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回了驿站,欢信正在厅内纳凉教云起和远山二人练字。
金蝉子坐在一旁倒了杯医官制的凉茶咕咚饮下,“张明和医官在何处?”
云起拿着笔抬头道:“医官大人出门去了,张大人好像在房间里睡觉。”
欢信见金蝉子神色有些凝重,放下笔问:“发生何事?”
“还记得半月前医官说的瘟病吗?”
欢信思索片刻点点头。
金蝉子又倒了杯凉茶饮下,说:“那瘟病已经在城西和城北蔓延开来了,今日有官员来城主府报感染百姓已有六千多人。”
欢信思索片刻说:“就怕城中蔓延开来的地方不止城西和城北。”
金蝉子:“贫僧也怕如此。”
果不出欢信所料,不到半月城东和城南也蔓延开来,平日里城中权贵们出入整夜胡月飘飘莺歌燕舞的酒楼也都关了门。
城主将黑水城的情况写好奏书命人快马加鞭呈给了姑墨国王,黑水城中官员整日忙得焦头烂额。
使团有人提议赶紧离开黑水城,可是黑水城城门早已关闭且城外也不知是什么情况,一群人争议了半个时辰最终决定先留在驿站中。
驿站中的侍从们每日将煮好的艾草水和醋撒了驿馆各个角落,严格盘查进出人员。
医官坐不住了,说自己身为医者怎能眼见城中瘟病肆虐却袖手旁观,一日拉着金蝉子带着艾草熏过的面巾进了城主府。
城主刚去城中巡视回来,此刻正在和手下官员医师们商议如何共抗瘟病,听闻玄奘法师携使团中医官来拜访连忙让侍从将人迎了进来。
金蝉子和医官走到大厅中,颔首施了一礼,说:“城主,医官得知城中瘟病蔓延特来拜访。”
莫桑城主抬抬手,“不必多礼,使臣今日前来可有何良策?”
医官道:“本官听闻这姑墨国境内各地常有瘟病却鲜少有人因此而死不知是否?”
城主朝二人点点头,“确有其事,只是以往有人染上瘟病也不过只是上吐下泻发几天热吃些药就好了,鲜少有人因此瘟病没了性命还在城中互相传染,所以起初我等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未曾料到此次感染人数竟然如此之多。”
医官闻言点点头,“如此便是了。”
城主府医师问:“什么是了?使臣何意?”
医官回答道:“正是因为往年有人染病看过大夫吃些药便能好,所以此次有人染上瘟病时起初并无人重视,所以才在城中蔓延的如此之快。此次的瘟病与贵国以往的瘟病不太相似,这瘟病发生了些变化,自然不能再用从前治疗的法子和药去治。”
医师问:“使臣可有解?”
医官摇摇头:“在下这几日奔走还未找出治疗此瘟病的方子,只是这几日奔走间在下四处查看打听推断此次瘟病的来源或许是城西外的乱葬岗。”
城主和城主府中众人都看向医官,医官继续道:“一月前城主可是当街处死了二十六名流寇,后来士兵们将这些尸首随意扔到了乱葬岗?”
城主看了看手下官员,确认后确有此事。
医官道:“那便对了,此地天气炎热,尸首扔在乱葬岗不出两日就会发臭引来蝇虫鼠蚁野兽啃食,这些蝇虫鼠蚁又爬过了城中百姓们吃的水源和饭食瓜果,将粪便排在水中,城西和城北的百姓们喝过了被污染过的水和蝇虫鼠疫爬过啃食过的饭食瓜果,就染上了瘟病。又因起初人们只当是以往寻常瘟病并无人在意,城中的大夫们也当以往寻常的瘟病治才导致此次瘟病蔓延的如此之快如此之广。”
有一医师听闻此言,右手在左手一拍,“啊呀呀!我等也怀疑过是蝇虫鼠蚁所致,所以日日用艾草和醋熏洒城中各处,却未曾料想到会是水源。”说着对莫桑城主说:“城主大人,我等去城西和城北的水源看看。”
“准!”
