
凡人侧耳向他：“谁是天帝？”
“没事没事，不是就好。”路西法道，他问出来以后就觉得不太可能，天帝就算渡劫也不该在这荒山野岭吧？人迹罕至的，能渡什么劫？目前他听说的渡劫地点基本都是皇宫州府，身份也都是王公贵族，若是天帝，更不该委屈自己才是。
“你不喜欢他？”
“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都没见过他。”路西法径直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他创世以后一直都在天宫住着，我在我的妖界，连认识都说不上。”
“那你对他也不好奇？”
“为什么要好奇？肯定是个胡子好长好长的老头子，一见到我就教训我没规矩那种。”路西法轻哼一声。
凡人轻轻一笑：“确实没规矩。”
路西法瞪他一眼，又想他根本看不见，瞪也是白瞪，干脆没形象地趴在桌子上：“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山里豺狼虎豹都多，你不害怕吗？”
“我没有名字。”凡人平静道。
“那我怎么称呼你？”路西法只觉得写凡人浑身成谜。
“随意。”
路西法撑起身：“那我可要叫你瞎子了。”
“随意。”
“这也随意那也随意，我叫你随意吧？”
“随意。”
路西法又想瞪他，这凡人在气他这方面真是很有一套，妖皇陛下诞生以来受过的气都没今天这么多。
“你有没有什么愿望？”路西法靠近他，“按照我们妖族的规矩，要是有人帮我们挡劫，我们必须满足对方一个愿望，所以，你想要什么？”
无论是治他的眼睛，还是荣华富贵无上权势，只要他想要，妖皇陛下自信都可以给他。看这个凡人的模样，他能想要的，应当挺多的？
但那凡人垂下睫羽，道：“没有。”
“没有……啊？没有？”路西法皱着眉反问，“你再想想，权势，富贵，或者你的眼睛？”
“没有。”那凡人站起来，就要离开，“我救你，不为任何愿望。”
“你既然已经好了，那就离开吧。”
“你让我走我就走？我偏不！”妖皇陛下也起身跟上了他。
路西法不信这凡人当真无欲无求，兴许他只是一时想不出来，只要假以时日，必定能吐露，届时只要他满足了他的愿望，那印记便会自行消失，他也就能了无牵挂地回妖界逍遥了。
那凡人的竹舍一切从简，路西法跟着他身后转了几圈，本想通过陈设探寻他的爱好，逛完却觉得他对万事万物皆是淡漠，并无任何偏爱。
“你真是一个好奇怪的凡人。”路西法跟着他一起进了一间摆满各种小物件的屋子，看他坐下，拿起一把平刀，仔细雕刻手中那块圆木。
“你也是一只很奇怪的狐狸。”凡人道，手上的动作熟练轻巧，路西法看了看他的眼睛，又看了看他的手，再次怀疑发问：“你的眼睛到底能不能看见？”
“不能。”
“那你不怕伤着手？”
“不会。”
“……多说两个字不行吗？”
“不行。”
妖皇陛下郁闷至极，自己找了一处坐下，安静地看着他雕刻那块圆木。
不得不说，他的确所言不虚，虽然刀工迅速，他却一直都没有伤到自己的手，修长如玉的手指娴熟灵巧，路西法看着竟也不觉得不耐，甚至还有些入迷。
不过他不曾安静多久，忽然灵光一闪，直起身子，道：“我想到了！”
路西法眼眸晶亮，道：“我叫你‘雅威’行不行？”
“为何？”
他突然出声，那凡人却未受惊，下刀的速度依旧没有放缓。
“我以前总是做一个梦，有个看不清脸的人对我说，‘下次见面，你可以叫我雅威’，我问他‘下次’是什么时候，他说有缘就会相见，但是他到现在都没出现，应该是爽约了，我现在觉得你和我最有缘，就决定把这个名字给你了。”
路西法理直气壮，他不曾说，他有感觉，那个看不清脸的人，应当就是那位天帝，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他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去天宫见他，这凡人才更像与他有缘。
