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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临行之前

“为什么打伤许新?”

“你有那么不喜欢他吗?”

“……小九不是故意的嘛,就是……就是没想到许师兄那么不经打……一不小心力气大了点点……对不起好不好嘛……”她一边说一边觑着杨烈的表情,声音越来越小,好像很委屈。

杨烈这张脸上鲜少会有什么表情,即使是现在也格外平静,但她依旧看得出他是真的生气了。小师妹平日里顶着一副呆样子装傻充愣,在唐门谁的脸色也不看,想骚扰谁就骚扰谁,只有面对杨烈时才会格外敏锐乖巧。

万物生灵皆有感,皆如影随形,如鬼魅附体。她会喜、会恼、会哭,可那些都是自她内心生长出的,至于他人他物所需所求,通通与她无关。

除了杨烈。

除他之外,千千万人,亿亿年身,全是泡影。

早在杨烈抽开手走向许新的时候她就知道,毕竟那是同门、是师弟、是……手足。

她趁机蓄意打伤许新,这行径往严重了说大有欺师灭祖之嫌,恶劣、卑劣、且低劣。

可她忍不住。面对许爷,她想她还是尊重多于憎恶。她摒弃一切恶意,不为师道尊严、不为伦理道德,只因过去无可更改,杀了他也于事无补。

然而许新不同。

没有许新的唐门,招不来张怀义。他若死了,大约还是有点用处的吧……

可惜。

杨烈不喜欢。

仔细想想,在杀手窝里装失手伤人,似乎还真有点班门弄斧之意。她装模作样让唐妙兴哄了她半天,难说回去后这位爷有没有回过味觉出不对劲儿来。

这两位之外呢?

由师叔呢?

其他人呢?

啧,麻烦呐。

嗯,真想动手也要避人耳目才好……

默默在心里记笔记,她试探着碰了碰杨烈的指尖,嘟嘟囔囔:“小九知道错了,小九保证以后无论如何绝对不打他了……”

杨烈不好哄,依旧道:“我问你为什么无缘无故伤人。”

“……不是无缘无故……杨少爷,你说得对,小九就是讨厌他,非常非常不喜欢他。”

“为这点事就跟同门动手——谁教你的?”

“……”她两手不由握紧衣角,沉默片刻才道,“是小九自己坏,小九天生就有这么坏……可是小九以后一定会改的呀,一定会听你的话的,杨少爷,你能不能不要……”

杨烈猛的出手捏紧她下颚,将她越来越低的头猛抬起来,一抹蓝光自她微张的口中闪烁,映亮他的眼眸,又飞速寂然湮灭于墨色之中。

猜测、察觉、与印证。这三步连的紧密,于一瞬之间便已完成。可愈往深一层,搅杂在其中的情绪就越坏一分。一星半点的烦躁被无限拉长,他后知后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气息居然真的窒住了——又拿言灵对付自己。

明明一字一句说要听他的话,事实上却是想要他听话。

这便是言家的言灵,拿人当狗一样玩吗?

杨烈缓缓吐出一口气,食指贴着她唇角戳入口中一个指节,道:“这条舌头不该留着。”

被抓个正着,她并不惊慌。不顺心至极,她整个人反而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沉静之感,沉潭映月,平静无波。她说起话略有些模糊不清:“师兄,你这样没用。起码要把嘴全部捂起来,让我说不出话。否则……”

不等杨烈有所反应,她继续道:“小九都说了回去道歉的,不要讨厌小九——你会最喜欢小九、只喜欢小九,永远永远。”

这一次符咒在她口腔中疯狂蔓延开来,灼烧感顺着咽喉向下,郁结在胸口,好似吞下一团火。她忍着不适,伸手抚上眼神涣散的杨烈的脸,道:“师父,干嘛那么在乎他?明明小九才是你最喜欢的人啊……”

“您应该在乎我、看着我,只在乎我、只看得到我。”

话到最后字字伴着血涌出口鼻,杨烈的思维与精神坚如磐石,重压之下越发显得强悍。单凭刻印在她舌上的秘咒想要去压服,就不能太惜命。

身上的衣服还是杨烈前几日才送她的,沾上血就不好看了。她用手帕捂住下半张脸,擦净鲜血,自说自话地嘟囔道:“以血还血,许爷,你也不吃亏嘛。”