金蝉子和医官跟着众医师和侍卫们去查看了城中水源,果然城中大半水源被污染,医师们和士兵将城中被污染的水源一一做上记号登记在册撒上石灰粉,请示城主后暂时先将被污染的水源暂时都封了起来。
医官告诉城主府医师们要提醒百姓注意饮食卫生切莫食生水。
城主下令将城中被污染的水源都封锁了起来,将城中所有染病的人都登记在册集中在城西和城北灾民营中由医师诊断后,将症状轻的集中安顿在一起,症状重的集中安排在一起治疗,总算遏制住了些许瘟病蔓延传播的速度。
金蝉子每日和医官一起在城中各处灾民营中四处救治感染瘟病的灾民,医官和黑水城医师们一同为百姓诊治,研究治疗瘟病的药方。
五日后总算是控住了瘟病在城中蔓延,未见再添新的感染之人。
饶是如此每天因染上瘟病死去的人还是不在少数,城中开始传言这瘟病一旦得了就再也治不好了,只有等死的份儿,城中一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每天都有士兵们将因染病死去的尸体运到城外乱葬岗前一把火烧掉,亡者亲人们的哀嚎哭泣声响彻黑水城上空。
为防生乱城中各处的士兵比平时多了两倍,每日在各个街巷和营外巡逻。
重症灾民营的百姓每日看着身边同自己一起吃药治疗的人闭上眼再未醒来,尸身被抬走焚化都万分惊惧,生怕自己哪天也闭上眼再也醒不过来。许多人不敢闭上眼睛,有人死时大睁着双目,金蝉子走过去将那人双目合上,念诵起了往生咒。
每天眼见着一个又一个对自己微笑过的面孔变成冰冷的尸体被抬出营地,他却救不了他们任何一个人。他偷偷试着将佛珠取下用刀刮下粉末放在熬好的汤药中给染了瘟病的百姓们喝下,可并不见有任何作用,听着人们临死前不甘和恐惧的哭声他生出了一种无力感。
他不懂医理治不了这些人,只能每日跟着医官,帮医官在营地中熬药照顾病人。
黑水城中有寺庙六百多座信佛法者众多,有僧人也染上了瘟病症状较重被抬进了重症灾民营中,几名僧人清醒时强撑着身体坐在营地中念起了经文,周围的信徒们纷纷望向僧人,也虔诚地跟着念了起来。
百姓中的信徒们乞求金蝉子为他们念经祈福,金蝉子坐在地上念诵了起来,信徒们纷纷神色虔诚坐起来听他诵经,有些病症太重起不来只能躺着的人也睁着眼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聆听祈祷。
金蝉子一手攥着佛珠一手敲着木鱼念诵着佛经,他心中清楚地知道佛经救不了这些人,只有医者和药石才能救他们。可是眼见这些病入膏肓的百姓们都目光虔诚地望着自己,却又只能继续念下去,他想着或许如此能带给他们些心理上的安慰,支撑他们能用力活下去也好。
一日金蝉子正在灾民营中诵经,忽见云起带着面巾跑来,他赶忙起身问道:“你怎地来了?”
云起道:“师父,欢信大人又开始发热昏迷了!”
“什么!?怎会如此,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怎么会这样?”金蝉子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云起喘着气道:“前几日我与师兄便见欢信大人脸色不太好,还问他来着,可是他说自己只是累了没有大碍,还让我们别告诉你们,近日事物繁多怕大家知道了又担心。”
金蝉子带着云起在营地寻到了正在和医师们一同研究药方的医官,拉着医官火速回了驿站。
医官进了房间为欢信把脉后惊道:“欢信大人竟也感染了瘟病!”
金蝉子:“什么?”
张明:“怎么会!我等在驿站日日用面巾覆面,我日日看着欢信大人他也未曾出过驿站怎会感染上瘟病?”
医官转头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异常的?”
