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打乱了两人的计划。
当日,江晏背着沈绝回到山林中的秘居后,即刻写信向魏先生说明了此番探查的结果与当前的情况,并请求宽限数日。
魏先生回信很快。
他在信中表达了理解,并嘱咐江晏好生照顾王清的遗孤,这几日朝生暮落之毒将由他人继续追查。至于那变异的鍒种之毒,他会另派人查明。
江晏放下密信,心中些许愧疚。他叹了口气,回头望向床上背身熟睡的沈绝。
昏黄的烛光影影绰绰,将她的背影映得模糊不清。
江晏心想,若要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执行任务,留她独身一处,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自失明以来,沈绝整个人都安静了许多。
事发后,他请来西营一位颇有名望的郎中。郎中诊看许久,最终摇头叹息,坦言从未见过此毒,不知解法。
郎中走后,沈绝问他此毒是否可解,多久痊愈。
江晏不擅说谎,也不会说些安慰人的话,只沉声让她放心,表示自己会想办法替她寻到解毒之法。
她安静地听了,没再多问。
随后三日,江晏几乎足不沾地,反复潜探绣金所及其周边势力,却毫无收获。
第四日,他提了剑正要出门时,却被沈绝伸手抓住了手臂。
她的手沿着他的臂膀摸索,拉住了他布满硬茧的左手。
“江叔。”
她仰头向他,眼却阖着,声音轻缓:“多陪陪我吧。”
江晏握着剑鞘的手一紧。
“解毒之事,不能拖延。”
她却固执地不肯放开。
两人僵持着。
“……你总是要走的。”她说,“任务繁重,我知你留不长久,而此毒……即便能寻到解法,也需时日。如今我已看不见,能在你身边的时间有限。你……莫要再做无用功了。”
闻言,江晏蹙眉。
“怎么说是无用功?”他忍不住斥道,“我何时教你如此轻言放弃?”
沈绝不语,只是一点点将身体贴上他的后背,双臂从后环住他,将脸埋进他的衣襟里。
“阿双——”
江晏正欲开口,忽然察觉到身后人克制而细微的颤抖。
瞬间,一股压抑到近乎窒息的情绪攫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哑了声音。
所有的话哽在了半空中。
佩剑从手中滑落,撞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好。“
*
虽然是沈绝主动请求,可江晏留下后,她却鲜少说话,只是靠在榻上,安静地向着某处发呆。
江晏一直都是个闷葫芦,话寡且直,只有在怼人的时候才略显健谈。
而以前的沈绝总是话很多,小时候叽叽喳喳地围着他转,说村里哪个小伙子又胆大包天地向寒姨示好,村口的大鹅又咬了谁的屁股。
重逢后,沈绝的性子虽然变化很大,却热衷于撩拨他。尽管大多时候他都眼观鼻鼻观心,她还是乐此不疲,笑眯眯地与他说个不停。
直到此刻,江晏才意识到,他与阿双之间竟也会落到无话可说的境地。
榻上女孩的模样更是让江晏产生一种错觉,一种即便他伸出手也抓不住的错觉。重逢后被刻意掩盖的陌生感,此刻前所未有地清晰。
她是变了的。江晏一直都知道。
经历过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人怎会不变?
他自己何尝不是?
他也经历过。
正因为经历过,他总以为他们是一样的。
他们确实是一样的。只是沈绝把情感掩盖在了言笑晏晏之下。
不正经的话说多了,他偶尔也就忘了她骨子里是那种走极端的人。如今突发变故,日常的插科打诨不复,性情的另一面才慢慢显露。
安静是令人难以忍受的酷刑。
江晏索性从案前起身,走到榻前。
他的脚步并未刻意压轻。
沈绝闻声,懒懒地抬头。目光却落了空。
“怎么了,江叔?”
他垂眸看她。
“你早上要我留下,如今又一句话也不同我讲,在想什么?”
沈绝嘴角牵了牵,露出一个不甚在意的笑。
“江叔可是觉得无趣?”
她翻了个身,将后脑勺留给他。
“若觉得无趣,你便自己去寻些乐子吧。“
倒真是性子一会儿一个模样,江晏心想。
他也不恼,在榻边坐下。
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沈绝蜷着身子,一言不发地往里挪了挪。
江晏失笑,却故作长眉微压,语气半笑半气:
“你又在生什么气?”
依然没有回应。
江晏伸手搭上她的肩,才发觉她肩头在微微发抖。
他动作一滞,叹息了声,默默收回手。
沈绝将脸埋进枕头,不让江晏看她。
*
江晏将展平的信凑近烛火,乌黑的眼睛沉默地看着火舌舔舐着竹纸,边缘卷曲,化灰,最终散落。
“江叔。“
身后传来声音。
他转身,看见沈绝不知何时醒了,正坐在床边。
“江叔,你在吗?”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现在几时?怎么还不入睡?”
“魏先生来信,我尚无睡意。”
沈绝安静良久。
“把烛灯熄了吧。”她突然开口说道。
江晏没问缘由,掐灭了烛火。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听觉与触觉陡然变得清晰。
这便是阿双如今所处的世界吗?江晏心想。
黑暗中,沈绝的声音传来。
“既然睡不着,就陪我说说话吧。”
江晏沉默片刻。
“你现在清醒吗?”
