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是什麽味道的?
是菓子店里的弹珠汽水、游乐园的棉花糖、同桌递来的柠檬糖,或是惩罚游戏裏画在脸上的墨水。
又或许是拉麵店里的七味唐辛子、旧友寄来的辣仙贝。
而对浅井千茶而言,初恋是一场阴冷潮湿的雨。
一场来势汹涌、令人措手不及,却又悄然消失的雨。
木头腐烂发霉,混合青苔的腥臭,在雨水冲刷下愈发浓郁。
冬日的雨夜寒冷刺骨,寒风夹杂雨水打在身上,犹如无数细针般密密刺入。随着时间推移,皮肉逐渐麻木,这份痛觉反而为人带来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因为唯就只有活着的人,才能感受到这一份痛。
世人们总是在赞颂,爱有多美好。
然而真正经历过爱的人都明白,爱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被爱亦是如此。
春出生那年,她只有七岁。
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她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父母终其一生只有彼此,这本该是一段佳话。
前提是,若他们并非出身于世家大族。
为了证明对爱情的忠贞,父亲拒绝纳侧室或妾室,因此膝下的一女四子皆是一母所生。
若频繁生育便是丈夫赐予的爱,那麽她大概并不需要爱。
大哥过世后,不少年轻武士开始打探起她的婚事。
浅井家的女眷因病弱甚少外出。因此,那些人并非被她的容貌或内涵所吸引,而是觊觎着浅井家长女的身份。下任家主,早就定为她的二哥,可他身子的孱弱亦是众所週知,他若哪天遇上不测,作为浅井家的赘婿,许能分一杯羹。
儘管是瘦死的骆驼,都总比马大。
父母曾商议过要为她选一个好婿家,待她年纪大些才嫁过去也无妨。
儘管心里亦明白父母为她铺排后路的苦心,她始终未曾点头。
要是面前只剩下一条死路,她宁愿以浅井家女儿的身份死去,也不愿冠上他人之姓。
可惜欣赏她这份风骨的人,大概只有外祖父一人。
在浅井千茶十三岁那年夏天,分家那边的挑衅愈发频繁。浅井夫妇找了个藉口,将尚未遭受残害的两个孩子送到了娘家。
那是个大雨不断的夏天,也是她童年的最后一个夏天。
自从她把一群来自武洲的浪人捡回家后,他们便在她家住了下来。
外祖似乎对他们很感兴趣,甚至多次在他们计划启程的时候出言挽留。
她不确定外祖父是只是想给她和春找些玩伴,还是另有打算。不过,好不容易从那个吃人的地方逃出来,她也不愿再浪费精力去猜测太多。
她偶尔也会收到家裏传来的消息,但大多是报喜不报忧。
她讨厌被蒙在鼓裏的感觉,也从不否认自己强烈的掌控欲。
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拥有金钱与手段,许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因此,那些被刻意压下的消息,始终会传入她的耳裏。
例如,母亲最近胃口变好了,父亲隔三差五便会抽空陪着她到庭院散步。又例如,二哥最近连床都下不了,医生说他或许熬不过这个冬天。
每当提起二哥,无论是家人还是外人,脸上总会流露出哀伤而不忍的神情。
明明,他们都巴不得他赶快去死。
除夕这夜的雨下得很大,年轻人们坐在宽敞的宴会厅裏,在大屏幕看着N〇K的红白歌合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侯着新一年的钟声。
「千,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吗?」
千茶眨眨眼睛,试图驱散脑里的胡思乱想。
「抱歉,我刚才在想事情,没听见你们在聊什麽?」
近藤摆了摆手说没关係,随后复述了一遍。
他们打算明早到附近的寺院进行新春参拜,顺便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平静的生活让她几乎忘了时间的流逝。
虽然众人对即将到来的新年充满期待,她却显得兴致缺缺。
最近,她总觉得做什麽都提不起劲,或许这也和连日不停的阴雨有关。
她讨厌雨天。
讨厌那让人浑身黏腻的潮湿,更讨厌那遮蔽阳光的灰暗。
若世上真有神明,若祂真如人们所赞颂的慈悲,那祂必不愿见信众们冒着大雨前来参拜。
前提是,世上真有神明的话。