“随你。”
雅威对这名字反应平平，在圆木有了大致形状以后放下平刀，转而拿起一把圆刀。
“这是什么？人像？”路西法好奇地凑过去，那块圆木已经变成了一个圆脸胖身的小童模样，雅威现在正拿着圆刀为它刻上衣服的游鱼花纹，“你手艺这么好，想不想成为当世数一数二的宗师，开山立派，门徒无数？”
“不想。”
“你要是没有愿望，我可就赖着不走了。”妖皇陛下贴近他俊美苍白的侧脸，甚至抬手半搂住他的肩背，奇怪，这凡人身体分明挺结实，体温怎么却比其他凡人冰凉许多？
雅威不曾分给他分毫注意力，白瞳虚无散漫地定在前方。路西法看着他的容颜，忽然有些理解从前其他人见到他时的惊艳失态，应当就如他面对雅威时一般，心如擂鼓，不由自主。
路西法悄悄又想靠近一些，却不想踩中一根木棍，脚下一滑，眼见就要摔倒，雅威反应极快，及时伸手揽住他腰身，他整个身体都扑进了雅威怀中。
“怎么是一只笨狐狸。”雅威无奈道，但唇角微微上挑，妖皇陛下一边觉得丢脸，一边又忍不住偷看他。
“要留便留，随你。”雅威松开手，路西法下意识抱紧他，反应过来以后面色通红。
这凡人简直如同会下咒一般，自他遇见他以后，频频失态。妖皇陛下忿忿地想。
“你还没有说过你的名字，是想我一直叫你笨狐狸？”
路西法已经不想瞪他，直接忽略了那句“笨狐狸”，想了想，道：“你叫我……路西，就这样吧。”
“好。”
雅威的生活作息十分规律，路西法暗自观察过，他连睡觉都只在固定的刚好四个时辰，一瞬也不会多。
他每日只在工房中做木雕，不过自从妖皇陛下在这里住下之后，还多了一项——下厨。
妖皇陛下住下之前信誓旦旦表示会照顾雅威，然而这数月来却完全颠倒。
“你厨艺简直和你的木工一样好。”路西法在他身旁绕来绕去，眼眸晶亮，好奇地看着他下厨，“要不我来帮你吧，这个我肯定也可以。”
“我不信一只会把粥煮糊的狐狸。”
“那只是意外，火开得有一点点大而已。”路西法极力为自己辩解。
“那菜里夹生的时候呢？”
“……我怕你等得着急嘛。”
路西法声音微弱下去，颇有些心虚，其实他还烧毁过厨房，只是仗着雅威目不能视物及时用法术修好，才没让他发现。
在修炼之道上天赋非凡的妖皇陛下在厨艺这一点上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没什么天赋。
雅威摇了摇头，无奈道：“你出去等着就算帮我。”
“你是不是又在心里说我是笨狐狸？”路西法眯起眼危险地看着他。
“你觉得呢？”
“我觉得是。”
“那就是。”
路西法挫败地趴到桌子上，九条蓬松的尾巴露了出来，摇摇晃晃，都在诉说不悦。
雅威挽着袖子，端出盛好的菜肴放在他面前，侧耳倾听片刻，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一条尾巴。
“你干什么！”路西法一瞬间弹了起来，尾巴是最敏感的部位之一，他只觉得几乎要炸毛。
“原来是你的尾巴。”雅威坐到他旁边，并未曾就此松手，反而顺势揉摸，路西法本想反抗，但他手法实在是很好，妖皇陛下不自觉地便躺到了他怀中，九条尾巴都往他手边凑。
诡计多端的人类！
妖皇陛下咬了一口他的手，不过注意着分寸，甚至没有咬出红痕，更像是尖牙轻轻的触碰。
“生气了？”
“哼。”作为妖皇，那是不会承认的，要让他自己猜哪里做得不对。
“我今日还特意为你做了鸡汤，你还咬我。”雅威忽然拍了一下他尾巴根部，“没良心的小狐狸。”
路西法乍然受到刺激，浑身一僵，本来随意搭在他身上的手指不由得收紧，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你……不许打那里！”
“为何？”
