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特琳德随着马尔科神父的目光,扫视牢房一圈,在艾比身上短暂地多驻留了一会儿。她不确定自己的演技好不好,只能竭力装作面无表情。
在地牢阴郁的氛围加持下,她这副冰冷的神情在艾比眼里简直就像变了个人,各种强烈交织的情感几乎让她眩晕,响起了昏花的耳鸣,等到回过神来,迪特琳德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她猛地攥紧裙摆。
旁边的学者小声说道:“刚刚,克兰特先生主动站出来,琳说,大家毕竟同行一场,她不想当着我们的面动手,神父同意了,把他们两个都带了出去。”
她把头深深埋在双臂里,眼泪洇湿了她的袖子,但她不愿意发出声音,更不愿让人看出来,她居然还是对琳的正直存有一丝希望。
……
一间禁闭室里,墙上的火把照出凹凸不平的砖墙,宛如幽冥鬼火。
克兰特先生与迪特琳德面对面席地而坐,老人身影笼罩在阴翳之中,沟壑纵横的皱纹掩住了他的面容,就像教堂里沉静的古旧圣人壁画。
他们中间的平地上,端端正正摆放了一把寒芒闪烁的粗制短剑。切不断门锁,但足以取人性命。
迪特琳德静静等待老人默祷完毕,她看得出来,他的祈祷并不是为了使自己安息,也不是等待奇迹的降临,他依旧从容笃定。
克兰特先生把手探入衣襟,变魔术似的掏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迪特琳德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是怎么——”
马尔科神父相当谨慎,事先就把他们身上除了衣服首饰之外的东西都搜干净了,哪怕有学者提出想要看书,也被他严词拒绝。
他并不多做解释,把册子摊开,摆在短剑旁边,那上面只有一行字:
【克兰特·洛昂将于死兆星降临之夜。】
那红得发黑的墨痕,仿佛与书页嵌为一体,而非人为书写。
迪特琳德几乎屏住了呼吸,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接近那个一直无法探查的真相了——关于这支小队究竟在隐瞒什么秘密的真相。
“艾比小姐会埋怨我,但情势如此,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克兰特徐徐解释起来。
多年前,他曾是瑞拉赫火焰岛周边的小庄园主,生活富足安乐,别无所求。
最早接触这本无名之书,是他的妻子罗珊徳整理妆奁时发现的,她以为是他随手乱放,便搁在了书桌上,而他也以为是罗珊徳送的礼物,翻开一看,里面却只有一句不详的话语。
【罗珊徳·洛昂将死于如白昼般明亮的黑夜。】
克兰特勃然大怒,下令找出是谁写下如此荒唐恶毒的诅咒,大多仆人并不识字,然而其余人等又素与主人家关系亲和,罗珊徳劝他不要再追究,反正这句子颠三倒四,尽是些无稽之谈,当真了反而小题大做,克兰特也只好作罢。
其实他内心也并未相信,月光再怎么明亮,也不可能代替太阳,令黑夜倒转为白昼。
他把这本薄薄的书册扔进了壁炉,亲眼看它烧成灰烬。
三个月后,格尔尼火山群发生了百年来最大规模的喷发,喷涌不息的岩浆直冲天际,瞬间吞没了一些地势危险的工坊。
克兰特站在房间的窗口,望见这末日般的场景,天空起初黑里发红,像是猩热患者鼓胀的皮肤,随时会降下一场漫天红雨,不知过了多久,又泛起了血橙与金属般闪耀的银白,人们以为黎明将至,这噩梦长夜即将过去。
然而月亮依旧高悬。
克兰特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恐慌,他想到了那句不祥的预言,连忙命人去找罗珊徳。
渡过了人生中最焦急不安的几个小时,他接到了回信,有人目击她在低洼处疏散工匠,而那里现在已经是魔鬼的泳池。
他脑袋嗡的一声,一下瘫坐在椅子上,瞥见旁边书桌的正中央,安然无恙地摆着那本册子似的小书。他仔仔细细的翻了每一页,痴狂地研究上面是否有什么隐藏文字,持续了几天几夜,人们都说他经受不住打击,精神失常了。
“如果诸神想用恐惧和哀恸控制我,那祂们已经彻底成功。”
他把这本书带到瑞拉赫皇家学院,神学者们认为这是某种有预言功能的特殊圣遗物。
后来数十年间,地方各处也陆续发现了一些类似的书籍,用处和外观都不尽相同,有些能记录并重现特定环境的声音或氛围,有些能显现其所触碰的人事物的历史,有的能掌控人们的梦境与睡眠,不一而足。
皇家学会将这种圣遗物归为一个新的类别。
——魔导书。
魔法就像仙女和妖魔还有神圣武器的传闻一样,谁都听说过,但谁都没见过。
神学者们做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推论:失落的古代魔法,或许正在复苏。