「我就不去了,我不相信有神明。」她说着,手指一下轻一下重地敲着桌面,视线瞥向窗外连绵不断的雨丝。
冷淡的回应让他们都有些意外。她素来爱凑热闹,即便对不感兴趣的事,也从不会说得这般扫兴。
土方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雨势比傍晚更大了些,看来在清晨前恐怕难以停歇。
要是让他顶着大雨前去参拜,他也不太情愿。
毕竟,他也不太相信神明那套。
「别这麽说嘛,一起去逛逛不是很有意思吗?你最近都很少出门,偶尔散散步也不错吧?」近藤没有放弃,继续劝道。
「那麽冷的天我早上起不来。」千茶随口应着。
她懒洋洋地趴到桌炉上,眉眼低垂地盯着桌上的仙贝碎碎。
「近藤先生有什麽想让神明帮忙的吗?」她问。
近藤认真地思量起来,正想开口回答,后面就有人喊了一句「愿望要是说了出来就不会灵验了!」
说到嘴边的话马上嚥回肚子裏。
冲田对他的欲言又止产生了浓厚兴趣,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近藤的愿望。近藤紧紧摀着嘴,用行动表明自己绝不透露。
男孩子们很快就闹成一团,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当说得太过分时,近藤也会忍不住出声反驳几句。
千茶支着手臂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望着那群打闹的男孩子,心里反复琢磨着刚才那句话。
愿望说出口就不会灵验…
那麽,若是反过来许的愿,是不是就会灵验了?
称得上无稽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闪现,却很快又被她压了下来。
窗外的雨势忽大忽小。
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传来,敲响厅的大门。
「千大人。」
侍女急匆匆地走到千茶旁边,也顾不上旁边的客人,跪坐在她的身旁,在她耳边低声传话。
「老爷刚收到了那边送来的急信。」
千茶轻叹一声,拿起茶杯啜了一口。
「怎麽了?」
「时政少爷这两日病情突然恶化了…」侍女迟疑片刻,看着千茶的神色与平日无疑,沉着气继续补充「老爷让我来问您,要不要赶回去看看。」
离她最近的土方闻声看了过来。
他依稀记得,她的妹妹说过,他们之上还有两个哥哥。
大哥早在多年前战死,而侍女口中那个时政,想必就是那个体弱多病的二哥。
气氛忽然间沉重了起来,近藤和冲田对视了一眼,默默停止了打闹,坐回桌炉边,一人一个剥起桌面上的橘子。
他们虽然都试图表现得若无其事,但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千茶身上。
她似乎全然不觉,或许是不在意。她静静凝视着茶水里竖起的茶叶梗,良久方才开口。
「医生那边怎说?」
「医生说要是明天状况没有好转,就要准备最坏的打算…」侍女转递着。
千茶轻轻点头,面容平静如常,让他们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那个时政其实并非她的同胞兄弟。
「即是说,我为他准备的棺木也终于也能派上用场了吗?」
语气虽然轻描淡写,但在旁人耳里却显得异常刺耳,宛如在幸灾乐祸一般。
「千大人慎言。」
她瞥了一眼那位几乎要把头埋进地里的侍女,思忖片刻后决定开个玩笑来缓和气氛。
「要是再不用上的话,兄长大人的身高就快追不上了。不过,那口棺材放我进去应该还有些空位,留来自用也不算浪费。」
全场一片死静。
看来乡下来的人都不太懂得欣赏她的地狱笑话。
「开玩笑而已,别那麽认真嘛。」千茶略带抱怨地说,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茶,然后将茶杯交给了侍女「这个杯子的底部有点裂开了,丢掉吧。」
侍女点头接过,但丝毫没有离开意思。
「千大人。」她又唤了一声。
「你回去告诉外祖父,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已经睡下了,若不是什麽重要的是,等明早再商量吧。」
侍女欲言又止地看着千茶,见对方没有半分改变主意的意思,最终微微低头行礼后退了出去。
室内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抱歉,让你们看到这麽扫兴的一幕。」千茶说,语气一如往常,彷彿兄长将死的消息对她毫无影响。