“不许就是不许！也不能问为什么！”妖皇陛下恼羞成怒，堂堂妖皇，怎么能被一个凡人这样欺负？他简直想当真咬他几口。
“痛了？那我给你揉揉？”
“……更不能！”
雅威轻笑，搂过他的腰身：“不逗你了。”
“今日早些歇息，明日我们去山下。”
“知道了知道了，自从住在这里，我哪天没有很早就睡觉？”
“昨天就没有，半夜还在外面闲逛。”
“……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装瞎骗我。”妖皇陛下不满地小声抱怨，但在他“看”过来时还是改了口风，“好好好，我改，我保证每天一定早睡早起，行不行？”他忽然起了坏心思，凑近雅威，“不如，我与你同住，这样，你就可以监督我，如何？”
他温热的气息拂上雅威如冰雕雪砌般的侧脸，这本不过是他一时坏心眼的调笑，未料雅威一本正经道：“正有此意。”
路西法瞪圆了眼睛，雅威似是猜到他的反应，笑了笑，反客为主，微微转头，叫他们的唇舌相离不足一纸之距：“你确实需要被好好教导一番。”
兽类的直觉告诉路西法眼前这个眼盲的凡人并不如表面那般无害，反而危险至极，但他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不想不愿逃离，呆呆愣愣得仿佛当真变成一只傻狐狸，为他心如擂鼓。
路西法觉得，雅威有时候当真不像一个盲眼之人，他行走从不需要竹杖之类的外物，也不需要伸长手向外触碰，所有的路线就像印刻在他心中一样。
“我还想牵着你，看来是不需要了。”
路西法一直专注地观察他，反而忘了注意身旁，说话间险些撞上一杆粗壮青竹，还好雅威及时伸手拉过了他。
“还是牵着吧，不然，等到了山下，本来就笨的狐狸更笨了。”
路西法有心反驳，但是没有论据，只能忿忿道：“你话好多。”
雅威握住他的手腕，他白发白瞳，体温偏低，配上堪称毫无血色的肌肤，当真是宛如玉石冰雪制成。路西法对于凡人的身体所知甚少，但也明白这似乎不是生机旺盛之兆，他心中不由得添了一层阴影，双手反裹紧他的手，试图让自己的体温浸染他。
雅威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看”向他，似是明白他为何突然如此：“我自生来便是如此，已有数十年，无妨。”
“我知道，我没有担心，我只是想抱着你而已。”妖皇陛下被拆穿心思，撇过脸否认。
雅威笑了笑：“好，那就抱着我，要不要再抱紧一点？”
“你好粘人，一点都不成熟独立。”路西法如此说着，一边抱紧了他，偷偷藏起通红的耳尖。
山下的小城占地虽不大，但临近王城，也算繁华，人群熙熙攘攘，道路两侧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路西法来人间的次数也不算少，但向来是独来独往，这次有人相伴，感觉颇为新奇，他还不曾放开雅威的手，小声地同他讲述周围的一切事物，雅威也没有打断他，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不时回应两句。
雅威此行是来交付木雕的货物，路西法则说要随便逛逛，一会儿再来找他。
路西法拐进一个小巷，他身手矫健，动作灵敏，几瞬之间就突然到了那一直跟着他的几个小孩身后，堵住了小巷的唯一入口。
“跟着我们做什么？”路西法负手而立，神色冷淡，不再刻意压抑，不怒而威的气势自然流露，那几个小孩瑟瑟发抖。
“这话、这话应该我们问你吧？你，你跟那个怪物什么关系？你也是怪物？”为首的小孩鼓起勇气说。
路西法皱眉：“什么怪物？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都看到听到了，你还给他取名字，你难道不害怕他吗？”
路西法明白过来，眉目冷凝，煞气毕露：“再说一句怪物试试。”
