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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月下誓

使团离京前夜,世子□□于西苑梅林设炙鹿宴。

梅林深处,伐梅枝搭起了牛皮大帐,帐顶依蒙古族王帐的制式于帐顶悬七颗狼首铜灯,狼眼嵌绿松石,火光下如活物睥睨。

昭宁踏入帐中,因地面铺就的三层白虎皮柔软如陷云絮,一时觉得新奇。

帝王坐于正北主位,紫檀雕龙椅上铺着玄狐皮,龙椅略高于众席。熹贵妃与裕妃分坐于东北侧和西北侧,分别于座上放置了银丝手炉和铜药师佛手炉。

昭宁朝帐中几位笑吟吟看着她的长辈们见了礼,落座于西南次席。

帐内足足燃着八个鎏金火盆,混着松枝香,热浪裹挟着雪粒在帐顶凝成冰雾。

昭宁卸下斗篷,鹅黄色的丝缎锦袍衣摆绣雪地红梅,花瓣用茜草汁掺金粉勾边,走动时如踏火而行。

□□斟满金樽,琥珀色酒液映着他异色双瞳,望向小公主裙摆的眼底冰火交织。

清入关后,为了给朝廷特供鹿肉美食和训练骑兵,特在现辽吉交界一带,建皇家鹿苑一百零五围。由人工养殖的鹿肉肉质细嫩、味道美、瘦肉多、结缔组织少,可烹制多种菜肴。

杏香鹿肉排、香酥鹿肉、三宝烧鹿鞭、酱鹿肉等菜肴由宫人布上诸位主子的几案,小公主喜欢些软糯香甜的点心,对这一道道的荤腥并无多大兴致,只将将用了两口。

倒是躲懒坐在角落羊毛毡上的五阿哥弘昼,怀抱鎏金酒壶,一口酒一口肉吃得尽兴,惹来自家皇阿玛与小妹妹的嫌弃一瞥。

这种场合比后宫家宴及宗室宴要庄重许多,大清历代帝王对蒙古各部的狼子野心颇为忌惮,绝非能够放松闲絮之处。昭宁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纤细左腕上的七宝镯,其中绿松石可拧开,工艺极为精湛。

□□用匕首割开鹿腿,亲自递向昭宁,笑道:“草原最勇猛的儿郎,才能为心上人猎白鹿。”

他本就是坐在东南贵宾席上的使团之首,一举一动颇惹帐中瞩目。当下,皇帝与裕妃都停了手中动作,注视着世子与小公主的互动。

昭宁抬眸,眼前高大健壮的少年倒影遮盖了她整个几案。

公主以银筷敲击琉璃盏,片刻后哼笑:“世子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可惜本宫不喜荤腥之物,这炙鹿宴啊,杀气比肉香还重。”

清音破开帐中死寂,□□的影子随炭火明灭。

弘昼起身,摇摇晃晃地上前夺过鹿肉,护在昭宁几案前:“公主脾胃弱,受不得腥膻。世子这美意,便由本王这个做哥哥的代领吧。”

对峙间,上首的帝王朗笑着打破僵局,吩咐太监赐□□翡翠暖手炉:“漠北苦寒,此去一别,世子多保重啊。”

那炉身雕刻着困于冰河的狼,敲打之意再明显不过。

□□谢过帝王赏赐,眼底淬了几分冷意。

宴会仍在进行,悦耳的丝竹声惹人陶醉。昭宁由拂云搀着离席,到帐外透透气。

漆黑的夜色下,帐外梅枝挂满了冰棱,月光投射在雪地上,发出蓝幽幽的冷光,与炭火红光交织如修罗场。

昭宁默然静立在梅树下,片刻后,有沉稳的脚步声自后方传来。

“本宫知晓喀尔喀部以狼为图腾,近日一见,世子确是狼性十足。”昭宁微微偏头,话中带刺。

□□在她三步开外停住:“公主可知,我这眼睛为何一灰一棕?”

小公主并不回答,神情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疏远之意。这小奶猫发脾气似的傲娇模样落在头狼眼中,倒有几分娇憨之意,更能激发占有欲和征服欲。

“八岁那年,我随父王狩猎,被叛徒暗箭所伤。”他撩起前额的碎发,露出左眼上方的箭疤,“琉璃碎片入目,从此这只眼睛只能看见黑白,每逢阴雨天剧痛。”

这是同锦衣玉食的宫廷生活截然不同的,属于塞外的险恶生存环境。即使贵为世子,游牧民族之间的狼性竞争从不止息。

此前昭宁只觉这人轻佻无礼,亦从额娘和哥哥们担忧警惕的目光中知晓自己的命运或许会同他紧密纠缠。她连六宫都未出过,怎知那塞北是何地方,只知晓蒙古离京城好远好远,远到此生再也见不到姐姐们,即使死去也回不得故乡。

昭宁接触过的外男不多,事实上,古时的闺阁女子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同傅恒相比,确是迥然相异的两个人。若说□□是张狂又孤独的雪原苍狼,傅恒便是于静海藏锋、默默守护的此间少年,风华无双。

不同的生长环境和际遇造就了他们的不同,至少在八岁那年,昭宁挡住了将要落在傅恒身上的破碎琉璃,□□却无人相护。

昭宁正抚着腕间的蝶形伤痕有些出神,□□却忽然凑近,轻轻推开了拂云的阻拦。

四目相对间,□□的话语伴随拂云的惊呼一齐传来:“公主可知,我这双阴阳眼现在看见了什么?”

