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最坏的可能，很快就被排除了。
但真相也比那好不了多少。
在奥罗拉离开贞女塔的第二天晚上，奥萨娜红肿着眼，神色凝重地找到了她，在她房间，向她坦白了一切。
奥萨娜把一袋花茶和两包药粉放在奥罗拉面前，开口道：
“对不起，奥罗拉，我实在没有勇气等你开口问我……所以我自己来了。”
奥罗拉的身体虽然已经恢复，但心情还是很低落，没有从阿兰娜给她的打击中缓过来，猛地听到奥萨娜这么说，连强颜欢笑也装不出来了，脸色沉下去，用力地抓着她的肩膀，激动地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你让她那么做的吗？！我那么相信你，我一直在为你辩解，我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那些药都是别人给她的……”
奥萨娜摇了摇头：“不是我。她把药带到贞女塔的事，我确实不知情，我更没想到你竟然会偷偷潜进去找她……可是……”
她低下头，黯然说道：“她会产生毒害你的想法，跟我脱不了关系。因为我曾经亲自给你……下过药。我想你也猜到了，就在……我曾经给你泡过的那些花草茶里。”
奥罗拉垂下手，死死地盯着那袋茶，声音干涩。
“……紫罗兰花茶吗？”
奥萨娜点了点头。
“还有玫瑰花茶，金莲花茶，迷迭香茶，马鞭草茶……”
奥罗拉打断了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不用说得那么具体。只要告诉我，你是自愿这么做的吗？”
奥萨娜的目光退缩了，她不安地抓着睡裙膝上的铁红色金丝绒布料，低声道：
“对不起，我……”
奥罗拉红着眼对她吼道：
“别说对不起！说你是被迫的！快说你是被迫的！”
奥萨娜见她如此，眼中愧疚之意更甚。她低下头，泪水扑簌而下，啜泣着说道：
“对不起，我应该拒绝的……我本来可以拒绝的……都是我的错……”
“我一开始就不该那么天真地相信多米安的鬼话……说什么这种药只是让人变得容易疲劳，没有别的坏处……要不是因为我，你的天赋也不会被限制……”
奥罗拉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好像根本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即使听清了，她也不信。
什么“让人容易疲劳”啊。
喝了安神养生的花草茶之后觉得心情舒适，身体放松，想要休息，不是正常的事吗？
她上课睡着，做作业睡着，修炼时睡着，怎么能怪花草茶呢？还不是因为她自我放纵，喜欢偷懒吗？还不是因为圣殿的很多日程对她来说太枯燥了吗？就算没有这些东西，她还是不会认真去做不喜欢的事，还是在找各种方法逃避啊。
什么“天赋被限制”啊。
她的天赋已经很强了，已经超越绝大部分同学了——这其中也包括奥萨娜。奥萨娜的综合评定比她更优异，是因为她比她努力得多，操行也很完美，不像她那样整天违规。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在很多科目上胜过了奥萨娜。如果奥萨娜真的想打压她，怎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没有受到影响，所以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我没有受到影响……”
奥罗拉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对奥萨娜说的，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飘着，落在两包药粉上时，忽然把它们抓起来，急切地在奥萨娜面前晃着，问道：
“为什么你带了两包药？有一包是解药对不对？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在偷偷给我下了毒之后，很快就后悔了，所以又偷偷给我吃了解药？”
“你一直在偷偷给我吃解药……因为积累了很多，我才会对它产生抗药性，对不对？”
“你不是真心想要害我，不是想要我死，你也是被骗了……对不对？！”
奥罗拉焦虑地盯着奥萨娜，生怕她表现出一点否定的姿态。
奥萨娜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
“我把毒药和解药的样本都带来了，你可以托人去检测……那种毒药，还会降低人的免疫力，虽然现在还没什么明显症状，但我担心你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还是尽早找到更有效的解药比较好。”
降低免疫力？
联想起某件事，奥罗拉心中一颤，沉声问奥萨娜：“去年冬天，我得了一次‘荨麻疹’，那时候，听说你每晚都在祈祷室哭着为我祈祷……所以那时候，你其实是担心，那次我生病，是因为那种药的后遗症引发的？”
奥萨娜又点了点头。
“我很害怕……害怕你是因为喝多了我的茶，才……”
奥罗拉的心沉了下去。
