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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人去楼空

夏晓风幽幽地问:“他什么时候联系你的?”

熊盛云坦诚地说:“昨天?不对,好像是前天。”

夏晓风突然扬高了声音:“他找你不找我!怎么回事!”

熊盛云被他吓了一跳,弱弱地说:“……啊?他,不是,你也没在文学社里啊,他是来拿他写的东西……”

“我先走了。”夏晓风心力交瘁地挥了挥手。

“等会儿,等会儿夏哥,”熊盛云马不停蹄跟上去,他说,“你下午跑步不?我前天问谭逸他下午还跑步吗,要跑我就跟着一起跑,但他说他不跑了,我就来……”

“不跑,不跑,”夏晓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也不跑。我先回教室交作业了,回见吧。”

“哎等下……”

夏晓风没心思同他再交谈,马上快步离开,留下熊盛云一人呆若木鸡地站在医务室里。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熊盛云摸了摸口袋,他喃喃道:

“我还想着,把这东西交给你呢,谭逸就落下了这个……”

语文两节连堂,第一节讲作业,第二节讲诗歌鉴赏。

这诗歌鉴赏真是个魔幻的玩意儿,一会儿表达诗人不愿与黑暗社会同流合污,一会儿表达诗人对建功立业的无限渴望,一会儿又游子无家可归的思乡之情、怀古伤今的感慨之情……应有尽有、无所不有!

夏晓风表层的两点能解答出来,再往深,他实在想不到了。

语文老师说你得分析每一句诗句的含义,解读每一句的感觉,很可能每一句都表达了不同的情感。

课间他抱着脑袋在座位上琢磨,这诗人写这东西时真他妈想那么多了吗?真他妈有那么多情感可以表达吗?

他来来回回总结了几遍,想套用到下个诗歌鉴赏,又行不通了。

老师说他你不要过度解读,分析出什么就是什么,没必要想那么深;夏晓风就疑惑了,不是,之前我解答出两点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还想去问问老师,可下一个同学已经涌上来了,他只好作罢。

刚好刘林从身边经过,他扯住这位好兄弟,把课本往他面前一摆,问你觉得这诗人为啥有这种感觉。

刘林同这课本大眼瞪小眼,半晌冒出一句,他都写脸上了啊。

夏晓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就见刘林伸出一根指头,指向课本上的诗人插图,大言不惭道,你难道没从他脸上品读出这种感觉吗?

夏晓风猛踹他一屁股,笑道,我可去你的吧。

回到座位上,夏晓风想,要是谭逸还在就好了,他绝对能为自己解答。

现在自己是高三五班,而谭逸是哪个班,他并不清楚,只是听高二的班主任詹老师说,他也在B班。

但开学到现在,自己把所有B班都翻底朝天了——甚至还不惜去A班窜了几圈,都没有看见谭逸的身影。

显然他还没来上学。

一想到这,夏晓风的心情就落寞下去。

他一面担心着谭逸的状况,一面又告诉自己现在还是以学业为重,谭逸那么优秀,一定能从过往中走出来。

就这样矛盾着、挣扎着、纠结着,夏晓风感觉每天都是乱糟糟的,好像一艘航海船少了风帆、缺了罗盘,就这样漫无目的、上上下下的漂流着。

“新任务,”小K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做个运动吧’,这次应该是常规内卷任务,我可以看到完成之后内卷值将会回到正值100点。”

“……我不想做了。”夏晓风疲倦地说。

“你现在内卷值是-9900,依旧处于比较危险的阶段,不做不行。”小K“善解人意”地说。

“行,我做,那我怎么做?谭逸对我的好感度增加,内卷值才会增加,任务本质上也与他有直接间接关系,”夏晓风没好气地说,“但是现在我连他一个毛都见不着,还做个屁股的任务。”

小K不说话了。

夏晓风哼了一声,没再理他。

最近跟小K确实没什么话好聊,这负责人明显知道谭逸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很可能也知道谭逸现状,但他就不愿告诉自己,还让自己不要多操心。

这算什么!

关于内卷系统的事情依旧充满玄机,处处都是悬疑之处,“改变未来而改变过去”的理论就像一团阴云,沉沉地压在自己心底,血液、坠落、哭叫……那些可怖又清晰的场景时常出现在自己的梦里,或真或假、或假或真,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可就算如此,就算自己想破了脑袋,就算自己再怎么努力,事情也貌似一筹莫展。

小K那边不再向自己透露有关系统的任何事物了,他现在好像转变了策略:

一切都以高考为先。

于是,夏晓风闷闷地跟小K置起了气,虽然他知道小K说的没错——高考是现阶段最重要的,但他心里仍不想放弃对真相的追求、对记忆的找寻,他不想放弃谭逸,他不想……让曲秀死得这么莫名其妙。

夏晓风想去找陈建展,想跳到他的班级门口,把他狠狠揪出来,抓住他的领口,大声质问道你还想怎么样!愤怒地朝他吼道你还要夺去谁的生命!

