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罗拉事后回想起来，觉得那场突变到来之前的狂欢，每个画面都泛着不真实的奇异柔光，连她自己的动作和声音都像是另一个人发出的。这让她想起一些半梦半醒的午夜时分，她在眼上蒙了许多偷偷攒下的半透明彩色糖纸，悄悄打开窄窄高窗的一条缝隙，遥望远处的慈善义演。被切割成碎片的视野在她手指的转动间随意变换色彩，忽大忽小的声音穿过林间微风，从几粒米大的人影处传来，听不到的台词由她默默补全。在那样的时刻，她有种灵魂分裂的感觉，好像一半的自己仍然困在剧中，扮演一个狂热无知的木偶，另一半的自己则飘浮半空，成为冷静审判的观众。
可是，在当时当地，她彻底沉浸其中，在荒诞的剧场、惊心的表演、疯狂的舞蹈中沦陷，忘乎所以，仿佛被无形的线牵着，不受控地从花团锦簇的舞台，向断崖与黑洞坠落。
传奇的杂技演员伽利伽雷·阿奇·贝尔特拉姆带着他最新的剧作登台亮相，他既是旁白也是主角，他装扮成小丑模样，熟练地操纵着他的人偶们作出各样的姿态。他声情并茂，手舞足蹈，用胸腔高唱，用腹语低言：
吟游诗人雕了一座木偶城，
精美奇幻，举世无双，
只等着手风琴艺人打个唿哨，
木偶们便起身歌唱！
可这手风琴艺人忽然向后一栽，
沉沉睡去，木偶们也不再醒来！
吟游诗人在孤独的王座上哭泣：
慈悲的神明，您为何将我抛弃！
愚人在城堡里飞掷果塔，剩下一个
扣在诗人头上，他狂笑着拍手：
欢呼吧！因为玫瑰石将冒出热雾！
欢呼吧！因为星星将掉到大海里！
女先知乘风而来，送给他一柄断剑，
她的声音和她佝偻的脊背一样颤抖：
贝尔特拉姆啊！你这可悲的命运之奴隶！
你将城堡建在了受诅咒之地，
死者的哭声会让你永不得安宁！
你必须找到那不灭的神圣火炬，
才能摆脱接二连三的厄运！
快点行动起来吧，带着这柄断剑去找那火炬，
趁一切还来得及！
贝尔特拉姆不敢再耽误，
他接过断剑，跃出窗外，
可是忽如其来的暴风雪几乎将他掩埋。
一头黑色巨龙从天而降，
这带来风雪的罪魁祸首张牙舞爪，
要将他撕碎吞噬！
千钧一发之际，光明之神的火焰，
降到他头顶，组成庄严的日轮，
将那恶龙包围，让它钻进钻出，
不断挣扎，痛苦不已！
威严的普什维克皇帝闪亮登场，
冠冕和权杖闪耀太阳光辉，
他发出振聋发聩的审判音：
我这最虔诚的神之仆人，
光荣的正义使者，
绝不允许任何子民受困于邪恶势力！
……
如果奥罗拉还保持着平日里一半的敏锐，一定不难看出，伽利伽雷这场表演不像他上次那样投入，他的技巧远多于感情，动作也有些拘束，后半场甚至还忍不住皱了几次眉头。
如果她稍微把目光转向伽利伽雷后面的华丽花车，在扶须大笑的普什维克皇帝身旁停留片刻，或许还会惊异地发现，他身边那个沉着脸的半蒙面女孩，面纱之上的眼睛和眉毛跟她的朋友奥尔佳一模一样。
可是她那时并没有发现这些异常，她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伽利伽雷那精巧无双的人偶，还有他身侧那两个抱着黑色巨蛋，身着黑金配色高领衬衫和灯笼裤，手持红色刺鞭的皇家驯兽师身上。她为那些栩栩如生的人偶而着迷，她强烈好奇着那黑色巨蛋里的东西，根本无暇它顾。
当黑色巨蛋在演剧的尾声被打开，两只黑色小龙挥舞着翅膀冲向错愕的观众们，奥罗拉的心彻底悬了起来。
当小龙们瞪大了湿漉漉的双眼，愤怒地低吼着，从喉咙深处迸出阵阵风雪，奥罗拉的心被兴奋和怜悯撕扯着。
当驯兽师们在空中将刺鞭抽打得猎猎作响，摩擦交缠是鞭子像火蛇一般吐出赤红的火圈，奥罗拉拼命地掐着自己的手，才能忍住不跟其它围观者一起尖叫。
当驯兽师们抛出香气诱人的蛋糕，鲜花，亮光闪闪的钱币，驱使小龙们钻过火圈，那明亮兽眼中的痛苦，那鳞片烧焦的味道，还有围观者们震天的欢呼，让奥罗拉的怜悯彻底压倒了兴奋，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它们为什么不逃？”
阿斯塔抬头看着她，很慢很慢地说道：
“驯龙跟驯人一样，如果驯兽师在猎物小时候就制造出恐怖的牢笼，那种恐怖就会伴随猎物的一生，让它们失去逃离的勇气。”