远山想了想道:“两日前好像就见着他不太对劲了。”
医官道:“啊呀!我知道了,都怪我,四日前我带人回过驿站取医书,遇见过欢信大人,他还向我打听法师和城中情况来着。许是最近日日待在灾民营身上沾染上了病气,欢信大人大病未愈身子羸弱,定是那时我将病气过给了他啊!”医官说着面色十分懊悔。
金蝉子闻言赶忙出了房门,站在门口对众人道:“贫僧有佛珠护体不会感染瘟病,可是这些时日我也待在灾民营中日日和病人们在一处,身上定也沾了病气,你们几个都快些下去用艾叶煮过的水沐个浴去。医官大人,你先为欢信施针熬药。”他说着远远地招呼驿站侍从去取石灰和艾草来将欢信房间熏一遍。
他将自己也用艾草熏了一遍,沐浴完换了身干净衣服进了欢信房间,医官刚喂欢信喝下药正在烛火下翻看医术。
金蝉子看着躺在床上的欢信,心中焦急万分,他不知为何有些害怕欢信再也醒不过来将护身的佛珠取下戴在欢信手上。“欢信,你奉王兄之命护送贫僧去突厥,眼下才走到姑墨,你是高昌使臣代表着高昌代表着你的王,你可一定要撑住。”
屋内烛火跳动,烛火忽明忽暗,窗外葡萄架上蝉不住地在鸣叫,医官擦了擦额头汗水,“我一定会找到治疗此瘟病的药方的,欢信大人你可要撑住啊!”
金蝉子和张明一直守在欢信屋内,两日间欢信有时转醒过来半日,有时又昏睡过去,张明虽然没说什么,心中却十分担心焦急。
第三日欢信醒了过来,说要下地走走,金蝉子搀扶着他下了床,出门走到葡萄架下躺椅上。
欢信靠在躺椅上看着葡萄架枝叶间透到廊上的阳光,伸出手抓了抓,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卷书册交给张明,“张大人,一路走来咱们生死与共,我有一事想托付于你。”
张明:“何事?你尽管说便是!”
欢信道:“我恐怕是回不去高昌了,这是我一路走来记录的各国各城各地布局地图情报,你定要将此物带回高昌交给陛下。”
张明接过书攥在手中蹲在一旁道:“别听他们胡说,城中传言得了瘟病只有等死的话是谣言不可信,医官和法师会想法子医好你的,你莫要胡思乱想,此物你自己回高昌交于陛下。”
欢信摇摇头,“在下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活不了了。”
金蝉子看着靠在躺椅上的欢信,这些时日来自己忙于各种事务竟未发现欢信靠在椅上苍白单薄的像张纸一般。
他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丝害怕,也蹲在一旁柔声说:“医官昨日说他或许已经找到了治这瘟病的药方,他回灾民营去了正在试药,你要撑住,或许他今日便能成功了。”
欢信笑道:“他定能成功的。”说着抬手取下金蝉子戴在自己手上的佛珠拽过金蝉子的手塞进他手中,“法师将自己的护身法宝给我,在下很是感动,只是这仙家法宝或许认主护得了主人却救不了我们凡人的生老病死。”
欢信侧目看着桌案上锦盒中放的整整齐齐的旌节笑了笑对张明说:“张大人,这旌节便交给你了,以后使团的旌节便要由你抗起了。”
欢信说着声音变得有些虚弱,张明连忙握住欢信的手,“我知道了,你放心!张明必不负你所托。”
欢信又取出一封信给张明:“劳你回去后将此信交于我爹娘。”张明接过眼眶有些泛红。
金蝉子心中空落落的,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欢信有些绝望,近在咫尺的朋友自己研习的万千佛法却救不了他。这佛珠不是仙家法宝陪了自己数万年灵力无边怎会护不住欢信性命?他紧紧将佛珠攥在手中。
云起和远山将使团众人喊来院中,众人屏住呼吸看着靠在躺椅上的欢信。
“此生能认识诸位与你们结伴西行我很幸运,法师,我们凡人生死由命,不是你的错你莫要怪自己,我们来世或许还能再见。”欢信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他侧头看着金蝉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红彤彤的果子,说:“云起,远山多谢你们了,这平安果我便送给你们师父了。”他说着举起平安果道:“这平安果赠予法师,希望法师此去西行求法一路平安,得偿所愿......”
话音刚落他的手便要落下,金蝉子赶忙一把抓住欢信落下的手和平安果,“欢信!”
“欢信大人!”
欢信嘴角带着笑,闭上了眼睛,阳光透过葡萄架枝叶照在他脸上,他就像平日里午睡睡着了一般。
“欢信!”金蝉子和张明握着欢信的手,感受着他体温的流逝。
使团众人纷纷跪倒在地,“欢信大人!”
