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六年初
这年冬冷的出奇,还有小半个月过年的时候已然滴水成冰,街道上也不复平日里的热闹,几场雪下完,街道泥泞,道边的树都被压塌许多,五城兵马司并工部的人一同出动修理疏导。
天冷到这个份上,园林水景必然是看不了了,虽有专人打理,但入目仍是一派萧条破败,皇子府内的池塘溪流等水景都被处理个干净,换用汉白玉石子并湖石蚌珠做了枯山水来赏,可终究失了活物意趣。
李承泽百无聊赖的歇在檐下,裹着狐裘燃着炭盆看几个家将蹴鞠,看久了走神,目光飘到他们头顶冒着的白气上。
武夫就是身子壮,李承泽有些羡慕,寒冬腊月里,这几个玩高兴了一身薄汗,竟嫌外衣厚重碍事,仅穿了单衣满院乱跑。
往日里李承泽是喜静的,不愿有人聒噪,可如今的京都纵观上下找不出一点让人喘息的鲜活,此时有意纵着他们折腾玩闹,好填一填心里空的那部分。
他不喜欢过年,越长大越不喜欢,天那样冷,夜那样长,想见的人一个都见不到,不想见的偏凑上前来,烦得很。
好冷,李承泽只觉得蹴鞠那几个一举一动都带起风来,直望他脖子里灌,激的他往狐裘里缩了缩,才发现手中的暖炉早已失了温度。
“来人”李承泽挥了挥手,柳钰碰巧飞身接了球,落在他身前“殿下吩咐”
“去,换个热的”李承泽将手炉塞在他怀里,柳钰刚走出两步,范无救已端来了添好碳的新炉呈到李承泽手中。
李承泽重新坐回椅子中,嘟囔了一句无趣,缩成一团。他声音不大,院里上蹿下跳的几个却都停了下来,看出李承泽面色不虞,悄默声凑了过来。
静了半晌,范无救忽然耍起宝来,嚷嚷着他们球技太差污了殿下的眼,柳钰接上他的话要组队对战,求李承泽赐个彩头。
气氛终于吵闹着活跃起来,李承泽被感染的笑了出来,伸手到腰间摸了个玉牌出来逗弄他们,几人很给面子的表演起演武大会,几乎是瞬间就分为了两组,你来我往的过起招来,最终以何曹二人合击一掌险胜范无救夺得了彩头。
一时热血上头,嘴上也没了把门的,甘鹏飞愤怒的拍了大腿,脱口而出“这算什么,你们人多......”话没说完让范无救捂住了嘴,自觉失言懊悔不已。
这话一出,刚活络起来的氛围又冷了下去,几个人都不是会说话的,只能局促的低头不语,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忧伤。
李承泽看他们这副样子不由得有些好笑,都是手上有多少条人命的凶恶之徒,如今说错一句话就在这里装鹌鹑,他自顾自笑了两声,落在旁人耳中应是怪异刺耳,引来更担忧的目光。
“有什么不能说的?”李承泽将手伸到炭火上瞥了范无救一眼
“谁不会死?你我都是凡人,都有那么一天。谢必安如今死了,明日可能就是你们,后日就是我,不过是先与后的问题”他的瞳孔倒影出火舌“你们追随我时,就没想过有今日吗?刀尖舔血的人,这点道理要我教?”
甘鹏飞向来是耿直热血的,当即立誓誓死忠于殿下,其他几人反应过来一起跪倒。
范无救当然不会错过这样表忠心的机会,只是他摸索着刀,内心却生出一丝疑问,虽然想过生死以报,可当时真的想清楚了吗?
没给他足够的思考时间,便有小厮手忙脚乱来报,范闲求见,阻拦不成已经闯进来了。
家将闻言如临大敌,李承泽却并不担心,两人虽有过节,但范闲不至于蠢到冲上门来杀人,更何况......
既然不会死,有什么好怕的?
他将自己重新团回椅子中,打了个响指“迎客”
范闲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他心中恍惚,等回过神时人已经在王府门外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闯了进来。
眼下他的情绪需要发泄的出口。
他知道了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一件本应生而知之的事,他却走了十八年才得知。
你生于正月十八,李云潜这样对他说。
坦白讲,他对这个世界的生身父母并没有什么感情,此时的恍惚也不是那种终于能够追根溯源的痛哭流涕,更多的是一种荒谬感。
“你早干什么去了”和“你还想干什么”两种对于庆帝的疑问充斥了整个大脑,最终汇成一句话。
李云潜,你该死。
为父不慈,为夫不义,为子不孝,五毒俱全。
这世上可还会有人像我一样恨你吗?不论为子为臣,替自己替母亲都恨你吗?