这几年的气候变化比较异常，得荨麻疹的人明显增加了，即便是被精心照顾的圣徒们，也难免有些中招的，去年冬天，她们就有好几个同学，因为这种病请了假。但荨麻疹不是什么致死疾病，现在医疗技术又那么发达，这种常见的皮肤病，只要好好调养，完全不会给身体留下什么伤害，所以她那时，在感动之余也觉得有点奇怪，奥萨娜怎么会因为她染上一种常见的多发的小病，就那么大反应呢？
现在答案揭晓了，因为奥萨娜担心，奥罗拉是因为免疫力下降，才得了流行性传染病，是因为喝多了她给的花草茶，才免疫力下降。
这不只是作为好朋友的关心，更是作为谋害者的……负罪感。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药的真正危害的？”
奥罗拉低下头，不去看奥萨娜。她怕自己一看到她，就忍不住要狠狠地骂她，按住她揍她。
奥萨娜露出愤恨之色：“几个月前。我想方设法把多米安灌醉了，他才说出实话……那时我才知道，他一直在骗我。”
奥罗拉想起在“藏花之夜”偶遇奥萨娜和多米安时，两人之间的可疑对话，似乎领悟了什么。
“所以那天晚上……他扇你耳光，是因为得知真相的你，拒绝再给我下毒，惹怒了他？！”
奥萨娜点了点头，看着她，好像想要说什么，但又羞愧地作罢。
奥罗拉不去看她，而是盯着那两包药粉，好像要把它们盯穿。
半晌，她抬起头，抓着奥萨娜的手，欢快地说道：
“对了，这样就对了。你也是被骗的，在你发现真相之后立刻选择了悬崖勒马，选择反过来帮我……你虽然偷偷害过我，但你也偷偷救过我，所以刚好抵消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没有对不起我！”
奥萨娜抬起泪眼，说不清是不安还是感激之情更多，声音迟疑：
“你真的……不怪我？”
奥罗拉笑道：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重要的是以后的事。你这次来找我，不只是为了向我道歉吧？快说吧，还有什么事？”
闻言，奥萨娜不自觉地握紧了奥罗拉的手，咬着牙，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像是用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道：
“我知道这个请求可能很过分，但是我想请你……救救阿兰娜。”
一听到这个，奥罗拉忍不住气血上涌，甩开奥萨娜的手，冷冷地回道：
“你们怎么都这样？求助了我之后，又让我不要管闲事，我不管了之后，又要让我帮忙……你们到底想要怎样？耍我好玩吗？！”
奥萨娜蔫蔫的，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苦笑着，声音飘渺，气若游丝：“是我错了……我本以为，我能控制好这件事，可是现在局面已经完全失控了。”
“我没想到，她会在贞女塔自杀。”
奥罗拉一惊：“什么时候？！”
奥萨娜叹道：
“具体的时间，我不知道。但是，就在今早，洛佩兹嬷嬷忽然给我传信，说她……已经被送去了急救室，还给我留了一封遗书。”
“她现在命是保住了，但是如果继续留在圣殿，恐怕也活不了多久……所以 ，我想求你，把她转移到一个安全的疗养地。”
奥罗拉显得很为难。
“我哪有那么大本领……”
奥萨娜却对此很笃定：
“你有。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办到。”
“因为，那个地方是……”
奥萨娜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
“拒绝。”
在知道了奥萨娜的请求之后，守护灵不客气地表示：“她们那么害你，有什么资格让你以德报怨？还让你去做那么麻烦的事……简直是无理要求，拒绝好了。”
奥罗拉反驳道：
“才不麻烦！只要我给女王大人写封信，说服她授意安特洛斯疗养院接收奥萨娜……”
守护灵打断她：
“那你得欠下那些人多大的人情？那可不是普通的疗养院……再说了，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她们陷害你的又一阴谋？如果她是个间谍，你却把她弄到跟你们皇室有关的地方去，想过后果吗？”
奥罗拉继续反驳：
“她们只是一时糊涂而已！她们现在已经醒悟了……不可能会……”
守护灵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她没发烧之后，疑惑地问道：“你现在真的很奇怪，好像被催眠了一样，一心帮她们说话，替她们着想，完全不提她们给你带来的伤害和风险……你到底是真不在意，还是不愿意提？”
这最后一句话，彻底击溃了奥罗拉的防线。她失态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叫了起来：
“你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我就是不愿意提怎么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奥罗拉边擦眼泪边想，真没意思啊。
最近怎么总发生一些让她忍不住要哭的事？一件接一件的，一个接一个的……为什么总是要让她发现，她身边的人，一直在骗她？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她可以安慰自己。
