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油烟机工作的风压声里,寒香寻从容不迫地往烧热的铸铁锅中倒入食用油,再淡定地避开喷溅的油星子,朝滋滋作响的热油里丢了几片姜,动作麻利地翻转锅铲煸炒了两下,接着将姜片拨到一边,往锅里丢了适量的冰糖,最后才将燃气灶的火从中火调至中小火。
容鸢目不转睛地盯着寒香寻的一套操作,不免有些恍惚。
大功率抽油烟机,是搬来的时候李筠一定要装的;铸铁锅,是李筠拜托有交情的华超老板从国内进货时捎带购买的;厨房里另外还有李筠在唐人街买的砂锅,和其他一些做中餐需要的厨具。
这些厨具包含厨房最惹眼的设备,共通点就是缺乏使用痕迹。他们婚姻存续期间,厨房一直是独属于慕容延钊的舞台,李筠似乎从不插手,容鸢也没有经历过,一家人一起在厨房作业的场景。
今天下午,她们去华超采购补齐了年夜饭需要的材料后,寒香寻翻出了这些被慕容延钊悉心保养的厨具,简单擦拭冲洗后,让这些被遗忘的“演员”进行了迟来的“首演”。
容鸢有一种感觉,她少年时本就该有这样的情景,只是因为一些原因,李筠和慕容延钊都忘了在他们离婚前,一家人应该像这样做一次饭。
而现在,寒香寻补上了这顿饭。
寒香寻适时指挥容鸢投入提前沥干水分的猪肉和鸭肉块,她自己则像舞剑一样,灵活地翻动锅铲,将漂亮的焦糖色均匀地晕染在食材表面,这之后,她才让容鸢把处理好的鸡翅、白煮蛋等食材一并倒进锅里。
食材都下锅了,接着就是调味料了。
容鸢瞪大眼睛看寒香寻,都不用电子秤或者量杯,直接豪迈地往锅里依次倒入料酒、老抽、生抽,又是一番随性地翻炒后,放进了备好的葱结和酱料包————纱布袋和调味料都是华超买的,这些桂皮、八角、香料,也都是寒香寻凭经验配的。
“好了,接着把高汤倒进去,”寒香寻指示容鸢,见容鸢端起汤锅的时候眉头紧锁,她笑着补充道,“没有定量,东西都泡进汤里就行了。”
容鸢照做了,她稳稳倾斜汤锅,将熬了一下午的高汤小心倒进锅里,没过了食材,然后按寒香寻的吩咐,把火力又开到了最大。
寒香寻在灶台前,像一个运筹帷幄、知人善任的统帅。
铸铁锅加热很快,烧开后,寒香寻便把火力转成小火,盖上了锅盖,开始慢慢炖煮一大锅卤菜。
就在容鸢以为这道菜这就暂告一段落,只等出锅时,寒香寻又挪开了岛台上一个大号沙拉碗上压的盘子,伸手进碗里捏了捏,才把盘子整个拿开,一手扶着碗沿,一手压着碗口,对着水槽把里头的水分沥干。
“腐竹一般像这样,泡发到没有硬芯就可以了,”寒香寻沥完了水分,将碗口朝向容鸢,用双指捏了捏碗中的腐竹,示意了一下,说,“我原来送你学那个证比较速成的,应该没跟你讲卤菜。一般腐竹木耳这些干货就提前泡发,新鲜蔬菜就洗洗就行,都是肉快入味了再放进去,不着急。”说罢,她将这碗腐竹搁在了锅边,又去忙别的了。
容鸢跟寒香寻吃过三次年夜饭,还是第一次看寒香寻备这么多菜。寒家的年夜饭餐桌并不单调,寒香寻能准备很多盘菜,但量总是不大,刚好够两个人吃一顿而已。至于卤菜,寒香寻原来会直接买而不是自己动手。
这碗腐竹显然不是唯一的素菜,寒香寻用专门的工具撬开了白天从华超买的罐头笋,倒进了又一个大号的沙拉碗里,开始在净水龙头下简单冲洗笋片,她手里操持着活计,嘴上挂着笑对容鸢说:“好久没一次做这么多了,还挺爽的,今晚这锅肯定成功。对了,你别嫌多啊,一呢,年夜饭的时候菜一定要多点,不然来年会不吉祥;二呢,你这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我做多点,你可以多吃几顿。如果你吃了觉得爱吃,下次禽兽过来,让她给你做。”
“嗯。”容鸢应和着,疑心温无缺可能并不喜欢卤菜。
容鸢的记忆里,温无缺的食谱更偏向于,那些强调了食材本味的汤品,和那些食材形状、色泽一目了然的清炒家常菜。
近一年前,她和温无缺还不熟悉,有疑惑过,这人嫌金明池的料理难吃,怎么还为了找她的碴再三光顾,钱莫不是大风刮来的吧?