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出来,一来他没有勇气,二来他知道这么做注定无果,陈建展太狡诈、太诡计多端,他的面具比谭逸厚了不知多少层,想要扒开他的皮,不知要磨坏多少把刀子。

时间还没到,他的证据还不够,他所掌握的东西还不够。

他要沉住气,要耐住心,要熬,要忍,要做一个像诗歌里坚忍不拔的松、高风亮节的竹,他不能跟小人硬碰硬,不能跟他们在阴沟里划船。

是的,他不愿意放弃。

一天的课上完,夏晓风按照内卷任务要求,去球场简单运动一下。

谭逸不在,他只好找刘林当球友,这不打不知道,一打吓一跳,刘林那球技也是杠杠的,自己好多次都接不住球,真给他有种当捡球球童的感觉了。

他问刘林你是不是练过,刘林说我哪儿有那闲工夫,就是瞎打。

夏晓风说你瞎打还能打得那么厉害,我都接不到几个球。

刘林说那是你太菜了。

夏晓风说扯淡呢,一定是我俩球风不合,之前跟谭逸打,每次我俩都能打好几个回合,你跟我没默契。

刘林发球的手一顿,他说,打单人赛要个几把的默契,你跟谭大佬能打几个来回,说明人家喂球喂得到位,你就知足吧。

夏晓风恍然明白了,老脸一红,立马把球杀回去,含含糊糊地说,打球,打球,你话这么多呢。

运动完,夏晓风查看了下内卷值,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数字增长了50点,现在是-9850了!

明明没有跟谭逸接触啊!

他疑惑地想难道系统核分机制改变了?只要完成一部分任务就能获取相应内卷值?

他想问小K,但想到自己还搁那儿“冷战”呢,又拉不下脸来,干脆把这疑问埋在心底,随它去了。

毕竟这也不是坏事,只要能增长内卷值。

回到宿舍,他有些惊讶地发现宿舍门竟然开着。

阳才二中的每个宿舍的宿舍门要拿校园卡才能刷开,但现在竟然微微掩着,显然有人在里面!

夏晓风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感觉因运动而发热的脸颊变得更加滚烫,手心出了汗,呼吸也不由得急促了。

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宿舍里有人。

他看清了。

但这人并不是谭逸,而是谭容。

谭容弓着腰,半个身子潜入了衣柜中,他听到声响,便回头一望。

夏晓风与他对上目光。

少年听见自己的心沉重地“咚”了一声。

谭容双鬓尽白、面容枯槁,短短一月,宛若十年,他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衰老了。

夏晓风把空调打开了,有点手忙脚乱:“叔、叔叔……天气热,开个空调吧。”

谭容朝他淡淡地笑笑,说:“没事,不算热,我很快就走。”

夏晓风将书包放下,他看见谭容身后有两个大行李箱,一个软壳一个硬壳,软的上面带有灰白土黄的脏污,硬的上面开了三四道沟壑般的裂痕。

堆在床边的还有一个大袋子,袋子里装着各种杂物,牙刷、杯子、衣架……鼓鼓囊囊一大袋,再塞点儿估计都塞不下了。

夏晓风猛地朝窗边的长桌上望去——他的表情凉了,身体凉了,心也凉了。

长桌上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楚河汉界”,将他和谭逸位置划分得一清二楚,一边还是乱糟糟的老样子,一边已经被收拾得一点儿不剩、干净过分了。

夏晓风急步上前,对谭容说:“叔叔,谭逸不来这儿住了吗?”

谭容还在不停地把衣柜里东西往外收,沉默不语。

夏晓风着急了,他追问道:“那谭逸是换到哪个宿舍?他自己一个宿舍吗?还是他搬出去住,走读了?”