「那个…不回去也没关係吗?」
开口的人是近藤。
千茶没去看他,只是在篮子里拿起一个橘子剥起来。
「千大人虽有一身才艺,但他可没学过医术,救急扶危这种事,还是让专业的来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要是他真的…你也不去见他最后一面吗?」
「不了,要是我在兄长面前挤不出半滴眼泪,那些狐狸又要指着我的鼻子数落了。况且,医生也不是第一次说他熬不过去,这次肯定也会没事的。」
她的语气淡淡的,手指却在无意识地使劲,把原本轻轻揉一揉就能剥开的橘子皮撕成细小的碎块。
儘管她表面伪装得再好,内心恐怕早已如那些橘子皮般支离破碎。
近藤还想劝说些什麽,却被冲田拉着手臂止住了。
千茶把橘肉分成小瓣,送进嘴裏。
又酸又涩,味道并不好。
「好难吃。给你,我去洗手。」
她皱着眉,把手中的橘肉塞进土方手里,随即像赶着什麽似地离开了房间。
「你这傢伙是什麽意思,难吃还塞给我?!」土方瞪着那个走远的背影,待看不见她的踪影才低下头去看手中的橘子,就连果肉也是破破烂烂的。
他深深叹了口气,想着不该浪费食物,还是将橘子放进嘴里。
他这才知道,她刚才说的都是实话。
「确实很难吃。」
酸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使他迟迟才能嚥下。
过了一会儿,千茶回来了,手上的果汁已经清洁乾淨。她重新坐回原位,若无其事地喝着侍女刚换上的热茶,彷彿刚才什麽都没发生。
随着一百零八下的钟声完整落下,除夕夜的倒数也宣告告终。为着明天的早起,他们很早便灭了灯,千茶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休息去。
夜里,土方翻来复去地想起千那句话,久久未能入睡。
『那口棺材放我进去应该还有些空位,留来自用也不算浪费。』
她说是玩笑,可他听着,总觉得哪裏都不对劲。
半夜,好不容易睡了过去的土方,在梦中被雷声惊醒,爲了不吵醒旁边还在睡的伙伴,他蹑手蹑脚地起来,拿着香菸和打火机,准备到外面抽两口换个心情。
廊下潮湿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冷颤,他又跑回屋内,拿了件羽织披在身上。整个庭院寂静无声,只有雨滴打在屋簷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雨幕间忽然闪过一抹灯火,随后是一把纯白的油纸伞。他心里顿时一惊,正当他以为自己误闯了什麽百鬼夜行之际,定睛一看,油纸伞下正藏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对方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停顿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把脚步挪到柱子后,试图将自己躲起来。
那人朝他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也许已经发现了藏在这里的土方,但她什麽也没说,只是转身离去。
那个人,正是刚才让他难以入睡的元凶。
她一路走到后门的方向,拿出不知道从那裏搞来的钥匙,打开了那道本应锁死的门。
他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怎能让小孩子半夜独自出门。
土方拢了拢羽织,顺手拾起僕人放在廊下的雨伞,踏入雨中。
她走的路,是往后山的方向。
即便已经走了一半路程,她依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愚蠢至极。
但半途而废从来都不符合她的作风。
既然踏出第一步,就不能回头,即使明知前方是死路,即使身后还有个笨蛋一直跟着。
红白看到一半时,她因手上沾了果汁而离开宴会厅洗手。就在那时,她无意间听到了侍女姐姐们的闲谈。当她们讨论着何时去新春参拜时,有人提起了一个只有当地人才知晓的传说。
传说,这片土地的后山藏着一座破落的神社,裏面供奉着一位山神。
相传这位神明非常灵验,但祂会向祈愿者收取等价的代价。祂性情古怪,会惩罚自私自利之人,因此许愿时必须格外谨慎。
久而久之,人们渐渐不敢在祂面前祈愿,神社也逐渐衰落荒废。