后面她们接触多了,她发现温无缺对分子料理的嫌弃,和金明池的料理是不是珍馐美馔没关系,这人只是单纯的,在追求味道和口感之外,更喜欢能辨别出食材本真的菜肴。彻底分解食物结构并按创意重组,改变了性状的分子料理,显然和温无缺的饮食偏好背道而驰。
那么同理,熬了糖色,一锅食材混杂着泡在深色卤汤里的卤菜,好像也不是温无缺会爱吃的东西。
提到了温无缺,容鸢便摘下右手的□□手套,抓过了搁在岛台角落的手机看了一眼,确认微信那边没收到任何回信。温无缺没有回应她发的“节日快乐”。
反正她也没明说是“情人节”,那就等温无缺大年夜回复她了再说吧。容鸢将手机锁屏放了回去,重新戴上了手套。
她看手机这么几分钟里,忙碌的寒香寻已经打开冰箱门,在冰鲜保鲜层里找到了容鸢下午处理好的鱼,和提前从从冷冻层转移进去解冻的一份羊肩肉。
鲫鱼是午饭后马上去逛华超的时候买的,一拿回家容鸢就按寒香寻的吩咐收拾好了。羊肩肉则是温无缺之前带她逛有机食品超市时候就买好的,超市都预先切块处理好了。
寒香寻早上看容鸢冰箱的时候,就确认过里头有什么,所以她在华超购买的都是容鸢家冰箱里缺的食材和调味料,比如鲫鱼,再比如刚才那些卤料。合用的羊肩肉这种现成的,她就没有重复购买。
容鸢看着那袋羊肩肉,想起来温无缺说要给她做药膳羊肉萝卜汤,最后因为一直没想起来去亚超或者华超补齐里头的药材而作罢。
寒香寻在岛台水槽边的作业区域,放上了碗柜里找到的最大的鱼盘,将鲫鱼放上去,均匀地在鱼身上撒满了盐,细细揉搓开,然后称赞道:“你这鱼处理得,还真是漂亮,刮、洗得干干净净,也没划伤鱼肉。难怪老余老夸你杀鱼功夫好。”
寒香寻提起的,是金明池餐厅后厨,负责鱼介类的厨师长,绰号鲜有余。冷不丁听到过去同事的名字,容鸢反而松口气,她可算有理由问寒香寻了。
“餐厅那边,一切都顺利吗?”
金明池餐厅是寒香寻投资创办的,到去年10月为止一直由容鸢担任主厨。这家餐厅确实走的是依靠营销吸引顾客眼球的风格,依这些年国内的流行语来说,就是“网红”餐厅。没有米其林星标,采取晚餐预约制,靠宣传创意取胜。
虽说主厨其实不用真的参与料理过程,熟悉菜单、食材和能统筹后厨工作的人都可以胜任,但也确实没听过哪家餐厅的主厨像容鸢这样————她对食物有特定的记忆障碍,吃过的菜和菜名经常会对应不起来,以至于厨艺平平。
寒香寻明知这点,却不以为意,为了不落人口实,特意提前两年把容鸢送去进行了培训,让容鸢扎扎实实学了一年厨,考了个中级厨师证。
在寒香寻看来,容鸢记得住餐厅每个季节的菜单,清楚后厨各部门的厨师长负责什么,又能熟练操作分子料理的仪器帮助重塑食材状态,加上是持证上岗,她就已经是位非常靠谱的主厨了。
容鸢其实很喜欢金明池的这份工作。尽管她和雀互通邮件的时候,雀曾就此直白地表达过自己的不解。
她从名校名导手底下的博士生,实验室的冉冉新星,未来前途无量的科学家,变成一个不用动脑,每天操作复杂的,与其说厨具不如说是实验设备的机器,把食材弄成花里胡哨的样子去卖钱的,分子料理主厨,这任谁听起来都很像一种“自甘堕落”。
偏偏容鸢这样的人,言之凿凿自己喜欢这样。
容鸢的朋友们尊重她的这份选择,但都不理解容鸢对这份选择的热爱从何而来。
容鸢确实没法解释,与温无缺相反,她自己是很喜欢这种解构和重组食材的过程。
不像慕容延钊给她做的那些只有营养配比,毫无照顾味觉体验的饭菜;也不像回国后她报复性猛吃的重口味垃圾食品。制作分子料理的过程,会给她一种,她也能够理解食物的奇妙感觉。
因着对主厨工作的热爱,去年年底,尽管由于意外导致她心理状态出现了反复,容鸢也还是特意撑到金明池过完一周年庆,才向寒香寻辞行。