师妹好乖好乖,痛心疾首、痛定思痛、痛改前非,给许新送来了副拐杖。她言辞恳切,梨花带雨,跟他道歉,求他原谅。

许新当然不能计较她无心之失,极大度地表示:“言师妹,你别再提那事了。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毒障被人拍得稀碎,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重重点点头:“小九也这样想哦。”

许新:“……”

许新:“你也觉得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经师兄提醒,笨瓜师妹这才惊觉自己说错话了,捂上嘴慌张道:“人家不是那个意思啦~嘤。”

“知道知道!相逢是缘,难得同门一场,你还能盼着我死吗?”

“唔,许哥,你不会怪小九吧,你不会跟大家说小九是坏蛋吧,你不会让大家以后都不和小九玩了吧?可是小九真的不是故意的,昨天晚上小九一个人偷偷抱着被子哭了好久好久,都没人知道呢,好可怜哦……”

有人自己说自己可怜吗?

“……九儿,你说实话,师兄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个人品?”

“才不是呢,许师兄最大方啦,一定不会怪小九的对不对?”

许新觉得世界上简直没有比他更宽容更大度的人了,不计前嫌就算了,还答应师妹去帮她跟杨烈解释一下他们之间没有私仇,只有深厚的手足之情。

——话说他一伤员,怎么还要帮别人调解矛盾啊?

许新稍一迟疑,耳边女孩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师兄,你一定会帮小九的吧,谁让你最好了呢~”

杨烈打量着拄着拐蹦过来的许新,耐心等他说完那一长串话后才道:“你是肋骨断了,不是腿断了,拄拐干什么?莲姨给你看过头没有?”

许新:?

许新:“哎!哎!我这!言九——!我……”

董昌及时把人架走,阻止了一场师兄妹互掐,一连声劝道:“行了行了,师妹也是好心。她那么小,她能憋什么坏心眼?要我说你也是,狗窝藏不住剩馍,得个拐就非要现在拄,你就不能等腿瘸了再拿出来吗?”

“董哥,你到底哪边的!我说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吗!”

梁五儿揽着小九宝宝看戏,乐道:“行啊九儿,送东西还不忘挤兑人,有你小许得少活多少年我想都不敢想。”

“五哥胆小鬼,小九就敢想!”

唐门的孩子早当家,师妹除外。

“师叔,”她两手捧着脸,一脸忧愁,心事重重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人因为嫌家里的狗狗麻烦,所以借口带它出去玩,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丢下狗狗自己回家了……”

高英才清楚她什么意思。午后他就听张旺说由恪和由守要带几个门人下山,其中就有这个入门不久的小师妹。

唐门不同于道家佛门,虽然遁于深山,却并不要求弟子清修苦行。不过是因为而今世道太乱,才会限制门人下山。规矩并不严,只是小师妹太爱闯祸,这才被人看严了。

山里日子无趣,有下山的好事,她当然高兴,直到听说带队的是由恪,瞬间就蔫了。

所谓借狗喻人、物伤其类,不外乎此。

“师叔,小九要是回不来了,你会想小九吗?”

“别乱想,恪不是那种人,不会扔下你不管。”

她摇着头道:“以狗为鉴,可以知得失。”

“小九,你大可以放宽心。”高英才似乎是想安慰她,客观分析道,“恪做事干净利落,真想扔你,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

她回味了一下这话,怀疑道:“怎么不像好话呢听着?您是说小九是笨蛋吗?”

“……又乱想。”

她起身,脚步沉重地走了两圈,什么也没想出来,干脆翻身躺倒在床上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死样子,默了会儿还是不死心地问道:“师叔,小九还是不想跟你分开,你去和门长说说嘛,换成你带我们去好不好~”

高英才叹气,答道:“不行。”

看着她瘫在床上那样子,他又嘱咐道:“下了山,不论遇上什么事,跟好你由师叔,别跟他分开。”

“至于吗?”