夜裏,她辗转难眠,脑海始终挥不去那个愚蠢的念头。
山路在雨中显得泥泞不堪,石阶佈满了青苔,在雨中湿滑得难以踏稳。
雨水毫无章法的打在他们身上,寒意渐渐渗透进肌肤,毫无遮掩的脸颊被猛风吹得生痛,鼻子彷彿要失去知觉,她却未曾停下脚步。
她大概是默许了他的跟随,虽然始终没回头看他一眼,但也并未赶他离开。
几个月的相处,千茶早就和年纪相近的冲田打成了一片,近藤更不用说了,两人都是自来熟的类型,相处下来也很是合拍。
倒是土方,他和千茶之间总是有种说不明的隔膜。
她偶尔也会配合着冲田捉弄他,但当冲田不在时,她却不会和他有太多交集,宁愿和寡言的齐藤终待着,也要避开和他的独处。
土方并不在意她忽冷忽热的态度,毕竟他自认是个直来直往的人,本就不擅长应对这种心思难以捉摸的笑面虎。
明明还是个小孩,言谈举止却毫无孩童该有的天真模样,让他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他毫无头绪地尾随着千茶,直至眼前出现了一个破落的鸟居。
这座神社比她想像中还要残破,鸟居上的红漆早已剥落,露出斑驳的木头,潮溼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浓烈得让人想吐。
她嫺熟地走着参拜的流程,每一步都标准得可以拍宣传影片。
也许,她并非如她所说不信神佛。
她走到拜殿,合上雨伞搁在一旁,然后把灯笼放置在雨水打不到的角落。
雨水从破损的屋顶洒落在身上,但她毫不在意,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黑色箱子,打开后将里面的首饰珠宝尽数倒进赛钱箱,随后摇响铃铛。铃铛内部早已鏽蚀,发出沙哑破碎的声响,为本就阴森的神社更添了几分诡异。
不得不承认,土方此刻确实有些后悔跟了过来,总觉得下一秒她就会抽出一把刀,把他推到神明面前当作祭品。
庆幸的是,千茶始终没把他的存在放在眼里,又或许在她心中,那些珠宝比他更有价值,因此并没有对他出手。
摇铃、拍手、鞠躬,一连串的仪式下来,她似乎认为还不够庄重,最后还是在殿前跪了下来。
溼滑冰冷的石板透过衣料渗入皮肤,但她却丝毫不在意。
「如果,神明大人你仍然在这里听着信众的请愿,希望你也能听一下我的愿望。」
她的声音不大,在雨声的掩盖下,他也只是依稀能听见半分。
于是他又往她的方向走近了几步。
「只要我能成爲下任的家主,我愿意以我二哥的生命作为愿望的代价。」
千茶压着胃裏的翻腾,把狰狞的愿望清晰地诵出。
用兄长的性命作为交换,以换取自己的前途。
吐出愿词时,少年的唇间微微震抖,却不带半分犹豫,只剩下一份近乎虔诚的绝望。
愿望要是说了出来,那就不会灵验了。
这是刚才他们打闹时,有人无意中提出的。
看来是被她听了进去。
关于千的两个兄长的事,他几乎都是从春那里听来,因为她本人似乎不愿提起。土方一直以为这是世家兄弟间的相互忌惮,却没想到真相恰恰相反。
要不然,也不会让一个不相信神明的人,顶着大雨,以自己的人生发愿。
说实话,他也从未相信过神明。
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怎会在意他们这些蝼蚁。
但现在看来,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千大人,和他这个蝼蚁倒是怀着相似的心愿。
无非是期盼着珍爱的家人能在乱世中平安无恙,远离政权斗争与疾病的缠扰。
若愿望未能实现,她反而如愿以偿,只是代价或许会落在自己身上;若愿望成真,她便要如她所言,背负着哥哥的性命,朝着选定的道路,一路走到底。
土方不自觉地揉了揉眉心,感觉眼睛莫名发酸。
雨一直在下,没有丝毫静止的迹象。
她似乎跪了很久,却不清楚过了多长的时间。只知道当她回过神时,身旁多了个人。
土方十四郎跪在她的身旁,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打扰她的祈愿,只是默默地陪在她身边,任由雨水打湿衣衫。
还真是个白痴。
明明和她一样,都长着一张不信神佛的脸。
明明她平日没给过他几分好脸色。
明明…
他亲耳听见了她那个毫无人性的愿望。
但此刻,他仍然选择了无言地陪在她身旁。
千茶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他一眼。
土方十四郎很可怕。