小孩们被他一吓，纷纷怕得不敢说话。
“雅威就是雅威，他是全三界最好最好的人。”
“就算不是……也是瞎子呀，哪里好了。”小孩嘟哝道。
“他眼盲不假，也胜过你们千万倍。”路西法道，“你们所言不过是向你们家里人学来的，我今日不同你们计较，你们回去告诉你们家里人，但凡我再听到你们在背后说他坏话，我必定饶不了你们。”
他抬手一掌劈向一块碎石，叫它眨眼间化作齑粉，他回头，冰寒的目光扫过在巷口探头探脑的几人，他们瑟缩地躲了起来。
路西法转身离去。
“回来了？”雅威还在店门口等他，“好玩吗？”
“没意思，不如王城。”路西法抱紧他的胳膊，转眼从狠厉魔头变成了仅雅威可见的撒娇狐狸，“不过哪里都不如你身边。”
“有人对你说什么了？”雅威问道。
“没有啊，我都没和他们说话。”路西法说起谎来眼也不眨。
雅威蹙眉：“他们是不是说你同我这个怪物在一起……”
“我不许你这样说！”路西法不悦道，“我才是妖怪！你不准跟我抢！”
雅威不禁失笑：“你怎么会是妖怪？”
“我就是，我本来就是。”路西法索性胡搅蛮缠。
雅威摇了摇头：“是笨狐狸。”
“那正好，你瞎我傻，我们天生一对。”路西法负气脱口而出，说完之后才意识到不对，他放开雅威的手，跑开几步，从脸到脖颈都一片通红，他都说了什么！
“好，天生一对。”不同于他的大反应，雅威像是并未放在心上，仍然笑得温柔平和，哄孩子似的赞同了一句。
妖皇陛下又羞又恼：“我说错了，我才不傻，你最傻！”
虽然并未将那些凡人的愚昧之言放在心上，但路西法到底很在意雅威的眼睛，为此，他甚至专程回到了妖界，找了医术最为出众的马尔巴士询问。
“陛下，我未曾见过您那位朋友。”马尔巴士为难道，“据我所知，凡人天生的眼疾少有法术能确保一定能治好的，只有……只有，以眼换眼，转移眼疾。”
“那就换！”路西法坚定道，“你只管说，三界之内什么眼睛最好？”
“呃，千年巨鹰……”
“好，我这就去取它的眼！”
“陛下！陛下！我不确定啊！”
然而妖皇陛下行事一向雷厉风行，得到了有利于雅威眼睛恢复的讯息，那是无论如何也要一试的。
马尔巴士忧心忡忡，但也没忧心几天，妖皇陛下五天之后就带着巨鹰的眼睛和一身伤回来了。
“您这是何苦！”马尔巴士认命地为他疗伤。
“你快点想换眼睛的办法就不枉我这么苦了。”路西法拍了拍他，马尔巴士只觉得一身重担压得不能喘气。
妖界众人只知晓莫名离开多日的陛下突然回来了，然后出去一趟又带伤回来，虽然好奇，但陛下向来脾气不好，于是都不敢去皇宫打扰。
路西法成日便在皇宫之中养伤，他担心这一身可怖的伤口会被雅威发现，便决定待伤势大好之后再回去。
只是他现在方觉已经习惯了同雅威在一起的日子，皇宫华丽豪奢，完全不是竹舍可比，但这里没有雅威，所以也留不住妖皇陛下的心，妖皇陛下夜夜梦里都是小小竹舍和仿佛独立于万丈红尘之外的冰雪般的雅威，
寝殿烛光明灭，路西法朦朦胧胧想着，以后要换成夜明珠，对了，还要带到竹舍。恍惚之间，他面前似乎当真多了一道白影。
“怎么伤成这样？”
路西法一下子惊醒，看着面前不容错认的身影，难得有些结巴：“雅威，你、你怎么……”
妖界同人间除了万里之遥，还有法阵之隔，更不必说妖皇的寝殿，雅威一个不会法术的凡人，怎么会……？
雅威低头“看”向他，神色冷淡：“我想来便来了。”
路西法皱起眉，将信将疑，却不防被他忽然欺身向前一把握住手腕压在头顶。
“怎么伤成这样？”雅威又问了一次，神情严肃。
“嘶，轻点！”动作牵扯到伤口，路西法忍不住道。
“这会儿知道痛了？当时怎么不知道？”雅威虽然如此说，还是放开了他，眉心紧蹙。
“我有必须要这样做的理由，我要治好你的眼睛。”妖皇陛下觉得自己合情合理，他可是一心为了他好。
岂料雅威闻言不仅没有动容，甚至神色更加冷凝：“你就这么想走？”
