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点像无数细小的冰锥,狂暴地抽打着慈悯之星修道院古老的石墙。狂风在塔楼间凄厉地呼啸,卷起枯叶和泥泞,将世界搅成一片混沌的灰暗。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厚重的夜幕,瞬间将修道院外围那圈由高大银叶蕨构成的天然屏障映照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紧随而来的并非震耳欲聋的雷鸣,而是一声沉闷、压抑到极致的撞击声,混合着微弱的、仿佛被扼住喉咙的痛哼。
克莱莎·维斯塔修女的心骤然一紧,几乎跳出胸腔。她正匍匐在药草园边缘,奋力拉扯着被狂风吹得歪斜的遮雨棚。棚架是她用废弃圣器部件——一个裂开的圣水钵底座和几根断裂的熏香炉支架——巧妙地拼凑固定起来的,这本身已是在规则边缘的试探。此刻,那声异响穿透风雨,带着不祥的意味。她毫不犹豫地丢开手中湿透的油布,循着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入那片茂密的、散发着独特驱虫气息的银叶蕨丛中。
泥泞里,蜷缩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那是一个少女。
雨水早已将她单薄的亚麻衣衫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轮廓。衣衫多处撕裂,破烂不堪,裸露出的皮肤在闪电的冷光下触目惊心:几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狰狞地翻卷着皮肉,边缘呈现出不自然的焦黑,仿佛被某种灼热而神圣的力量狠狠擦过;更多的新旧淤青和擦伤遍布手臂、小腿,诉说着长久的颠沛流离。但最让克莱莎感到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的,是那张脸——惨白得如同最上等的骨瓷,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泛着濒死的青紫。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消失,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身体痛苦的痉挛。即使昏迷,那双紧紧蹙起的秀眉和微微颤抖的睫毛,也写满了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无尽的恐惧。
克莱莎迅速蹲下身,修女袍的下摆瞬间浸透泥水。冰冷的触感透过她检查的手指传来,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少女颈间挂着一个造型奇特的护符,非金非石,呈深邃的暗紫色,表面流淌着细微、难以名状的光泽。它散发着一股微弱却异常纯净的异样波动,与少女身上隐隐透出的、一丝几乎被雨水冲刷殆尽、带着奇异魅惑感的复杂气息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魔族?克莱莎的瞳孔骤然收缩。不,不对。这气息太过复杂,甚至带着一种矛盾的光明感,纯净得不似深渊造物。但无论她是什么,一个冰冷的认知砸进克莱莎脑海:她快死了。就在此刻,就在这象征着光明与秩序的修道院外墙下,在冰冷的泥泞里。
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克莱莎猛地解开自己身上那件相对厚实的粗羊毛外袍。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内里的修女服,带来刺骨的寒意。她小心翼翼地将外袍裹住少女冰冷僵硬的身躯,尽量避开那些可怖的伤口。
“圣典第七章第三条:‘迷途者、伤者、濒死者,当予庇护,直至其安或归于主怀。’” 她低声念诵,清冷的声音在狂暴的雨声中异常清晰而坚定。每一个字,既是对古老教义的援引,更是对自己即将打破“不得擅自带不明身份者进入修道院核心区域”这一严厉院规的合理化宣告,是她在规则框架内为自己找到的、唯一的行动支点。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泥土和血腥味涌入肺腑。咬紧牙关,克莱莎将少女冰凉的身体费力地背起。轻,轻得令人心慌,仿佛背着一具空壳。她稳住重心,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中,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她的大脑飞速运转,避开巡逻修士惯常的路线图,凭借对修道院古老排水通道入口位置和废弃回廊结构的深刻记忆,如同一个熟悉城堡每一个秘密角落的幽灵,在风雨的掩护下,艰难而迅捷地潜行。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脖颈流下,浸透内衫,但背上传来的微弱心跳和冰冷触感,是她此刻唯一关注的焦点。终于,她抵达了自己位于修道院西北角最偏僻塔楼底层的、兼做私人草药储藏室的小房间门口。她迅速用钥匙打开那扇厚重、不起眼的橡木门,闪身而入,再无声地将门反锁,将狂暴的风雨彻底隔绝在外。
温暖干燥的空气混杂着浓烈却令人安心的药草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壁炉里几块余烬散发着微弱红光。克莱莎迅速将背上的少女安置在自己那张铺着干净粗麻床单的窄床上。她点亮了床头的铜质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床铺周围。