“什么?”小公主难得有些懵懂,歪脑袋时头上的赤金点翠梅花步摇东珠长链随动作清扫锁骨,剔透的美感叫世子心中微颤。

他指尖轻点她眉心:“你在想富察家的公子。”

被陌生外男贸然近身接触,又被点破了心中所想,小公主有些羞恼地红了脸。她猛地后退一步,未消的积雪浸湿狐裘下摆。

□□见她难得露出些女儿情态,不由心情大好,朗笑:“放心,我不会强求。只是…”他话语一顿,看向了昭宁的后方,挑眉,“若有一日,傅恒护不住你,记得漠北还有只独眼狼。”

昭宁欲转身离开,却被□□拦住。

他解下悬挂在颈间的狼牙项链,轻轻放在她掌心:“收下吧,这不是定情信物,是承诺。这回可别让雪将军碾碎了。”

昭宁握紧狼牙,只觉掌心发烫。她定定地看了□□一眼,终是转身离开。

昭宁踏着雪,脚步飞快,似要将什么远远抛在脑后。拂云差点儿跟不上。

她远远地看见熟悉的少年身影立在梅树下,走近了才看清他肩头已落满梅花,似守候了许久。

寒风卷着雪粒灌进他松垮的衣领,这是兄长傅清的旧衣。此时的傅恒不是日后地位高贵、前途不可限量的御前侍卫,富察容音亦尚未封后,他本没有随意入宫的自由,今夜是因知晓□□设宴后惶惶不安,故咬牙进宫。

飞檐是最好的窥视点,少年缩在檐上,看□□为追随昭宁掀开帐帘,小公主腕间的七宝镯晃得他眼睛生疼。

当那漠北狼崽子捧出狼牙项链时,傅恒的指甲深深抠进琉璃瓦缝——自蒙古使团进京后,他心中始终被危机感笼罩,时常习《蛮疆志》——昭宁不知道,他却很清楚,喀尔喀部以狼牙为聘,九齿为最高,而那条项链整整十二齿。

算算日子,自蒙古使团去年年末的宫宴及至如今开春,两人已是几个月未见了。这是自他们八岁相识后从未有过的。

少年心中的隐忍与苦涩无以言说,爱恨都轰轰烈烈的金枝却恼他什么都自己扛着,积攒了许久的怒气和委屈在此刻宣泄出来:“富察氏最重规矩,你今日这般逾矩,是想害本宫被御史参奏吗?”

昭宁太了解他,知道他最看重什么,知道戳他哪处会最疼。

公主将他推到岩壁上,根本不会对她设防的少年后背轻轻碰到冰冷坚硬的岩壁,她凑近,发间的蜜蜡杏花堪堪擦过他苍白的嘴唇,甜得发苦。

傅恒颓然地弯下腰,风光霁月的少年难得支吾:“臣…臣只是…”

“是本宫眼花了。”昭宁的声音冷下来,她到底是爱新觉罗家的皇嗣,有着同哥哥们如出一辙的霸道与气场,“富察公子此刻应当在府中抄《礼记》呢,哪会像野狗似的乱窜。”

傅恒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富察家这对姐弟性子至为温柔纯善,从不做逾矩的事,她在逼他,逼他坦露自己的**。

他喉间腥甜,在良久的沉默后听到自己的声音:“臣听闻□□今夜设宴,心中不安。”说着,他的目光落在昭宁攥在手心的狼牙项链上,眼眶有些泛红。

“就为这个?”昭宁晃了晃手中的狼牙项链,绿松石撞出泠泠声响。她可不知道什么九齿十二齿,她只知道眼前的小竹马似乎因为这有些渗人的项链很难过。

傅恒正闷着,却瞥见项链已被她扯断两颗狼牙,心跳如雷。

小公主无奈地看着渐渐平复情绪的少年,放柔了声音:“好啦,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既收了你的羊脂玉佩,身上哪还有位置挂这丑不拉几的项链?”

昭宁太了解他,知道他最看重什么,知道怎么能将他轻而易举地哄好。

傅恒攥着那断掉的狼牙项链穿过东筒子巷,更鼓敲响子时。

他回头望着神武门巍峨的轮廓,突然明白这暗红色的高高宫墙意味着什么——

公主的任性和自由是有限度的,宫墙内外皆是牢笼。昭宁面对她既定的命运,只能悄悄扯断项链;而他作为天家臣子,更无法掌控这一切。在历史的洪流中,他们都身不由己。

“替本宫收着,等漠北烽烟不再起时,再还给他。”擦肩而过时,昭宁将项链塞进他手心。

傅恒握紧狼牙,掌心因习武留下的茧磨得项链发烫:“臣定不负所托。”

次日,蒙古使团离京,□□的马蹄印格外深重,似猛兽蛰伏的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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