金蝉子抬起头看了看夏日阳光正盛,他像生怕那束阳光照在欢信眼睛上会刺醒欢信一般,轻轻地伸出一只手挡在欢信眼前为他遮住阳光。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场景自己似乎在何处见过。
临近傍晚医官怀里揣着着两包药跑进驿站,还未跑进屋中便喊:“玄奘法师,成了,成了!我找到治这瘟病的方子了,小云起快去将这药熬好给欢信大人喝下。”
他将药举在手上跑进屋中见到使团众人都披着麻衣站在屋中,头上带着白巾,他望着屋内众人笑意定格在脸上,见众人眼眶发红看着自己,他指了指自己的头:“你们为何带孝?”他提着手中的药后退几步,看到躺在榻上的欢信又走上前几步问:“你们为谁披麻戴孝?”
金蝉子声音有些沙哑,“欢信一个时辰前走了。”
“什么?”医官看着自己手中的药,“我还是晚了,还是晚了。都怪我!”
金蝉子说:“不怪你,你莫要自责。”
医官一个踉跄手中的药掉在地上走上前跪在榻前抓起欢信的手,搭在他腕上,确实已无脉象。他忍不住哭了起来,“要是我再快些就好了!”
一阵风拂过金蝉子耳侧,他见黑白无常出现在屋中,黑白无常对金蝉子道:“我们得带他的魂魄走了。”
金蝉子眼眶发酸没有说话,白无常见医官握着欢信的手痛哭流涕,问金蝉子:“你们可想与他再见一面?”
金蝉子点点头。
白无常施了个法,众人眼前一道光闪过,见到了躺在榻上早已没了生气的欢信从自己的身体中坐了起来,走到榻前。
众人看着躺在榻上已没了生气的欢信和站在自己面前的欢信,有些惊诧:“欢信大人,你怎么?”
“两个欢信大人!”
欢信看着众人笑了笑,说:“我要去冥府了,鬼差来接我了。”他转过身看见躺在榻上的自己,这种感觉有些奇怪,他伸手拍了拍医官,“不怪你!你做的很好莫要自责。”手却穿过了医官的身体无法触碰到医官。
医官听到欢信的声音抬起头,见欢信正看着自己的双手喃喃自语,“也是,我已经死了是鬼魂了,想来鬼魂应该触碰不到你们。”
医官看了眼躺在榻上的欢信,又看了看站在自己身旁的欢信,放下欢信的手起身想抓住欢信的袍子试了几次却触碰不到,医官哽咽道:“欢信大人,对不起都怪我,要是我那日不曾回驿站,要是我能快些研制出药方你就不会死了。”
欢信笑了笑道:“我从未怪过你,你莫要自责,此番你在黑水城做的很好。”
金蝉子走上前看着欢信,想说些什么,还未开口就听欢信说:“法师,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定然在想若你不曾答应陛下的馈赠带着我们一同西行出使突厥,我们便不会受这些苦,我也不会死。”
“欢信大人果然聪慧,能看懂我在想些什么。”金蝉子看着欢信有些哽咽地说。
欢信道:“我等奉王命护送你西行出使突厥,不单单只是为了护送你,还是为了完成陛下交于我们的使命,是为了社稷和主君。莫要自责!”
他看着屋中含泪望向自己的众人,朝张明点点头,说:“诸位!与诸君相识一场走这一遭欢信很知足了,我要随鬼差去冥府了,我们来世再见。”
说完和黑白无常消失在了屋中。
金蝉子心中仿佛压了块巨石,欢信将那巨石搬开后,他心头忽然一空一种失重感袭来。
他回到自己房间看着放在案上自己一路编写的经书,走上前将那经书撕了个粉碎。
这世间再也没有欢信了。
三日后,城中瘟病已经得到缓解,那些染了病的百姓喝下几副药后病情开始好转。
一大早,使团众人披麻戴孝扶着灵车出了城,在城外火焰山前寻了块风景秀丽的地方,将灵车点燃,欢信躺在灵车棺中随着灵车一同化为了灰烬。
金蝉子抱着一个黑罐,一把一把将欢信的骨灰装入黑罐中,张明看着金蝉子怀中的黑罐伸出手放在罐上,“欢信大人,我们会带你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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