奥罗拉并不喜欢这个回答，她不服气地反驳道：“说得就好像你认识它们一样。”
阿斯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朝奥罗拉张开双手，露出一堆五颜六色的糖果：
“你看起来有点贫血，吃糖吗？”
奥罗拉转过头去，表示拒绝，阿斯塔不由分说地打开一颗蓝莓味的糖递到她嘴边：
“不吃的话，我就把你扔在糖浆里捣碎了做成糖。”
奥罗拉只好乖乖地张嘴把糖吃了。
阿斯塔满意地笑了，自己打开一颗颗糖接着吃，然后把糖纸叠成蝴蝶，吹了口气，让它们活起来，飞到庆典的队列中去凑热闹。
心不在焉的奥罗拉根本没在意那糖纸飞舞的方向，发呆中的她，视野变得非常模糊，耳边的喧嚣也被自动隔绝开。她只看到月光下半透明的彩色蝴蝶，还有阿斯塔那双明亮如绿色火炬的眼，只听到阿斯塔低声问了一句：
“你还要吃糖吗？”
从来没有人让她觉得如此矛盾，从来没有人让她如此好奇，她总是在强势吸引着她的注意力，却不让她弄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
那种感觉又冒出来了……眼前的魔女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她全然陌生，充满好奇的世界，一个她明知危险，却又忍不住靠近的世界。
阿斯塔没有让她发呆太久，折纸游戏结束之后，就收起剩下的糖，放进隐形空间袋，然后起身抓着她的手，拽着她离开屋顶。
“走吧，我们是时候混入群舞了。”
“你不是想试试那种越跳越快，停不下来的舞吗？那就试试。”
在身体失去主导权之前，奥罗拉警觉地问一句：“我们跳完舞之后到底要去哪？”
但这也改变不了什么，当阿斯塔拉着她，在狂欢的人群中跳着越来越快的塔兰图拉时，她很快又忘记了一切，化为了剧烈的心跳和舞步本身，化为了被汗水弄乱的油彩，化为一束跟随火炬的微光。
可是不知怎的，在天旋地转，星沉月坠的剧烈舞步之中，她还是能清楚地听到阿斯塔对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奥罗拉，塔兰图拉舞不能治愈疾病，任何舞蹈都不能……顽疾只有猛药才能根除。”
“奥罗拉，人不是只有在剧烈跳舞的时候才会忘记自我，有时候你自以为清醒，其实只是活在身边人为你编织的幻觉中。”
“奥罗拉，你知道吗？塔兰图拉毒蛛的攻击不是致命的，真正致命的，是人对未知和死亡的恐惧……它是用它可怕的外表制造这种恐惧的。下次你用这个咒语时，试着把自己想象成那种毒蜘蛛吧：如果它不让人恐惧，自己就要被杀死。”
尽管奥罗拉把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但她昏沉的大脑不足以让她做出任何思考。她被阿斯塔拽着，一圈一圈地旋转，逐渐远离城门，远离华服皇帝，传奇演员，钻火黑龙和狂欢人群所在的广场，远离飘扬的彩带，精致的冰雕，热闹的夜市……远离一切人潮密集之地，最终停在一个黑暗偏僻的小巷里。
当阿斯塔终于放开她，让她停靠在墙壁上喘气休息，她已经累到连睁眼都有些勉强，恨不得当场倒地睡去。
要不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唤醒了她，奥罗拉或许真的会靠着墙壁睡着。
“奥罗拉，奥罗拉，真的是你吗？！”
“你没事吧？！”
低沉微沙的声音，属于奥尔佳的声音，在她耳边传来，她惊讶地睁开眼，对上奥尔佳那双墨蓝色的深邃鹰眼。
这太突然了，难以置信的奥罗拉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回到了她以前和奥尔佳一起违规，一起被大主教罚断食面壁的场景。
她迷迷糊糊地回道：“我没事的，奥尔佳，两顿不吃饿不死的。你不要去找那个狗东西求情，他一定会趁机增加你的惩罚……”
然后，像记忆中一样，奥尔佳把手放在她额头上，忧心地皱紧了眉：“你发烧了。该死，都是那狗东西害的……”
可是，接下来完全陌生的展开，让奥罗拉彻底清醒了过来。