如果有的话,我们真应该坐下来好好聊他个三天三夜。
哦,等等,还真有一个。
回过神来,已经在李承泽府外了
虽然范闲不愿意承认,但在某些时刻,他真的很需要李承泽。
这种需要并不是一种具体的需要,而是一种概念上的需要,简单来说,他不需要李承泽为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李承泽也不会,他需要的是李承泽的存在,存在他周围存在他面前。
“小范大人气势汹汹杀上门来,就是为了在这院子里当石雕的?”李承泽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范闲抬头,见这人搭着扶手身体前倾着,活生生像一条蓄势待发的蛇。
今年是什么年来着?庆国没有十二生肖,有的话李承泽必然属蛇。
“自然不是,臣来找殿下谈谈”范闲慢悠悠的踱步,他每靠近一点,李承泽便退后一点。
李承泽不知道,自己一缩一缩的微动作煞是可爱,落在范闲眼中活像畏人的小动物。范闲自诩好人,路过的麻雀都没有跺一脚吓唬,此刻却起了坏心思,一步不停的越过了安全距离,一脚踏上了台阶,再行几步便能将人捉在手中。
果然,李承泽强装的镇定被攻破了,拂袖而起,立于台上俯视范闲。
希望借助高度差来维持心理的优胜,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范闲也不愿将人逼得太狠了,适时停下了脚步,耳间捕捉到刀剑齐出的细微声响。
“殿下莫怕,就只是,聊聊”范闲环视一圈摊摊手,露出一个混不吝的笑容。
“你损我家将,坏我名誉,如今胆敢闯上门来说聊聊,莫非觉得本王软弱可欺吗?”李承泽郁结,心说当初是怎样跟这人混到一处的,竟然没发现是个无赖混蛋。
“软弱?臣怎敢错觉殿下软弱,殿下一贯是铁石心肠冷血手腕的,莫说是一个谢必安,哪天臣若碍眼了也照杀不误的”范闲说着笑了起来“老生常谈了不是?大过年的不说这些,今日来是想求殿下为我解惑的”
李承泽被气乐了,砸我的桌还要吃我的饭,哪有这样的道理?
“范提司有惑,本王却不愿答”李承泽回身“你们,好生送范大人出去”
话音未落,范无救一干人已然发难,范闲灵巧的拧身躲过,一把攥住了李承泽“殿下是怕了还是恼了,走的这样急,你看,我都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李承泽手中塞了什么东西,范无救眼尖,一眼就认出是条宫绦。
奇怪了,殿下不是说找不到了,那日回来还发脾气将那身衣服都丢了,怎的在这厮手里?
“都下去吧”李承泽忽的叹了口气,对他们摆了摆手。
在二皇子手下当差,有眼色排在第一位,众人迟疑了一刻,最终还是退下了。
“所以小范大人气势汹汹杀上门来,就为了讨一顿饭吗?”李承泽的手指绕着范闲的发梢,觉得没意思就丢开了“这好办,你说怎么做厨司就怎么做,只要你敢吃”
“真要毒死我?”范闲装作受惊捂住胸口
“假的,其实准备勒死你”李承泽顺手用宫绦缠住范闲脖子“说吧,死前最后一顿,想吃什么”
“想吃个大蛋糕,带奶油的那种,最好有水果夹心和生日蜡烛”范闲双手比比划划的一点都没有被死亡威胁的紧张。
蛋糕为何物?李承泽不知道,但也懒得问了,他现在心情不大好,范闲一旦解释起来喋喋不休吵得头痛,干脆答的利落
“好,你说怎么做”声音很是温和,手上的力道却更足了
“殿下不问问为什么?”范闲呼吸终于受到一点压迫,抬手抽走了宫绦,李承泽来夺
“何必呢,你总有自己的主意,与我何干?给我”
“你总跟它过不去干什么?”范闲捏着流苏逗了他几下,还是撒了手。
横竖绑的不是你,你当然不在乎。李承泽夺到手后也不展颜,恨恨得丢到一旁。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缺乏工具原料,厨司得了令却怎么也做不出所谓的蛋糕,偏范闲不信邪要自己动手,一时人仰马翻也没成功,眼见就入了夜 ,两人什么都没吃上,只能大眼瞪小眼。
末了,李承泽起身拍拍手“这送行饭怕是吃不上了,范提司只能做个饿死鬼”
李承泽这张嘴虽然平日也不饶人,但也很少这样生生死死的挂在嘴边
“殿下不高兴了?”他贴了上去,气息洒在李承泽的脖颈处
“你欠我一条人命”李承泽沉默半响,直截了当的开口
“殿下说笑了,分明是殿下自己动的手,臣仅是秉公办事”范闲眼神一寒“只是若殿下不收手,只怕会送走更多的人”
“是吗,或许先送走你也未可知”李承泽笑得那样好看,眼里却全是凶煞的光,这样一副美人皮怎么生了一副蛇蝎心肠?
“殿下觉得,若是有来生,他们还会愿意忠于你吗?”
“都做鬼了还想那么多?”李承泽恶狠狠的瞪着他“个人有造化,哪是愿不愿意就能决定的”
“有道理,想太远总是无用的”范闲咂咂嘴“既然殿下想送我去当鬼,那我也要做个饱死鬼”
李承泽耸耸肩,示意已经没东西可以霍霍了
“不打紧”范闲将宫绦系在他手腕上“还有别的可以吃”
李承泽靠在范闲怀中,双眼微阖目光迷离,手指绞着身下的锦被“安之...你...说句话”他又抖了抖“我心慌”
范闲应了声好,吻了吻他的耳廓“我同殿下要的蛋糕是种很甜很好吃的点心,在仙界,有些小孩子过生辰的时候家里会给买这东西”
李承泽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鼻音,似是询问
“是的殿下,我要过生辰了,其实已经过去了,但是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今年十八了,想听殿下说一句生日快乐”范闲边说边摩挲李承泽的身躯,仿佛在品鉴绝世珍宝。
情到浓时自然什么话都说的出。
李承泽并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或许是说了什么“生日快乐”或许还被哄着说了别的,比如闲郎,比如好哥哥。
似乎还承诺了什么,是来年亲手给他做蛋糕,还是年年陪他过生辰?
不记得了,也不重要。
他不记得了,范闲肯定也不会记得,就算记得,谁又会傻傻的当真呢?
一夜醒来,榻边早已没了人,只剩宫绦孤零零的挂在床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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