少女——西尔维娅——在克莱莎用温热的、掺了微量镇静安神草药汁液的布巾反复擦拭和精心包扎伤口后,于第三天清晨悠悠转醒。
紫罗兰色的眼眸睁开,如同两枚在黑暗中骤然擦亮的宝石,最初的瞬间充满了未散尽的、如同受惊幼兽般的惊惶。视线仓皇地扫过陌生的、堆满晒干草药和厚厚典籍的简陋石屋,最终聚焦在床边那个穿着朴素灰色修女袍的身影上。
惊惶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
一种近乎完美的、带着怯生生感激的温柔神情瞬间取代了所有不安,仿佛戴上了一副精心打磨的面具。“谢…谢谢您,救了我,修女大人。”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拂过耳畔,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楚楚可怜。她下意识地将裹在身上的毯子拉高了些,将自己缩得更紧,一个细微却刻意的动作,试图隐藏所有可能暴露的异常。“我…我叫西尔维娅。”
克莱莎的心湖平静无波,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温和关切。她端过一碗早已准备好的、温热的燕麦粥,里面特意碾碎了些许滋养的草药根茎。“先吃点东西,西尔维娅小姐。”她将碗递过去,目光却像最精密的手术刀,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对方。
西尔维娅小口啜饮着粥,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练习过的优雅,却掩不住那份拘谨。当克莱莎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墙角一个简陋的木刻圣像时,西尔维娅握着木勺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发白。当克莱莎因想起药草园里那几株珍贵的“月影草”可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毁掉而微微蹙起眉头时,西尔维娅立刻敏感地抬起眼帘看向她,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她极力维持着平静,但偶尔流露出的、仿佛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般的、深不见底的疲惫感,绝非普通伤病所能解释。
克莱莎放下手中的药杵,沾着草药粉末的手指在粗麻围裙上随意擦了擦。她走到床边,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于对规则深刻理解而产生的权威。
“西尔维娅小姐,”她开口,目光平静地落在对方脸上,“根据慈悯之星修道院救助条例第15款,‘凡于本院属地内发现之重伤濒危者,无论其身份、信仰为何,修道院均负有神圣义务,提供必要之庇护及基本治疗,直至其生命体征稳定、康复,或确认其拥有安全稳妥之去处。’”
她清晰地吐出每一个条款编号和字句,如同在法庭上宣读律令。
“基于此,在确认你身体完全康复且拥有安全稳妥的去处之前,你将被暂时收容于此。”她顿了顿,清晰地看到西尔维娅眼中一闪而逝的苍白和强自的镇定。
“作为对修道院有限资源的一种合理补偿,”克莱莎继续道,语气平稳无波,“同时,也为了让你在恢复期间有所寄托,你需要协助我打理药草园,并整理部分尘封积压的图书文献。这是条例第18款补充细则明确允许的‘以劳代偿’形式。”
她编织的这张网,逻辑严密,引经据典,环环相扣,将可能的质疑都提前用规则本身堵死。西尔维娅低垂着头,长长的、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恐惧、一丝微弱的希望、以及那深不见底的、无处可去的绝望。
最终,她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感恩的模样,声音轻柔:“是…我明白了,修女大人。我会努力做好分内之事,感谢您的收留。”
药草园在暴雨后的阳光下焕发出勃勃生机。克莱莎蹲在一畦散发着安神清香的薰衣草旁,指导着西尔维娅如何辨认并小心采摘成熟的穗状花序。
“像这样,用手指捏住花茎底部,轻轻一折,”克莱莎示范着,动作精准而轻柔,“注意不要损伤旁边的新芽。”
西尔维娅认真地学着,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一株薰衣草。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淡紫色的花穗时,旁边一株因前夜风雨有些蔫头耷脑、叶片边缘微微发黄的“月影草”,似乎感应到什么,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挺直了茎秆,那发黄的叶缘也仿佛浸润了无形的生机,颜色悄然深了一丝。这变化极其细微,稍纵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阳光角度的错觉。但克莱莎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她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全神贯注于手中的薰衣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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