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看着十六七的少女云骑扛着大剑,一直没说话,这时过来把明朗牵走,给人留下叙旧的空间。倒是明朗由着她牵,一边憨憨开口:“师姐,我好想你。”
……谢谢,但大可不必显得如此顺便。
这边。
彦卿这般成长,自然令人高兴,可这意味着什么呢?
迴星港的货箱依然积得满满当当看不见尽头,外来旅商和港口工人也忙忙碌碌,虽比不得星槎海嘈杂,可也闹人,细微的声音都融在港口的背景音里。比如彦卿出声招呼之前的那一声叹息。
差一点就没听到。
开拓者不是真傻子,他很快明白过来,定定看着对面长成大人的青年,带着同行两人的担忧,问:
“景元怎么了?”
风声飒飒。
彦卿料到三人会问,下意识扬起笑容,想要说一些说惯了的官方答案,看到对面表情却没能说出来。只是低头思考,思考毕又抬头,最后看向不远处两个弟子,又看向他们,还是笑了。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1
景元走得很安静。
十王司的判官出现在神策府时,符玄就在旁边,听景元作最后的安排。
但说是安排,那些繁琐的交接仪式前前后后耗了近半月,细节上将军走后也有策士长把控,早就无可交代了。
所以景元只是笑笑,从座位上站起来,久违地不像一头睡狮,倒像只伸懒腰的猫咪。
“符卿。”
他喊了一声,却没有等继任的将军回答,而是走下台阶,散步一般路过判官,又经过神策府的书架;判官立于棋盘之侧,微微行礼,跟上;神策府当日执勤的云骑站得笔挺,行了军礼;青镞和符玄留在原地,注视他走下阶梯,走向门外。
“我在。”
符玄似乎看到那人侧过脸,轻笑一声,便消失在朱红大门后。
成为将军,便要喜怒不形于色,诸般法门尽需学习,符玄忙得焦头烂额。可有些事情,纵是提前预见,当它真的发生了,也未必知晓该如何解决。
比如彦卿的事。
符玄找到彦卿时,他对面正坐着藿藿。
“奉十王令,擢升判官。”尽管没有自信,但藿藿无疑是合格的判官,知晓并坚定执行判官的职责,于是在听闻彦卿的情况时没有拒绝他的求见。
她要和这个孩子说清楚。
“……魔阴身是长生种的宿命,将军大人为人豁达,在入十王司时,还笑着和我打招呼,”藿藿绷着脸,说得有些磕绊,但还是说下去了,“想来,将军大人一定也希望……”
彦卿没有反应,身上的银饰红绳在阳光下明艳又扎眼。
“一定也希望你往后平安喜乐。”藿藿忐忑着说完,听得尾巴不满念叨“让你别乱发善心,说这么一大串你看他听进去了吗”,也忍不住叹气。
彦卿没听进去,那双眼睛望着她,执拗且空茫:“判官大人,彦卿求您……”骄傲的少年骁卫鲜少求人,除了面对将军。他知道入十王司靠求人也未必有用,只是在为难面前善心大发的年轻判官而已,却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藿藿不知所措。
符玄就是在这时候来的,站在少年身后,一句废话也没有:
“起来,本座带你去十王司。”
于是彦卿慢吞吞地抬头,起身跟上,符玄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像工造司没有激活的金人。
2
“将军。”
“将军……”
将军。彦卿隔着屏障很小声很小声地喊,屏障上符文流动,一层蓝光打在他脸上,看着如同鬼魅一般。
为什么要小声,符玄多少能理解。
小声喊了,将军不回应,可以解释为是自己声音太小,将军没听见。若是大声喊了,大概只能是,将军听不见。
“站在外面看就是极限了。”符玄和他同向而立,面色复杂。
景元……明明才过去几天而已。银杏叶昭示着他身上发生的变化。
“多谢符太……”他一个骁卫进入十王司,大概有违规制,符太卜帮了忙,理应感谢,却在称呼上卡了壳,沉默半晌,“……符玄将军。”
“别改了,我们两个都听不惯,”符玄叹口气,转身,“有事可以找神策府的策士长,也可以找本座……”
她又想起彦卿自小在神策府长大,说不得他俩谁更熟悉府里。而且这孩子……现在怕是也听不进去。
符玄和景元交接工作时,曾提起过彦卿的事,那时彦卿巡猎远星尚未归来。
“那孩子回来,若是找不到你,本座该如何解释?”符玄觉得景元颇有一种撒手不管的意思。
景元扶着下巴思考:“说得对,怕是要生气。”
“可不止生气这么简单吧?”