路西**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雅威伸手掐住他的下颌：“一边说我最好，一边只想尽早离开我？当真是满口谎言的狐狸。”
“你想到哪里去了！”路西法艰难地白他一眼，“你又没说你的愿望是治好眼睛，我所做这一切，不过出于我自愿，当然了，用你们人类的说法，叫‘一厢情愿’也罢——唔！”
路西法蓦地瞪大了眼睛，他本就法力不稳，现在又受惊，一对狐耳和九条尾巴都露了出来，被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抓在了掌心把玩。
他双唇被那手的主人同样用冰凉的唇轻轻含住，自诞生以来只会玩闹和打架的妖皇陛下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不是一厢情愿。”雅威垂眸，在惊愕慌乱不知所措的妖皇陛下红肿的唇边再落下一吻，“是两情相悦。”
“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事了，这几日以来，我没有一刻不在担心你。我不在乎这双眼睛，你比它们重要得多。”
“明白了吗？笨狐狸。”
妖皇陛下傻愣愣地点了点头。
这个名叫雅威的凡人迅速地让妖界皇宫所有侍从都感受到了失业危机。
自他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皇宫开始，陛下身边所有的事几乎都被他包揽完，无论是换药用膳，还是日常起居，甚至是沐浴——咳，雅威分明目不能视物，偏偏能桩桩件件都让向来挑剔的妖皇陛下满意至极。
“你怎么这么粘人。”路西法一面抱怨，一面又抱紧新出炉的情人。雅威摸了摸他的长发：“你应当抱紧我，和我不要分离。”
“知道了知道了。”
“凡人寿命短暂，妖族却能得千千万万载，若是你离开我身边，只怕回来之后便见不到我了。”
“不许胡说！”路西法坐直身子，“我绝不会让你出事。”
“那就不要再管其他的事，专注与我相守便好。”雅威挑起他下颌，摩挲他绝色无双的面容，落下轻吻。
“可是……”
“没有可是。”
“听话，路西。”
自从路西法警告过那些凡人以后，但凡他跟着雅威一同下山，他们都不敢多看一眼，只怕惹恼这妖异俊美的青年。
不过偶尔也会有好心大娘暗地里拉住路西法，担忧道：“你……你真的不怕他吗？”
“不怕。”不仅不怕，甚至还喜欢他。
大娘叹气道：“你不知道他的过去吧？”
“其实……其实他，本来是皇子，但他出生以来，皇族灾祸连连，所以就被迁到这里，永远不得踏入王城，大家都说、说他，生来不祥，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天生孤家寡人的命……”
“胡言乱语！”路西法皱眉，“什么灾祸？怎么不说是自己素日作孽太多如今报应到头，都赖在他身上了？”
“唉，我们是否如此想都不要紧，可是皇族就这样认定，对他，采用了一些手段……”
路西法直到夜深才回到山上，雅威却不在竹舍中，他心中一惊，用法术搜寻一番，才发现雅威正提着一盏灯在竹林中漫步。
路西法转瞬之间就出现在他面前，握紧那双冰霜一般的手：“这么冷怎么还在外面闲逛？着凉了怎么办？”
雅威分明只是一个凡人，却比路西法高出许多，他低头靠近路西法，白瞳低垂“看”向他：“若我不出来，笨狐狸找不到回家的路，又怎么办？”
“我肯定能找到你。”路西法搂紧他的腰身，把脸埋进他怀里，“我才不想离开你。”
雅威发现，妖皇陛下越发粘人，就连他做木工时，他也要从后面抱紧他，把头埋进他的颈间。
“怎么了？”
“……没有，就是很想抱你，不可以吗？”
“可以，你可以永远抱我。”雅威拍了拍他的发顶。