帝国里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大部分恐怕都集中在这个地牢里。马尔科神父和他的同伙们或许只觉得绑架了一伙贵族,但他们绝对想不到,这伙人背地里蕴藏着震撼世界的秘密。
“几十年来,老朽始终无法释怀罗珊徳的死,我总觉得害死她的不是火山,而是这本预言之书。”克兰特闭上眼睛,充满褶皱的眼皮颤动不止。
“魔导书与需要苛刻条件的神圣武器不同,只要资质到位,谁都可以使用。只不过,这所谓的‘资质’究竟是什么,现在也还没有弄清楚。”
“我将庄园过继给一个亲戚,留在了皇家学院配合研究。教廷一直在暗中寻找魔导书的适格者,最终组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支队伍。”
“琳小姐,你现在见到的,就是亚历桑德殿下的杀手锏,术士队。”
面对这惊人的事实,迪特琳德说不出任何话来。
她明明是为了抛弃感情才来到这里,但是听到这一切,她反而觉得自己被束缚得更紧了。
克兰特自嘲地笑笑:“不过,没有魔导书,我们也只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预言之书并不像其他魔导书,无法人为操纵,它只会随意又任性地显现自己,我想这也是它得以躲过搜身的原因……”
“这么说,只要设法取回那堆书,带给地牢里的大家,就可以轻松脱困?”
“是的,琳小姐。请用我的性命来打开钥匙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停下,预言之书不会就此失落,它从不认主,只是在不同的地方进行转移。”
克兰特恳切地看着迪特琳德,主动拿起短剑,拔出剑鞘,颤抖地将剑刃搭在自己枯瘦的手腕上。
他仿佛从剑刃的寒芒上想起了透过窗口看到的,燃烧的晚霞般壮丽的终焉之景,每个白昼在他看来都如同黑夜,他行走在没有了罗珊徳的世界,那行夜色般宣告死亡的文字烙印在他的眼球深处。克兰特·洛昂也死在了失去挚爱的那一夜。
“我明明看到了预言,却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救得了她,这是我一生的罪孽……”
“所以,当我看到我将死在死兆星降临之夜的预言,我情不自禁地欣然狂喜。”
“能死在和她如出一辙的预言之下,我……死而无憾。”
“我只希望在天国或者冥界之中,能够再见上她一面。”
“动手吧,孩子。”他把短剑双手递给迪特琳德,“不要怀有罪恶感,你只是在帮我解脱。”
迪特琳德轻巧地接过了短剑,却并不下一步动作。
“嗯,我相信您终究会与她相遇的,但不是这种毫无尊严的场所和方式。您也不想在她面前丢脸吧?”
克兰特有些愕然:“这……”
“您不是也很想知道,预言之书的内容究竟能不能被打破吗?我觉得这是个实践一下的好机会。”她顿了顿,又低低地说道,“我绝不允许您就这样赴死……”
克兰特摇首叹息:“孩子,你还年轻,还很天真……”
他度过的岁月太过长久,被学院和教廷打上了神明无法违抗的根深蒂固的思想,从未想过魔导书会有谬误。事实上,它每次显现的预言都被证实是准确的,也借此规避了许多损失。
但是,另一方面,他并不讨厌这种年轻人特有的天真莽撞。
作为法尔帝亚的将领,在这里杀了克兰特,然后摧毁所有魔导书才是上策。
但是,作为一名骑士,迪特琳德不认为克兰特是敌人,至少此刻并不是。就算是,也应该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一决胜负。她并不是阿尔伯特皇子那种为了胜利不择手段的人。
她必须尽快想出一个破局的办法,要是拖得太久,马尔科神父会对她更加疑心警惕。
她握住克兰特冰冷的手,想要唤起他活下去的意志。
“如果我谎称已经杀死了您,他们肯定会派人来检查您的尸体,势必要打开禁闭室的门,我事先躲在门后,趁他往里走时,从后面给他打晕。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机会。如果来的不止一个人,我也会想办法引起骚动,您的目标就是逃出这个禁闭室。”
“我恳求您活下去,哪怕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艾比大人和所有敬爱您的人们。”
她逼近老者,诚恳直率地注视着他仿佛蒙着一层玻璃的眼瞳。
“孩子,我们非亲非故,相识不过数日,你为什么要做到如此地步?”
“因为我想这样做,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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