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终高杉晋助还是和仆役一道回去了,几个成年人把自家的小少爷牢牢夹在正中间,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松下村塾的灯火和星空就甩在他们身后,渐渐坍缩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
高杉宅的大门则越来越近。
高杉大人早就在主间的和室里等得不耐烦了,灯光从他身后打下来,影子像一座大山一样沉沉压在高杉晋助的脸上。
方圆数十里都知道,高杉家的家主古板、迂腐,作为武士活得像个平安时代传下来的古董——区别只在于他不值钱,但在捍卫所谓士道荣耀这方面,教条得和他家那个出了名的恶童简直是两个极端。
可想而知,两人相看两厌也不是一天两天,大约除了DNA鉴定上的那点联系,就只有族谱还维持着那一点父子关系的体面。
家主大人见到高杉晋助回来披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吐沫星子伴着拳头一起挥到脸上,并放话说他出没出事不重要,但再有类似使高杉家颜面蒙羞的举动,就这辈子都不要踏入家门。
怎么就没有死在外面呢,也不至于作践了高杉家的门楣,高杉大人痛心疾首。
高杉晋助揉着脸从房间走出来时,天色早就漆黑如墨了,高杉宅的院墙有几个他高,更是把外面的那点光线遮去了大半,抬头只能看见半片天空。夜里掌灯待命的下仆都是只听高杉大人吩咐的,看见家主的儿子出来也就敷衍地行个礼,然后继续一言不发地守着夜。
他自己从杂物间里找了半块布,用井水打湿后敷在脸上,冰凉的触觉激得他面颊火辣辣地疼。
提着灯笼巡夜的人从他面前走过,身板笔直,下颌紧收,日复一日走着这条路线,轨道精确得像是上了发条的人偶。
高杉晋助又想起了松下村塾,那里有他憧憬的世界和叛逆的灵魂。
等紫发小鬼捂着脸回到自己屋子,桌子上多了瓶养乐多,外加一卷纱布。
高杉晋助对着桌面愣了几秒,才把视线转向天花板——那里有一根横梁和根本没在掩饰的衣角。
“喂,出来吧,这个时间没人会关注我的。”
“亏我觉得有人可能在被窝里偷偷哭,还给你带了餐巾纸。”横梁上歪出一颗亚麻发色的脑袋。
话虽如此,横梁上除了三瓶喝空的养乐多横七竖八躺着,也就只有吉田松子手里一把根本没有出鞘的剑。
餐巾纸大约只存在在她的话里。
“......大半夜潜入别人房间,就是来说这个吗。”还带着淤青的脸蛋带着无语的表情。
“也不全是,你老师很担心你,想要来家访,”吉田松子随性地一条腿搭在梁上,手里的刀连着鞘一起转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歪着头对高杉晋助笑,话里也没个正经,“但是他太沉了,怕把你家快作古的危房直接压塌,所以叫我来了。”
后半句绝对是她现场胡诌的,高杉晋助果断无视了这话,房梁上的人静静地看着他,继而才开口道:“好了,我来是为了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想和他们回去吗?”
回这种开口闭口都是所谓尊严和荣耀的地方,回到作为一个武士之后应有的人生正轨。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松子说,“刚刚村塾门口我们谁都没有拦你,是因为之前你和桂的对话我们也听见过,一旦和高杉家正面冲突,你大概率会直接被逐出家门。虽说我个人是没所谓这种乱七八糟的士籍制度啦,但浪人也好,庶民也好,如今他们的社会地位你也看在眼里——关乎你人生的决策必须由你自己去下。”
“但是除此以外——兄长大人——我是说吉田松阳这家伙,至少现在是可以信任的,无论是他还是我,我们的实力想揍几个不知好歹的人绰绰有余,你大可不必为了我们畏首畏尾。”
亚麻发色的少女笑吟吟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高杉晋助一瞬间几乎看到她眼睛中有灯火的影子。
“真自信啊,”紫发小鬼语气平淡得像个成年人,“松下村塾现在已经是相当一部分人的眼中钉了吧,只要再烧上一把火,你们在这里真的会失去容身之所。”
“待不下去就走,那家伙是教书的又不是房地产商,长了两条腿总不能只是为了站着撒O。”吉田松子挑眉,满脸的张扬与锐气。
“——再说了,能让我们失去容身之所的人多了,你高杉家算老几。”
“不要一脸帅气地说这么可悲的话啊。”
一通插科打诨后小晋助的心情好了不少,纸窗外巡夜的灯笼一闪,房梁上的人已经没了踪影。临走前还潇洒地留下张纸片,说不论他最终的决定如何,松下村塾不存在的招生办也得按流程给他补个简章。
“说是招生简章什么的......”高杉晋助捏着松子留下的纸片,表情就是冷漠,非常冷漠。
那张纸上什么字也没写,甚至还皱皱巴巴泛着黄,像是在课堂上用来传话的那种见不得光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张简笔画——一个卷毛小人把另一个直发小人敲在地上,抱着竹剑对画面的方向露出个贱兮兮的微笑。笔画简单但是相当传神,特别是那个得意中带点得瑟的笑容,让他那点不甘连带着好胜心都噌噌往外冒。
他大概知道是谁让松子把画送过来的了。
第二天依然如约踢馆的小晋助不仅一个突刺击飞了对面的天然卷,还把人敲了个爽。
“可恶——这家伙出门前果然是吃了两头大猩猩吧!怎么突然就厉害起来了!”