“人间一点都不好，你跟我一起回妖界吧？”路西法蹭了蹭他的脖颈，“没有人能说你的闲话，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又听到那些镇民说不好听的话了？”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我想做的，只有与你相守而已。”
“路西，答应我，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从前种种，我皆不在意，所有过往都是为了与你相遇的前提，那么于我而言便都不算苦难。”
“我会心疼，我会难过。”路西法闷闷道。
“何须想那些早已过去的事？你只需想我们往后的年岁。”雅威将他拉入怀中，路西法顺从地靠到他胸前，妖皇陛下身心放松，毛绒绒的狐耳和九条尾巴都不再掩藏，露在外面晃动着，雅威伸手抓住他的一条尾巴，揉捏抚摸，“本来就笨，心里还想那么多事，会更笨的。”
妖皇陛下的回应是忿忿地用他的肩颈磨了磨牙。
次日清晨，雅威准时睁开眼，余温仍在，路西法却已不见踪影。
雅威起身，如同以往数日一般平静地做所有该做的事，仿佛对路西法的离去毫不在意。
青竹林中风声掠过，掀起竹叶声簌簌。
红发白衣的青年无声无息站在了竹舍之前，对着雅威深深一拜：“帝君。”
米迦勒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他好奇地打量了这间与天宫完全不能相比的简陋竹舍，就是这里，留得天帝纡尊降贵数十年，且一再推迟返回天宫的日期。
“您数月之前就应当返回，如今妖皇陛下不在，正是机会。”
若是路西法还在，定会发现，米迦勒所说的回归的日子，正是雅威到妖界皇宫寻他的那一日。
“不急。”
“可是您这具凡人之躯本就病弱，又寿数已尽，现如今只靠您的神力撑着，但，至多不过几天，就会消散了……”到时候，那位妖皇陛下必然会发现真相，他向来心高气傲，能接受如此受人愚弄吗？
“无妨，我自有安排。”
米迦勒乖巧地不再多言，转身回了天宫，和同伴们更新帝君的爱情之路进程。
路西法心情颇好，在赶回竹舍的路上，还顺手折了一大把南木香。
雅威说不用在意，但妖皇陛下做不到不在意，不过他自觉也不曾做任何多余的事，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些人曾经对雅威做了什么，他都尽数原样奉还而已。
如果一会儿雅威问起来，就说自己回了一趟妖界好了，免得他又啰嗦。
然而他的好心情在看到那冲天的火海时化为乌有。
满山青竹，在火焰中纷纷爆裂，那火焰层层向下，越加旺盛。
路西法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心跳都要骤停，几乎想也不想就要往山上去，忽然面前有人袖袍一挡，拦住他的去路。
“妖皇陛下。”湖绿色眼眸的天国宰相笑容温文尔雅。
“有事？”路西法皱眉，只想尽快打发他。
“您分明知道我所为何来。”梅塔特隆随他目光一同看向那火海中央。
“我不管，与我无关。”路西法冷漠道，“我只知道我喜欢的人在那里，我要去救他，你最好快点滚。”
梅塔特隆叹道：“正巧，那我今日是不能让开了，您喜欢的人一死，我们的帝君才能重回天宫。”
路西法目光冷凝：“休想。”
他抬手施法，召来万里云集，转眼之间已隐隐有倾盆大雨之势，梅塔特隆仍然镇定：“无用的，这是天火，定要燃尽那个人才会结束。”
“陛下，其实您何苦如此？您分明也知道，一个凡人无论如何都到不了妖界皇宫的，自那时候起，他就一直在隐瞒着您。”
“您待他一片真心，他却如此对您，当真值得吗？”
路西法忽然看向他，笑了笑，那艳丽张扬绝色无双的容貌在火光映衬下更加灼灼，梅塔特隆心中一凛，下一瞬果断侧身躲过他一击，但路西法本就只是佯攻，趁势纵身冲入火海，直奔山顶而去。