有两个“奥尔佳”在她眼前剑拔弩张，她们的长相和穿着几乎一样，连身高和声音也很相似，只是一个紧张愤怒，咬牙切齿，一个从容凝定，悠然浅笑。
“喂，你这个该死的冒牌货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你用糖纸把我引过来的目的是什么？！你没在糖里给她下毒吧？！”
“火气别那么大嘛，奥尔佳·约利亚·赫莉奥夏斯列芙。要是我想杀她，她早死一万次了。我特意把她带到这里还给你，而不是多米尼克，你应该感恩戴德才对。”
“你究竟是谁？！我们在哪见过吗？！”
“你不认识我不要紧，我认识你就行了。毕竟我偶尔也会在你的家乡游荡，缘分到了，就撞见你和……”
“废话少说，你究竟有什么阴谋？！”
“这可不是阴谋，是堂堂正正的交易。我想用她跟你换一条小海龙，怎么样，你愿意吗？你跟那些海龙，应该很熟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你别想得逞！”
“不愿意就算了，那我就把她带走咯？用她来做魔药，效果说不定比用海龙还好呢。”
那个浅笑的“奥尔佳”鬼魅般飘移到奥罗拉面前，抓着她的胳膊就要把她带走。
“你休想！！！”
愤怒的“奥尔佳”顿时红了眼，她低吼着，急速地向抓着奥罗拉的“奥尔佳”扑来，一手把奥罗拉抢过来护在身后，一手掐住另一个“奥尔佳”的脖子，冰霜从指尖飞快蔓延而出，冻结了她全身，把她变成一座冰雕。
然后，在刺眼的白光之中，奥尔佳用奥罗拉根本来不及看清，更来不及劝阻的速度，凶狠地把那座冰雕炸成了碎片。
鲜血，冰刺和肢体碎块飞舞在扬起的冷雾和尘土之中。
这个毁灭的画面，像极了奥罗拉曾在荒原枯骨那里看到的记忆。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那就是现在使出那种杀招的人，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在她面前忽然变成了怪物，使用了可怕的杀招，使用了黑龙屠戮魔女的杀招。
——她向她转过头来，墨蓝色的双眼冷得毫无一丝人气，眼周出现了可疑的，若隐若现的黑色鳞状纹路。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几个呼吸之间。
奥罗拉瘫坐在地。
比身体还要超负荷运转的大脑，彻底变得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世界变成一片刺眼的白色和红色。
朦胧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分不清真与幻。
“奥罗拉，危险的人已经被除掉了……”
“奥罗拉，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奥罗拉，你听我解释……”
“如果你发现你的朋友一直在骗你，你还会把她当作朋友吗？”
“天生就位于圣魔之间的存在……你不知道也正常，毕竟这对于圣殿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在奥罗拉疲惫地闭上双眼，晕倒在地之前，她好像听见乌鸦振翅的声音，听见它们掠过自己，低声说道：“你很累吧？那就暂时换一种轻松的记忆吧……”
“你一直被喀克维沙城的魔女困扰，直到你的朋友奥尔佳把她杀死。”
“你不会再想起任何别的东西，直到你再次在黑醋栗和雪松的香气之中，在星空之下，跳起塔兰图拉舞。”
作者有话要说： 能从头看到这里的朋友应该也发现了，这篇玩意儿是纯纯情怀作＋实验作，因为线索太多梗太分散我甚至难以写出清晰的申签大纲……没有关系，申不上我也要把它狗完……感觉上班上得人越来越萎靡，怕自己哪天垮了还没来得及写最喜欢的题材，所以不管能不能赚到钱，先写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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