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她脑裏就浮现了这个想法。
如果说她是温室里经过多次改良,才能孕育出的现代月季;那麽他就像野外肆意生长的野蔷薇,浑身长满了尖锐的刺,作为侵入物种也能轻易就将别的物种绞杀。
他不会为了取悦他人而改变自己,也不会因为刺伤了谁而感到歉意。
然而每当冲田和近藤不顾那些尖刺朝他奔去时,那道荆棘形成的屏障便会为他们开出一条柔软的花路,任由他们随意靠近。
说实话,她很羡慕。
羡慕他的真实自我,也羡慕他身边那些不惧他尖刺的挚友。
这份羡慕渐渐化为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感,在她心底悄然生长。
世人都说,初恋源于憧憬的投射,这点她无法反驳。
尤其是当你憧憬的对象在你面前卸下防备,即使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却仍愿意无条件地伫立在你身旁,支持你的决定。
更何况,这还是个愚不可及的决定。
就算是再克制的人,也无法不为之心动,更莫说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小孩。。
不论是在不经意间流露的笨拙温暖,抑或那难以压制的内心悸动,都让她无所适从。
既渴望靠近,又本能地想逃离。
或许是源于内心深处对爱的恐惧,又或许是对现实有着清醒的认知。
月季是为了装饰园林而培育的品种,取悦人类是她唯一的生存意义,即使现在她觉得眼前的人无比吸引,他们终也无法理解彼此。
因此,远远观赏便已足够,只要不走近,那就不会被对方刺伤。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直到很多年后,她仍然分不清,那一夜的雨水,有多少是泪。
「算了,我一定是脑抽了才会像个蠢货一样,相信什麽上位者创造出来的虚假神明。」
过了许久,千茶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的声音带着土方从未听过的沙哑与哽咽。
「回去吧。」她说,嘴角扬起一抹很浅的笑意。
不像平日那种或嘲讽或戏谑的笑容,而是卸下所有伪装后,带着疲惫却又经已释然的微笑。
看着故作坚强的少年,土方总觉得心裏某处隐隐作痛。
他点点头,虽然犹豫了一瞬,但最终还是什麽都没说。
两人沿着来时的山路返回,雨势弱了一些,但浑身湿透后,身上的寒意却更加深入骨髓。
她的脚步一个踉跄,不稳地朝前方倒去。眼前的景物开始摇晃,思绪也逐渐模糊。
土方快步上前,轻轻托起她的手臂。雨水冰凉,她的体温却高得发烫。
她最后的记忆,是土方毛毛躁躁地将她背了起来,提着摇摇欲坠的灯火,穿过山路,送她回到那个灯火昌明的府邸。
她醒来时,是元旦日的中午。眼皮很重,呼吸的时候,喉咙和气管也传来阵阵的刺痛。
昏迷前的记忆开始浮现,她想起了那场雨、那座神社,还有那个人宽阔的背。
高烧让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医生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最终也只说是她受了凉,引发了肺炎。
土方守在她的床边,听着窗外持续拍打的雨声,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纵使他不相信鬼神之说,但他总觉得这不是普通的感冒又或是肺炎。
更像是报应。
昨夜,他背着发高烧的千茶回到津田家。老爷子听见动静,在侍从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土方本以为会被噼头骂一顿,甚至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但在听过他的解释后,津田只是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甚至安慰起他来。
然后到了第二天的中午,他过来告诉土方,千茶的二哥脱离了危险期。
听到这个消息,土方心头一紧,他看向老爷子,发现对方眼中也闪过一丝複杂的情绪。
这巧合未免太过蹊跷。
连绵不断的大雨,使近藤一行人打消了参拜的念头。晨练结束后,他们守在千茶的屋子附近,既担心她的安危,又不愿惊扰她的休息。
一月三日,时政病情好转的消息,不知怎麽传到了千茶的耳里,她终于松了口气,却开始连药都不愿喝了。