银发的小天然卷身上护具挨了几下,左看右看周围全是哈哈大笑的同窗,连老师和新加入的桂小太郎也在一旁袖着手看热闹,索性往道场的木地板上啪唧一躺,咸鱼一样死活不肯翻身。
吉田松子正站在门口对着他乐不可支,庭院里满是阳光洒落的金屑,繁茂的树木翻出的生机和地上小小一条死鱼形成鲜明对比:“谁让你闲的没事非要我送挑衅书的,翻车了吧,活该。”
“昨天你在旁边看着阿银画画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说好了作为村塾吉祥物以后人手一份呢?说好了作为标志以后印在每本课本的扉页呢?”坂田银时瘫在地上,连头发丝都不想动一下,几乎是用灵魂的本能要一个公道。
前一天晚上还在说合作愉快,翻脸无情的家伙真狠心。
“我可不记得答应过你这种事情,再说课本都是我哥亲手写的,要画你自己找他去。”
“明明昨天晚上你也在熬夜一起抄吧——阿银说要帮你们写还被轰回去了!至少新出的两本可以刊登一下阿银的杰作吧!阿银这么好的画没有人欣赏也是很寂寞的!”
坂田银时从地上支起半个身子,发出不甘的怒吼,随后脑门被吉田松阳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卷毛小鬼一下子什么话都憋了回去。
“我说过的吧,练书习字哪怕不追求轻灵飘逸,至少也要架构清楚,动笔流畅,”教书先生满含笑意地看向地上的银发小卷毛,语气隐隐有些教训的味道,“你那一手圆乎乎的鬼画符就想写课本,还早了一百年。”
“没错,我才不要这家伙动过的课本。”高杉晋助的声音充满鄙视。
“我也不想要,课本至少还是要看得清楚吧。”桂小太郎表示嫌弃。
“喂——你们这是什么态度——难得阿银好心想帮你们写课本,一个两个不领情就算了,”坂田银时对两人的嫌弃非常不满,矛头一下指了回去,“阿银只是字圆了一点,这是丰满——丰满懂不懂——不能欣赏丰满的美感的人只能抱着《童话王国》过一辈子,这辈子都步入不了大人的世界!”
然后他被亚麻发色的少女一巴掌摁了回去,头顶上传来凉飕飕的声音。
“别挣扎了,你灵魂染上的天然卷已经没救了,”吉田松子嘲笑地说道,“至少不要传染给同学。”
灵魂染上天然卷的人表示生无可恋,除非是下课不然他不想从地板上起来。
吉田松阳对这种小事向来采取放任自由的态度,但坂田银时在第三次不慎被满屋乱窜的同窗踩到后,到底从地上弹了起来。
道场里都是噼噼啪啪的竹剑撞击和空挥的破风声,此外也不乏几个小屁孩对练时不慎撞到一起,嗷呜乱叫和嬉闹的嘈杂。高杉晋助本来就已经靠着踢馆打入了村塾内部,桂小太郎作为神童的名声也早被人所知,现在正式加入后众星捧月一样被围了个彻底,一直到下课时间才安静下来,窗外盛夏的蝉鸣声愈发响得分明。
“那么——最后还有一件事,”吉田松阳送走最后一个学生,笑着回头转向最后剩下的三小只,“我听说今天早上,高杉宅从上到下拉肚子拉到虚脱......”
甚至不用特意打听,高杉家上上下下为了抢厕所乱成一团这事已经传开了,不然也不会整整一天都没分出心思来管他家的“门风”问题,属实是忙得不可开交。
经过这么一遭,估计高杉家主没个十天半月都不好意思在外面抛头露面。
——把家里厨房位置和巡逻路线图一股脑泄露出去的紫发小鬼还没反应过来。
——负责往食物里下泻药的卷毛小鬼嗅到不妙的气息,脊背挺得笔直。
——最后悄悄跑进来,把泻药包和两人留下的痕迹一律毁尸灭迹的清秀小鬼瞪大了眼睛。
松下村塾的三个坏小鬼被排排种进了芬芳的泥土里,不同的头发在同样地迎风招摇。
偷偷提供了泻药的吉田松子早在教书先生话问出口的一瞬间跑到了树上,隔着茂密的枝叶深藏功与名,并悄悄地欣赏庭院里的风景。
松下村塾的吉祥物,果然应该画三只埋在坑里的大白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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