谭容还是不说话。

夏晓风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已经不能用“凉”来形容了,应该用“冷”。冷比凉更凉,是接近“冰”的程度。

夏晓风感觉自己都快哭出来了,但他一想自己哭哭啼啼的模样,便觉得特别丢脸,于是忍住了内心的动荡,保持镇定道:

“叔叔,我很久没联系到谭逸了,我想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我……我尊重他所作的决定,也知道他现在最需要一个人静静,但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您一定要跟我说,我……”

夏晓风话音未落,他就听谭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这气虽轻,但威力不小,宛若一阵疾风,快把夏晓风的身体吹出个窟窿。

谭容缓缓开口道:

“晓风,你是个好孩子。”

“谢谢你帮了谭逸这么多,也谢谢你这两年能做他的朋友,谢谢你。”

谭容放下了手上的活儿,弓腰驼背地站着,他淡淡地看向夏晓风,说:

“我们要走了。”

夏晓风问:

“去哪儿?”

谭容说:

“回老家。”

夏晓风问:

“那课呢?高考呢?”

谭容说:

“先休学吧,然后再办个转学,转到老家那边的学校。”

夏晓风说:

“……回老家,是哪里?”

谭容说出了个夏晓风不太熟悉的地名,虽然这地方也隶属本省,但显然偏远多了,离阳才二中远多了。

夏晓风说:

“可是阳才二中有那么好的资源……谭逸在这里是年级第一啊……”

谭容说:

“他不是年级第一了,他现在连A班都没考进。我让他先休息一段时间,再换个地方。”

夏晓风说:

“不是,阳才二中是全省最好的高中,学校里还有这么多认可谭逸的老师、同学,他应该……”

谭容打断他:

“谭逸现在也学不进去,他要换个环境。”

夏晓风不说话了,他感觉有一片黏稠的黑雾包裹自己,让自己看不清也看不透。

谭容又叹了口气,他用粗糙厚实的手掌抹了抹脸,似乎想把脸上的疲倦和衰老都抹去。

“而且,还有他妈妈的父母也要照顾。”

提到这件事,夏晓风的心被重重刺了一下。

谭容说:

“曲秀跟我不同,她有自己的父母,每个月还会打钱回去,甚至还会抽几个工作日回老家看二老两眼。是我娶了她,是我对不起她,是我没用,是我没做好……”

他说到这,整个人弓得更厉害了,他的背上就像长出了螺壳,壳太重、太曲,就要把他压得支离破碎、扭得面目全非。

“你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怎么就落到这般地步呢?”

“安安已经在治疗所待了一个多月了,她好不容易才康复的;逸仔也不说话了,在房间里怎么都叫不动……组织把我的权限都封锁了,我无论如何都接触不到任何资料了,你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我明明是想让大家的生活变得更好的……怎么会这样呢?”

他一边说,一边掩面痛哭起来,身体一抽一抽的,就像螺遇了盐,痛苦地收缩着、分泌出酸涩的泪水。

夏晓风走过去,就要将手抚上谭容的肩上以作安慰,但谭容挥开了他的手,还一把一把抹着脸,使劲将那些浑浊的泪水抹在指缝间,把脸上的痛苦抹平。

“谢谢你,没事了。”谭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叔叔,有什么是我能……”夏晓风又一次被谭容的挥手打断了话语。

八月的傍晚依旧骄阳如火,天边连火烧云的影子都没有,只能感觉光影和色彩的变换。因为杂物被翻了出来,被褥也被抖开而重新折好,空气中到处都是飞舞的粉尘,粉尘在金色的阳光中熠熠生辉,凭生出一股虚无魔幻之感。

谭容收好了东西,就要将大包小包的东西往自己肩上扛,夏晓风连忙接过,帮他分担了几个袋子。

俩人一路无言走到校门口,夏晓风就要刷校卡,一路送谭容离开。

但谭容拦住他:

“就到这吧。”

夏晓风说:

“没事叔叔,我可以帮你送到地铁站。”

谭容说:

“不用了,你回去好好学习。”

说罢他就接过夏晓风手上的袋子,重新扛到肩上,脚步蹒跚地走出了校门。

阳光照在行李袋上,照在露出的杯子一角上,照在露出的衣架一角上,照在露出的拖鞋一角上。它们远去,阳光还停留在原地。夏晓风瞬间感觉有点呼吸不上来,但脚已经被闭合的校门拦住了。

“晓风,”谭容忽然回头,淡淡地看着他,说,“离开阳才市,一方面也有我的想法,但……”

“今天来宿舍收拾东西,是谭逸请我帮忙的。”

谭容转过了头,说:

“谢谢你,我替他,谢谢你。”

在千折百转的寻找中,在不断希望又绝望的反复中,夏晓风好像已经丧失了流泪的能力。

——就到这里吧。

这是谭逸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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