梅塔特隆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仍是温文尔雅云淡风轻的模样。
帝君，他确实值得您如此费心。
路西法赶到竹舍时，那火焰烧得它已只剩断壁残垣，而雅威端坐在正中，丝毫不受其扰，淡然地啜饮一盏茶水。
路西法一言不发，冲进去抓住他的手臂，就要带他离开，雅威却纹丝不动，叹道：“你不该来。”
“该不该我心中有数，你少管我。”路西法冷硬地回道，没有放弃带他出去。
“这是既定的宿命，不该有更改，是我一时私心，如今也到偿还的时候。”
“什么宿命，我才不管！”路西法抬起头看他，眼眶通红，“你要是不走，我也留在这里陪你，到时候我们一起死，也算有始有终。”
他说完当真坐下，抱紧了雅威，像是真打定主意要与他同生共死。
雅威无奈道：“我不会死。”
对于天帝而言，这不过一具寄托之体，他本身不死不灭，天地同寿。
路西法不说话，把头埋进他怀里。
雅威拿他总是没办法，只能叹气，转眼之间那吞噬一切的火焰竟即刻消失不见，只留下滚滚浓烟和焦炭似的山林。
“我真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疑神疑鬼的。”路西法在他怀里咬牙切齿地道，“三番两次试探我有意思吗？我又不是傻子，山下那些人一看就是你编织的虚景，来来去去重复就是那几句话，你不好，你不祥，让我赶紧离开你，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我身上妖气煞气能吓哭多少人，怎么他们都不怕我，还都只觉得你有问题！耶和华，你到底有多没安全感，还找梅塔特隆来试探我？”
被叫破身份，耶和华只是轻笑：“这应当问你。”
“为何不来天宫见我？”
“第一次庆典派人来，你收下请帖，当日却睡过了头，于是干脆不来。”
“第二次，你在和人打架，直接说很忙，拒收请帖。”
“没良心的小狐狸。”
随着他讲述，路西法本来的气势渐渐弱了下去，心虚起来，九条尾巴乱晃：“那不是，我怕你教训我……”
耶和华轻轻拍了一下他尾骨，引起他一阵战栗：“胡子好长好长的老头子，嗯？”
背后说坏话被当事人抓了个现行，路西法只能老老实实地认错。
路西法抬起头，那双白瞳已经变为深蓝，专注地看着他，路西法讨好地亲了亲他的唇角：“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你就是三界最最最好看的，行不行？”
耶和华搂住他的腰身，掐住他的下颌：“随我回天宫。”
“去、去天宫干什么呀？”
路西法心中惴惴，努力搜刮脑中为数不多对于这位天帝的印象，好像没有喜欢秋后算账的传闻啊？但是他一向深居简出，也说不一定……
耶和华一看他表情便知他想到了何处，捏了捏他的鼻尖：“笨狐狸。”
“不是说喜欢我，要永远和我在一起？我的心愿就是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走吧，和我去天宫。”
“成亲。”
因为太长砍了几个情节，就不让耶总翻车了，直接he吧hhh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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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白色情人节特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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