在脑中过了一下她平日里的表现,高英才语重心长地重申:“一定跟紧。”

她翻了个身,一手支着脑袋仔细想了想,道:“小九现在也讨厌你了,师叔,小九走的时候不跟你说再见了。”

临走前她抓着小梅的手,依依不舍道:“小梅,噢,我的小梅——你的世界以后没有我了,没关系,你要自己幸福……”

小梅现在虽然还没能完全恢复正常,却也能对她的话做出一定的反应。小梅懵懵懂懂,两手不觉环上她的腰,趴在她身上,一双漆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她感动地搂着她道:“小梅,没有我你怎么活啊……”

张旺实在看不下去,强行把两个人拉开,推着小师妹往外走:“行了!行了!小九,你是出门,不是砍头,整这么一出干什么!小梅有我呢,不用你操心,你安心走!”

小梅站在原地,忽然一块手帕出现在她视野中,她愣愣地转过头,杨烈正看着她,道:“她还会回来的……不必伤心。”

小梅不解其意,杨烈见她没有动作,抬手将她脸上的泪水拭净。

手帕上斑斑泪渍,杨烈将其置于桌边,抬步出门把他九提溜走了。

原定下山的人中本来没有唐妙兴的名字,但看到他出现由恪身边,她怎么一点也不惊讶呢……

她扫了一眼同行的几人,发现原本列在名单上的唐亮不在,猜着大概就是被唐妙兴给换了下去。

好像自从她来了之后就没见这位爷闲下来过,她拉着卷王师兄,问:“师兄师兄,你也一起去吗?好耶!小九本来不想去的,有你一起好多了喔!”

“你不想去……你说了算吗?”由恪冷哼一声,率先下山而去。

唐妙兴走在师妹身侧,温声道,“小九,你初次下山,于情于理,师兄都该跟着才是。”

“还是你对小九好,小九也最喜欢师兄了。”她突然碰了碰唐妙兴的手背,指甲极快极轻地划过,伴着银镯碰撞的脆响,她扣上他的手腕,纤长的手指缓缓收紧。

唐妙兴一僵,迟疑道:“小九……?”

“师兄每天都好忙的嘛,费心劳神伤身,小九给你看看身体怎么样,有无大碍。”她知识学的杂,对脉象只是一知半解。垂着手装模作样地在他手腕上勾勾划划,趁抬头的机会装作不经意间瞥了唐妙兴通红的耳根一眼,勾起嘴角冲他笑道,“嗯……气血充盈,正气充足——师兄啊,你指定能长命百岁!”

唐妙兴知道师妹是故意乱摸他,再一听这套话术说得还不如山下的老骗子神棍说得麻溜全乎,更确定了这一点。思绪混乱,师妹当着人轻薄他,唐妙兴身上像有火在烧,半晌才开口道:“……多谢,小九……”

她不依不饶,顺势将手向下滑入他掌心。柔软光滑的指腹一寸寸抚过他略有些薄茧的掌心,将他不自觉收紧的手掌微微撑开,手指紧贴着挤入他指间,又扣紧他的手。

动作不大,更不费事,落在唐妙兴的感官上却好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着最诡秘不堪之事,短短一瞬却漫长得使人煎熬。他鲜少陷入这种兴奋与难堪并之的境地,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抽手的动作。

她另一只手随即握上来按住他的手腕,不许他乱动。她贴着唐妙兴,对他的不甚明显的挣扎视若无睹,道:“其实昨天晚上大老爷就和小九说了喔,说你会和小九一起,还问小九开不开心——小九最喜欢和师兄待在一起了……可是师兄,你为什么不让小九拉你的手,是小九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还是说,原来师兄其实不喜欢小九吗?”

……九宝看起来好想哭。

唐妙兴一怔,手上的力气随之散了,由她怎么握都好。

“师兄没有不高兴……是师兄不好,你想怎样,都可以。”

唐皋:“……”

由恪由守走在最前,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根本不在意身后这点小动静。五人同行,唐皋只恨自己为什么会走在唐妙兴旁边。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加快脚步赶上前面的二位——晦气,真是晦气!

妙兴,还有点儿出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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