容鸢辞别的时候,认为寒香寻应该骂她,或者抱怨两句。毕竟她都没提前打招呼,餐厅临时要招人都是小问题,才一年就换主厨,会动摇老客们对餐厅的信心才是大问题。
寒香寻当然没有,她只是让容鸢安心治疗,把餐厅的事情交给她处理。
回来以后,出于在意,容鸢时不时用自己以前的旧电脑留意餐厅的官网。
金明池餐厅的官网有一个置顶公告,宣布餐厅和国外一家有米其林1星标志的分子料理餐厅,结成姐妹店的合作关系,主厨容鸢与对方餐厅的副主厨将进行为期一年的交换修行。
容鸢看到公告的时候,带着狐疑的心态去搜过公告里的那家餐厅,发现确有其店,而那个代替容鸢来金明池的副主厨也确实存在,只不过是离职状态。
其中奥妙,容鸢没有问寒香寻,她只能从餐厅官网不断更新的创意菜单和活动,推断出餐厅经营得还可以。寒香寻自有办法。
“哎,”办法很多的寒香寻用盐粒简单腌制了鲫鱼,便铺开几张厨房纸,将食品密封袋里解封得羊肩肉倒出来,又在羊肉上再铺了一层厨房纸,轻轻按压以吸去血水,她做这些的时候听到容鸢的问题,不免摇头叹气,说,“你说你,怎么不给忘到大年初一呢?我说我要出来找你过年,老时那个酒鬼就说,赌你看到我肯定会关心餐厅里的同事们。你啊你,晚是晚了,到底是害我输给她一瓶离人泪。”
时姐是金明池的侍酒师,容鸢对食物有记忆障碍,对酒倒是没有。家里两个父亲以前都爱喝酒,加上以前在寿司店打工的时候,教她处理生鱼的店长也教了她酒类知识,所以她对酒挺了解的,时姐因此很欣赏她。
“不逗你了,”寒香寻见她愣着没反应,顿觉无趣,把吸干水分的羊肩肉合着下午买的饭团丢进了不粘锅里,依次倒入食用油、姜末、葱油这些调料,转身把锅架到空闲的炉灶上,翻炒起了羊肉和调味料羊肉,边炒边说,“她们都说很想念容店长,不喜欢现在给你顶班的临时主厨。说你如果问起她们,让我务必转达一下她们对你的思念。”
“可是,我,我看了官网,”容鸢下决心坦白,说,“我感觉餐厅经营得很不错。”
“是还不错啊。我招的那人虽然和原餐厅主厨有矛盾,被迫离职了,但他确实经验丰富,作为曾经大餐厅的二把手,也熟悉主厨的工作,胜任我这小店绰绰有余。”寒香寻说,“小方、老余她们,倒也不是真得对这个新领导有什么不满吧,她们的意思是,觉得这个新来的老外莫得灵魂。”
“你的意思是说,比起新主厨,她们更喜欢我?”容鸢琢磨了很久,迟疑地问。
寒香寻刚把羊肉炒香,正熄了火要把锅里炒碎的食材倒进一个干净的盘子里,听了这话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手里也抖了一下,差点把东西倒歪。
寒香寻稳了稳手,轻咳一声,将馅料倒好,锅也放下,才看着容鸢,认真说:“你还怪自恋的。”
“不对吗?”容鸢耿直地问。
“对,太对了。她们就是单纯喜欢你这人。她们抱怨说,新来的老外,天天‘热情’、‘激情’、‘创意’地,不管试菜还是操作个仪器都咋咋呼呼地,做个菜的事情,不知道以为他修文物呢,搞得本来不忙也变得手忙脚乱地。还是你,‘人狠话不多‘,情绪稳定,说是忙起来的时候光看看你,就觉得心情平静下来了。”寒香寻笑着解释。
容鸢对这样的评价其实并不陌生,她记起来以前还在实验室里的时候,雀和其他学妹也有这么说过。她们的语言自然没有寒香寻这么生动、夸张,只说喜欢容鸢的淡定从容。
容鸢观察着寒香寻把在盘子里稍微放凉的材料,严丝合缝地全部填进鲫鱼肚子里,突然找到了这其中的相似性————旁观别人有熟练专业地做一件事,好像是能让心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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