——没关系，又不是只有我受害，杀虫剂那么多人都用了，营养剂也不止我一人喝过。
——没关系，骗我的人，自己可能也不知情。比如那些嬷嬷们，只是执行命令，把东西交给我，只是执行命令，盯着我使用它们……她们怎么会知道那些东西有问题呢？
——没关系，骗我的人，可能也是迫不得已。比如奥尔佳，是担心被排斥，才隐瞒了她有龙血的事，是害怕我伤心，失望，害怕我憎恨她，才隐瞒了她误伤过我母亲的事。
——没关系，虽然一样是被骗被摆布，但我有特权，我有许多人护着，我不会像普通人，比如我的同学艾尔西那样，做错一点事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我还有很多试错机会，我还可以努力去改变现状，去争取更多……
……
可是揭穿谎言的次数多了，她越来越心慌，也越来越失衡，忍不住怀疑起自己：
为什么以前没发现的惊人真相，一下子都排着队，拥挤着，吵嚷着找上了她？为什么知道的真相越多，她反而越空虚，越觉得自己无知，茫然？
是不是她弄错了什么？是不是她太计较了，太小题大做了？是不是只要她不那么计较，她就不用承受……不断幻灭的痛苦了？
……
她已经很努力了，面对这种突如其来，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很努力地说服自己不要去计较，尽量去想好的一面了！
可是为什么……这个口口声声说，要实现她一切愿望的人，不能配合一下她？她在提醒她：喂，你又被骗了。别装傻了，你就是一直在被你信任的人欺骗。
她知道的啊！她当然知道啊！可是她不想去细想……她暂时不想承认，这也不行吗？！
……
奥罗拉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受，再加上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预想中的拥抱和安慰，一时口不择言，对守护灵赌气大喊：“你没资格那么劝我！你不懂被亲近的人背叛是什么滋味！你根本不懂！”
闻言，守护灵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她，冷笑道：“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不懂？因为我舅舅的背叛，我的家人……我的家人几乎都死了。”
说到这，她低下头，轻声道：
“就是因为我懂，我才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不能原谅，必须复仇……我脑子里只有这种想法，也没法安慰你。”
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的奥罗拉，愧疚地抓着她的手，低头软声道歉：
“对不起，我一时冲动，说了那么过分的话……我不该迁怒你的，都是我的错。”
“要不你打我几下，解解气……？”
守护灵沉着脸，走向满脸写着“视死如归”的奥罗拉，伸出手，肆意地揉捏着她的脸，一边说道：
“这次，我先记在账上，下次再算。”
奥罗拉自知理亏，即使被捏疼了也毫无怨言，还乖巧地说道：
“我帮你记着，不会赖账的。”
见她认错态度良好，守护灵很快就放过了她，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她严肃地说道：
“话说回来，我虽然不希望你帮她们，但如果你非要帮……那就让她们付出点代价吧。你也可以顺便检验，她们是否真心忏悔。”
奥罗拉的思绪一下子飘远了。
代价……？
其实在奥萨娜给她看阿兰娜的遗书时，奥罗拉就知道，她无法真正对她们生气。
那封遗书没有任何辩解，没有请求原谅，只是一直在道歉。
【对不起，奥萨娜大人，给您添麻烦了。也请帮我向奥罗拉大人道歉，我上次不该用那么不得体的紫罗兰花茶来招待她。昨晚的风真大，吹得窗户呼呼作响，我都出现幻觉了，好像看见了故人……像这样的天气，您总是睡不好，总会让我为您燃香，陪您下棋。可是，恕我以后都不能为您做这些事了。】
这样的文字，让她无法不动容。
她不想再扩大伤害了。
真正该付出代价的，应该是欺骗她们，把她们当刀使的人，是诱导她们互相伤害的人。
那种人……只要活着，就会给她们，也会给奥罗拉不断带来祸患。
奥罗拉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不如趁此机会，把祸患铲除掉？
【没错，就是这样，不能总是被动防御，要出动出击，解决隐患！】
【就趁现在，利用她们的愧疚，煽动她们的仇恨，让她们尽全力帮你一起布局，击溃你们共同的敌人——】
【奥罗拉，别再犹豫了，别再心软了，敌人不会因为你的慈悲和隐忍就对你手下留情，只会更加变本加厉，难道你甘心就一直这么任人摆布吗？去反击！去复仇！让敌人知道，你不是待宰的羔羊！】
奥罗拉转过身，神色复杂地盯着守护灵，说道：“……你为什么要忽然跑到我身后，给我配音？”
守护灵一本正经地说：
“为了帮你振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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