也许在病得迷迷糊糊之际,她认为这就是神明大人提出的等价交换,铁了心要放弃治疗,彷彿这样就能让兄长完全痊癒。
「真是个无药可救的白痴。」土方望着少年苍白的面容,小声嘀咕着。
老爷子对外孙的状况束手无策,只好让他帮忙把春带了过来,千茶和春的关係打小就好,而且她向来疼锡这个「妹妹」,也许会看在他的份上改变主意也不定。
这无疑是个明智的选择,因为春的眼泪向来是她最大的软肋。
春一进门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他紧紧抱着姐姐的腰,语无伦次地哀求她一定要好起来。
千茶被他吵醒,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每个动作都像要耗尽她的力气,但她还是轻轻将春搂进怀里。
「抱歉,吓到你了。」她轻扫着他的背,像平日哄他入睡般安抚着,却始终无法让他平静下来。
「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永远都不要分开。」
千茶忍不住被他给逗笑了,没想到第一个向她许下山盟海誓的男人,竟是自己的弟弟。
不过这也不错。
「小春的爱还真沉重呢。」
此情此景总让她觉得此曾相识,只不过当时躺在床上的人,是她的二哥时政,而不是她。
时政从小体弱多病,千茶深怕哥哥一个人待在房间会寂寞,总是趁大人不注意时熘到他床边陪着他。她会给他讲各种故事,陪他画画、玩游戏,直到他的脸上重现笑容。
她想必也曾向哥哥许下,要永远在一起的承诺。
「对不起,小春。」
儘管这些年来她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她依然无法承受亲眼看着二哥离开的痛苦。那种心脏被紧紧揪住的剧痛,她再也不愿经历第二次。
但此刻看着春,她彷彿看见了当年的自己。这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她亦不希望让春知晓。
她的小春,可是她拼了命才从自己手上保护下来的。
她可捨不得让他受半点伤。
「哭够了,就替我去把药拿来吧。」她说着,轻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春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用袖子胡乱地擦着脸,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春离开后,千茶仰着头看向把他带来的土方。
「讷,土方先生,你有兄弟姊妹吗?」
见她抬头也显吃力,土方走到她身旁坐下,缓缓开口「我有一个哥哥。」
「那麽,你会想再添一个妹妹,或者…弟弟吗?」
他听得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追问,就见她嘴唇又动了动。
「要是这次我挺不过去,你们能把春带走吗?」
土方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沉声开口。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医生都说了你只是肺炎而已,好好吃药自然就会好。再说,你家……」
「我家会吃小孩的。小春要是一个人回到那种地方,马上就会被吃掉了。」她说着,眼皮不自觉地垂下,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强撑着继续说「我的哥哥们,就是被吃掉的。」
什麽吃小孩,谁被谁吃掉…听起来像是胡言乱语。
自从春离开后,她那双眸子就像蒙上了一层雾。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又开始发烧了,难怪会说起这些胡话。
明明自己还只是个孩子,在妹妹面前却要死撑着摆个大人款。
现在是这样,他们初见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不管你家有多複杂,总之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每天只管吃玩睡就可以了,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学什麽大人说话。」土方稍稍提高了音量,语气中带着几分严厉,说完便站了起来。