“符卿放心,我留了书信,”高大的将军眨眨眼,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和自家个子小小的属下艰难对视,“更何况……”
“彦卿是我的孩子,我相信他。”
符玄抿唇,无话可说。她知晓师徒情深,但这种程度的信任,无关卜算或预见,只是信任而已,却让人由衷感动。
却听得景元熟练地来一句:“若真有什么事,就拜托足智多谋的符卿啦。”
……
就不该感动的。
“多谢符太卜。”那孩子依她话保留称呼又谢了一遍,神色比之前正常许多。符玄左右看看,便离开了。作为新任将军,她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3
彦卿坐回地上,额头抵着屏障,拆开信。
仙舟有些好古的文人,喜欢实体书,和那一股子油墨气。将军也喜欢,只是神策府事务繁忙,工作效率最高者又非他莫属,于是常常便是玉兆传输信息,鲜少看见将军提笔写字。
彦卿也很少拆信,这会儿动作有些笨拙,拆了几次才拆开。
彦卿亲启:
近日,魔阴身的症状愈发严重。
我已活了八百余岁,对魔阴身并不陌生,但到自己身染魔阴时,感觉却十分新鲜。清醒的时间短暂,能清晰感知到枝叶以自己的血肉为土壤,从身体里长出来,直到整具身体变得干枯,成为丰饶的傀儡。
昏沉之时,便常常想起往事。我在你这般年纪时向往云骑,便不顾家人反对加入了,成为将军后事务繁忙,父母担心我,连十王司即将来接引都没同我说,于是便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我有过许多要好的朋友,大家都愿意为保护仙舟奉献己身,可惜最后分道扬镳;我养的咪咪,就是你们称作朔雪的,同样在我之前离世。
我已经习惯别离,但这对你来说,或许还是第一次。
过去不同你说这些,因为觉得没有必要。现在却不得不说了。
追奉帝弓司命的意旨,扫清丰饶的威胁,这是我作为仙舟将军的职责,却不是你的。
为了巡猎,仙舟巡游数千星系,而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我发现了你。
你那时就像在小摊上骗我的咪咪一样大,短短十数年却已成为了厉害的骁卫大人,我旁观你的成长,觉得惊奇。不过后来看你时,又觉得,你好像还是只有咪咪那么大(笑)。
星海浩瀚,我见过歌民以歌声编织甜美的幻境;也见过毁灭的令使轻易摧毁整个星系,甚至没能来得及阻止。
我已见过许多,而这还只是宇宙的一隅,于是每每见你,总有些期盼:你能看到多远的世界呢?
上回见你时,你还在跟我念叨自己的新剑有多漂亮,夸口一定能用这把剑在巡猎的战场上打个漂亮的胜仗。其实那时我便隐隐有些魔阴的预兆了,只是以为自己还可以撑更久,现在看来还是不能托大。
我一直相信你,彦卿。你是我唯一的弟子,我最亲爱的孩子。
落款景元。
信读完了,彦卿将信纸折了两折,依然是攥在手里发呆,望着将军,就这么在屏障外坐了一夜。
4
罗浮上多出很多有关将军的幻戏。
将军离开后,彦卿每日除却练剑、巡逻、出外勤、随军进行短期巡猎——他还是太小了,景元不在,似乎他的那些功绩也不再作数,人人都当他是个孩子,忧心他在战场上丢了性命,于是很难再参与进时间长、距离远的征战中,哪怕他有骁卫的头衔。
除却这些,便是在房间休息,闭门不出,安安静静。像调整好的机器,能量消耗光了就充能,充完能继续去外面消耗。
所以罗浮上有关于景元的幻戏,还是符玄告诉他的。
景元将军看顾了罗浮七百余年,同过去因压力和危险总是显得短命的将军来看,他在位时间最长,最稳健,都有一些短生种传说故事里的神明那么长了。
所以同彦卿一样,大家先是茫然不知所从,随后便是巨大的哀痛与惋惜,大量以景元为题材的幻戏喷涌而出:
或以普通云骑视角追述景元将军与罗浮这七百年;
或想象将军的视角,力图还原景元将军居其位时的巨大压力——观者代入时仿佛千斤重担在身,举手投足皆不得不谨慎;
甚至有以景元养的那头狮子为主角,讲述景元将军被人不明真相地称作“暴食将军”的趣事……
符玄看得津津有味,但台下其他人的发言还未结束:“符玄将军,景元将军既已故去,应尽快淡化他对罗浮的影响,”
“这般幻戏喷涌而出,不止对您的威仪不利,倘若日后罗浮的孩子们上学新授,只知古时景元将军,却不知今时今事,也恐对仙舟的未来不利啊!”
众人默不作声,静观符玄反应。
……
凭心而论,符玄只想说“滚出司部!”
怎么了怎么了!人家孩子看个幻戏怎么你了!景元有哪里见不得人吗,这才过去几个月?不知道的还以为上任将军死了几百年了!
但是不行,她现在是将军,这里也不是太卜司。
符玄停下玉兆读取,平静地对上那人的视线,“你说景元将军会对孩子造成影响,”
又转头向另一边,“不知学宫的先生们以为如何?”
“景元将军以智计闻名,论战场骁勇亦是万中无一,对孩子们来说是极好的榜样。”几乎是在符玄问出的下一秒,学宫先生即刻答上,随后是更多人:
“景元将军为罗浮保驾护航七百余年,若是无他,我们也不会有今天。这些幻戏在孩子们的感恩教育上亦可作极好的补充资料。”
“在下以为,只消沿用景元将军的做法,对喷涌的同题材幻戏进行审查,避免其中的不良导向,去伪存精。无需对幻戏行业施以政治上的压迫。”
最后一句已经是在明晃晃地阴阳了,符玄险些笑出声,学宫先生就是会说话。
“就这么办。”一锤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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