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躺在华山外新裂的树林沟壑中,额间的血珠顺着鼻梁蜿蜒而下,一滴一滴渗进身下泥土里。他能感受到魂魄轻得像片蝉蜕,正一寸寸抽离身体,仿佛从前被三尖两刃戟劈开的云絮。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死亡——他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
千多年前那次“死亡”也是这样的吗,他恍惚间都有些记不清。那时的他灵魂离开身体,被风吹着掠过昆仑积雪、沧海碧波,听见山河在耳畔呼啸,却裹着那么多人的哭声,于是三魂七魄又被万千丝线拽回人间,硬生生塞回这副躯壳。
但这次不同了。
千年前拉他回尘世的那些丝线,已经一根根崩断了。
梅山兄弟的忠义埋进了华山新泥,沉香的斧光劈断了三妹的孤寂,新天条即将出世,三界生灵也将迎来新的转机,而最后那缕缠绕心尖的红线——他望着西海方向——也早已被他亲手剪断了。
寸心,他的妻啊。
娇俏灵动的少女带着一腔孤勇嫁给了自己,最终却带着满身的疲惫心伤离去。
寸心说自己被他折磨了整整一千年,于是他自以为洒脱地放手,以为剪断红线就能护她周全,可那红线另一头早在他心脏里生了根,合离之时,千年的情丝剜心刺骨地抽离。
的确是他轻狂,视而不见天庭的威胁,那段千年的婚姻里,他想家时可以借着望月思亲,可寸心只有一封封始终不敢寄回西海的书信。
的确是他太傻,才信了满天仙神的众口一词,什么劳什子的“爱是付出,欲是索取”,全是狗屁。
那些清高的神仙把他对寸心指尖温度的上瘾称作“贪欲”,把他护她安眠时彼此缠绕的青丝唤作“孽缘”,可那些被说成“妄念”的呼吸和心跳,怎么不是深情爱意凝成的雨露,一滴又一滴,拯救了他的生命。
可是他懂得太晚了,如今,他就要死了。
杨戬的手指深深抠进干裂的土地里,血珠在褐色地面上洇成断续的红线。他能清晰感觉到三魂七魄正从指尖开始溃散,就像当年寸心在西海岸边松开他手指时,那些从指缝间滑落的真情。
逸散的魂魄如光点晶莹,像极了那年西海退潮奔腾的浪花,只不过他的灵魂每一片都已被谎言浸泡了百遍,怎么比得上海水干净。
想到这里,他对着虚空嗤笑,方才在华山说的那些混账话,若是寸心知道了,定又要生恼。
他说他的心上人始终不愿看他一眼,说披上月光才是他毕生所愿——王母座下的窥天镜永远照不出,那些所谓的“嫉妒”和“不甘”,是他蘸着心头血写的护身符,每一笔都在三界众目睽睽下,将寸心的名字藏进月光找不到的海中。
新天条出世的金光已经穿透云层,沉香劈山救母的轰鸣声里,杨戬的瞳孔开始泛起雾霭般的灰,他想起真君神殿暗格里那封早已写好的赦免文书——那是他能为寸心做的最后一件事,把自由还给为他顶罪的发妻。
他从不后悔自己的死去,他只是,遗憾不能再见一次寸心。
西海沿岸的礁石被烈日晒得发烫,寸心站在浪花边缘,裙摆被咸涩的海风掀起细碎的金边。她仰头望着逐渐恢复湛蓝的天空,指尖无意识绞紧袖口。
突然,远处海天交界处闪过流星般的赤芒,重物坠海的巨响惊起成群海鸟,龙女一惊,迅速跃入浪涛,绯红龙尾娴熟一卷,救起昏迷的青年。
阳光刺眼,寸心用鲛纱搭了个简易的屏障,她捏诀烘干对方湿透的白袍,这才发现来者一身的血痕。寸心的指尖悬在狰狞的烧伤处迟疑,“唉…也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
昏迷中的青年突然痉挛,染血的五指死死抠进沙地,喉间溢出的破碎话语,寸心没听清,但望着他血痕蜿蜒却意气风发的脸,她掰开青年紧咬的牙关,喂进一颗治疗火毒的冰魄丹。
冰凉药丸滑入咽喉的刹那,昏迷的青年突然睁眼,寸心的手腕被猛然攥住,她被吓了一跳,抬头却对上一双翻滚着惊涛骇浪的眼。
“……你醒啦?”
海浪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杨戬望着近在咫尺的鲜活面容,西海落日为她发梢镀着金边,比真君神殿暗格里珍藏的画像生动千万倍。
杨戬张了张嘴,泪水凝在眼眶,他想道歉想忏悔,喉间却像塞满昆仑山的雪,难发一言。
“此处是西海海岸。”龙女谨慎地抽回手腕,明珠照亮她戒备的眉眼,“我见你坠海便顺手捞起,你既然醒了......”
“别走!”
杨戬猛然起身,他踉跄着抓住寸心腕间鲛绡,却在触及她体温时如遭雷击——这不是每个夜晚思念的梦境,也不是月下独酌时的幻影,这是活生生的、灵动如昔的三公主!
寸心蹙眉甩开桎梏,珊瑚珠钗随动作晃出凌厉的弧光,“我救了你,你这人怎么这般无礼…”
“二哥!”
杨婵突然的呼喊裹着宝莲灯光破空而来,青光落地时映出三人各异的神色。寸心正待开口,宝莲灯芯突然爆出光辉,润玉化作的银白小龙如断弦般从灯中坠出,跌进西海的沙地。
“阿玉!”龙女的惊呼吹散海风,寸心慌忙张开双臂,润玉在人形与龙形间虚虚实实变换,最终化作脸色惨白的青年,踉跄着栽倒进寸心怀中。
“寸心莫怕...危机...解了...”润玉冰凉的手指搂住寸心的腰身,偏头咳了两下,却仍不忘抬头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杨婵连忙举起宝莲灯要为他疗伤,润玉抬头朝着杨婵客气回道,“咳…多谢…姑娘送我回来。”话毕却侧身避开青光,将脸埋进寸心颈窝闷哼:“...冷...”
杨戬怔怔望着龙女焦急开合的唇瓣,看着来者整个人几乎嵌进寸心怀里,此刻前世记忆与今生场景轰然对撞,他看到灌江口月下独酌的自己,看到真君神殿暗格里的婚书,看到西海诀别时寸心散作星芒的眼泪,却独独看不到此刻——那些前世只敢在深夜幻想的亲昵,此刻竟被另一个男人演绎得淋漓。
“龙宫!我们回龙宫!”寸心急得龙角都要显形,抱着润玉纵身跃进漩涡。杨戬却清晰看见润玉蜷在少女怀中的脸——那分明是餍足的笑,带着龙族特有的,圈占珍宝的得意。
前世西海诀别时寸心破碎的泪眼,与此刻为他人焦急的龙女重叠,杨戬闭眼凝噎,却呕不出那口梗在喉间十几年的血。
此刻西海潮声轰鸣如雷,却盖不住他胸腔里震耳欲聋的悔恨——原来那颗西海明珠,他竟真的永远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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