「看着就让人心烦,我回去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我救了你一次,不会再救第二次。要去死也好,怎麽都好,我是不会给你带妹妹的。别想着把自己任性生病的烂摊子甩到我身上。」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房间。
在门外,他看见守在那裏的冲田,以及欲言又止的近藤。
他们想必都听见了刚才的对话。土方没和他们打招呼,只是低着头迳直略过。
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她疲惫地阖上双眼,身子重重地倒回床上。
他循着记忆再次来到那座破落的神社。他不似那位大少爷,拥有丰厚的金银财帛可供奉。他们的钱都用来凑路费了,身上也没什麽积蓄,只能将仅剩的零钱全都投进赛钱箱。
一共是115圆。
いいご縁,还真讽刺。
他和这个麻烦傢伙之间,半点都称不上是好的缘份。
头顶的乌云仍未散去,雨持续下着,甚至比起那天更加猛烈。
向来不信神明的人,此刻却向着神殿深深低下了头,在心裏默默许愿。
他跪在和那一晚相同的地方,任凭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直到全身逐渐麻木。
雨势愈发猛烈,彷彿神明在催赶他离开。然而他依旧纹丝不动,就连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也被这滂沱大雨所淹没。
「喂喂,十四,一个人偷跑可不行哦,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去新春参拜吗。」
「就是说,要是土方先生一个人成了英雄,那我们的处境不就变得很尴尬了吧。」
土方抬起头,近藤和冲田不知何时已走到他的身前,像他刚才那样,把身上的零钱投进赛钱箱,然后依次摇晃铃铛。
他们没带雨伞,来的路上早已被雨水淋得湿透。完成参拜的流程后,两人也跟着来到土方的左右,朝着神殿跪了下来。
三人在神明面前跪成一排,无声地祈求着同一个愿望。
愿望要是说了出口,那就不会灵验了。
零零散散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沙哑的铃声听久了竟也变得悦耳。
这场雨持续下了整个下午。
到黄昏时分,彷彿是神明终于回应了他们的祈愿,那片浓重的阴霾转瞬间便散去了。乌云退却后,一片清明的夕阳映入眼帘。
橘金色的光芒穿透云层,落在湿漉漉的石阶上,一行人互相甩着身上的雨水,打打闹闹地回到了津田宅。
后来,据照顾千茶的侍女所言,她服过药后睡了一觉,醒来时高烧已退,而时间恰好是日落时分。
或许,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存在。
千茶的病情日渐好转,而那些武洲来的浪人们,却不知怎麽全都染上了感冒,整整一週的时间,道场都是空荡荡的。
医生说她体质虚弱,需要多加休养,因此老爷子特意为她免去了正月的课堂。
难得清闲的千茶每日坐在廊下晒太阳,无事便与来探望的少年或闲聊,或找些别的乐子。
在那之后,时政的病情依然时好时坏,她在不经意间仍会流露出几分愁绪,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已不復存在。
又过了一个月。
千茶刚与外祖父聊完些家务事,从侍女那裏打听了一句土方的位置,然后便回房间拿了些东西,直接走往庭院。
扎着马尾的黑发少年在庭院挥舞着竹刀,上衣随意缠在腰间,汗湿的发尾贴着脸庞,让他不耐地晃了晃脑袋。额上的汗珠因他的动作顺着颈侧滑落,最终消融在肌肉的接缝间。
挥刀的动作与清秀的外表相反,带着几分狠劲,这样的反差更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放慢了动作,把手中的竹刀缓缓垂下。
「喂,你现在有空吗?」千茶走了过去跟他搭话,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懒散。
土方点点头,转头朝她看了过去「你不是该在房间养病吗?怎麽跑出来了?」
「医生说我要多走动才好得快。」她说着,拿起他放在一旁的毛巾递了过去。
他接过毛巾,坐到一旁的石阶上,擦拭着身上的汗水。