“……我一直没睡着。”
“……”
“哦。”
呼吸声在静谧中起伏。两人相对无言,仿佛要凝成两尊石像。
“你知道月神吗?”沈绝冷不丁地问道。
江晏微怔。
“有所耳闻,是位武功极高的盲女杀手,只是可惜清风驿那事……”
他声音渐低。
“可惜清风驿那事……”她喃喃地重复道,又突然微微拔高声音,“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江晏眨眨眼。
他已经逐渐习惯病人捉摸不定的脾气。
眼睛适应了环境,少女的轮廓隐约显现。
他起身走近,在她的面前站定。
黑暗给人蒙上了一层奇妙的晕影。
察觉到他的靠近,沈绝试探着伸出双手。
“江无浪。”她轻声说,“你低下来一些,我摸不到你。”
江晏突然有些庆幸他熄了烛灯,这样,他就不必看清那张脸上的表情。
他顺从地单膝跪在床边,拢住她悬空的双手,轻轻放在自己脸上。
“我在这里。”他将语调尽可能地放柔放缓,“阿双,我在这里。”
在视觉被半剥夺的情况下,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江晏感受到她带有薄茧的指尖细细簌簌地轻刮过自己的脸——从眉骨到眼眶,再顺着鼻梁滑落,最终点在唇上。
就像他们数次亲密之后,她习惯性的动作。
喉结滑动了一下。他有些不自在地抿紧了唇。
“原来……”身前人低声笑道,”是这种感觉。原来江叔是长这副样子。眉骨高得很,眼窝却陷着,被碎发挡了些许,或许是该打理了。鼻梁中间有一小块驼峰,鼻尖却是钝的。上唇薄得很,似是薄情相,下唇却生得这么软。“
“你将嘴抿着做什么?“
江晏只觉脸上发烫,像是火烧了半边身子。
若是事后耳鬓厮磨,说这些话倒也寻常,可眼下显然不是那种情形。
两个衣衫端正、正准备大谈人生道理的人说着这种话,未免太过荒唐。
等等,阿双说她要谈的是正经事了吗?
江晏狼狈地微微后仰。
“怎么说得像第一次见我一般?阿双对我上下都熟悉得很,莫要再打趣我了。”
沈绝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笑,听得人心里痒。
“或许,直到今日,我才真正看清了你。和过去的感觉全然不同。”
“我曾一度想要知道……”她的指尖在他的眼尾处停顿,“在月神黎蓁蓁的世界里,田英究竟是什么模样。”
“或许现在,我有了答案。”
江晏怔了怔。
“月神和田英……?”
“你不知道?”她说,随即了然,“倒也正常。除我与那位姓丰的墨家弟子外,此事大约再无旁人知晓。”
“山月不知心底事……”她唏嘘叹息,神色怅惘。
江晏忽然明白田英更姓为黎的缘由。
“你说,我们两个会像他们一样吗?”她问道。
什么?
江晏一愣,有些没跟上她的思路。他细细一想,却明白了她的担忧从何而来。
一人失明,另一人重任在身。
不得不说,眼下的境遇确实相似。
他将她颤抖的手拢在掌心,拉近贴在自己的胸口。
温热的心脏清晰地跳动着。
一下,两下。
“阿双,不一样的。”他对她说。
江晏本以为这样能够安抚她的情绪。
谁知沈绝却猛地抽回手,抱住头,近乎崩溃地质问:“有什么不一样?结局会有什么不一样?”
“是像寒姨与褚清泉那样,还是像朱鱼与冯夷那样?结局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江晏心中一痛,哑口无言。
“这些年,我见过、也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其中有萍水相逢之客,也有至亲至爱之人。渐渐地,我觉得自己像是拖着坟冢行走的一块朽木,身上挂满了他们的遗物。我只为自己的仇负责,可我并非目不能视、耳不能闻,过客的冤屈与遗憾一并压着我的精神,压得我好痛苦。”
“江无浪,自你离开后,我的世界一直下雨。”她哑着嗓子说。
江晏心如刀割,将她一把抱入怀中。
他说不出辩解的话,也说不出道歉的话,只好用力抱紧她,像是要将人揉进骨血。
“我不怨你。“沈绝惨淡地笑了声,“我知道,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仇要报……即便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江晏按着她的肩膀,在昏黑中注视着微微张开的空洞双眼。
“莫要说那些生分的话,不羡仙的故人也是我的故人,你的仇也是我的仇。我与你走在同一条路上。“
沈绝静默片刻,忽然问:
“魏先生许你摸鱼几日?”
这问题显然出乎江晏意料。
他顿了顿,模棱两可地答道:“数日。“
“我如今看不见。”沈绝淡淡道,“你终归是要走的。”
江晏叹了口气。
“我只是出任务,任务结束后便回来。”
“你当初也是这么说的。”
“待毒解后,你便与我一道。”他说。
沈绝不置可否。
她慢慢环上他的脖颈,下巴搁在他的肩窝里,安静地抱了他很久。
在江晏险些以为她就这么睡着了的时候,她轻轻地开口: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要背着我的坟活一辈子。因为如果死的是你,我也会这样做。”
那晚,江晏没能说出“我们不会死”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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