「那个,我能和你聊些事吗?」她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她的注视让土方感到些许不自在,却还是点头答应了她的请求。
千茶随即在他身旁坐下,顺手摘了朵蒲公英在指间轻转。
「我最近遇到一个有点在意的人,能听听你的意见吗?」她漫不经心地说着,手指轻轻拨动蒲公英的绒毛。
土方眨着眼睛,似乎对自己刚听到的事感到一丝不确定。
虽然自神社那件事后,他感觉到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全数消除,但他也没想到,她会主动找他进行恋爱相谈。
「喔…原来你也会有这种烦恼啊…」他故作自然地揶揄着她,就像电视剧里爲主角充当恋爱教练的友人角色。
「对方是个怎样的人?」他问,为了掩饰自己毫无经验,他假装漫不经心地整理起衣衫。
看来,这个人一没自信就会变得很忙。
千茶这次难得没揭穿他,视线轻扫过他身上,然后微微抬眼,做出陷入回忆的模样。
「是个黑发的年上美人,身材很好,皮肤也挺白的,尤其是扎起马尾时,后颈那片雪白的肌肤更是让人…」
少年心事本应是些青涩的悸动,至少土方是这样。
因此当这个小鬼逐渐口出狂言时,他心下一惊立刻打断了。
「好了好了!不用告诉我你的癖好。」
「我想让你更加具象嘛。」
土方头痛地扶着额头,默默给自己点起一支烟。他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对这种脑子里尽想些乱七八糟的小鬼抱有期待。
总悟千万别变成她这副鬼样子。
「你给我听着,私下议论女性的外貌是非常失礼的事。要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和别人提起时,应该说些更深层的东西吧?比如说性格、喜好、内涵之类的。」
「这样啊…让我想想…」
土方瞥了一眼陷入思考的千茶,忍不住打趣「…亏我还以为你真有什麽恋爱烦恼,结果就只是个喜欢漂亮大姊姊的色小鬼。」
被他这样调侃着,千茶也倒没恼,目光幽幽地在他身上打转。
也对,她却实是喜欢漂亮的「大姐姐」。
那种打量的眼神让土方莫名地觉得浑身发痒,想快点找个藉口让她移开目光。
「那个人的性格还是挺对我口的。」她轻飘飘地说道,视线再次落回手裏的蒲公英上。
「哦,说来听听。」
「像是傲娇、未婚却很有人妻感之类的。听见他对我发难,就会有种热血沸腾的觉…」
「说到底不还是在跟我分享你的癖好吗!」他听到一半便忍不住打断。
但她似乎并不满意他的分类。
「癖好什麽的说得太难听了,别随便把人家的初恋定义成发〇好吗?」
「不,你现在明显就是在〇情了不是吗?」
千茶狠狠地瞪了一眼,接着像是想起了什麽,往土方那边又挪近了点。
「那麽不说我了,土方先生的初恋是怎样的?」
被突然点名,土方抓了抓头发,打着哈哈把视线移开。
「我…不是在说你的事吗?扯到我这里干嘛。说回你…」
「你喜欢总悟的姐姐对吧?」
她的直接让他瞬间僵住了,嘴边的香烟都忘了抽。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却无法反驳。
还真好懂。
「果然就是这麽回事呢。从总悟平时对你的态度就看得出来了。」
他清了清喉咙,装作若无其事地把话题绕回她身上
「好了,我的事就到此爲止,你还是说说你那个黑发美人吧。」
「我会说的,可是我也想听听你和三叶小姐的事。」她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土方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认命般松口。
「我和她之间,什麽事也没发生过。没发生过的事,又有什麽好说的呢。」他低声说道,吐出一口烟,眼神渐渐失焦。
按常理来说,她本该为他的失恋而暗暗高兴,毕竟这意味着他身旁依然空着位置,但她心中却没有半点类似喜悦的情绪。
也许,是因为她和土方一样,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初恋註定是场悲剧。
「那麽,你会因为什麽都没发生过而后悔吗?」她像是在问他,也像在问自己。
「现在这样对我们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他说。
这次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回答了,但听起来与其说是毫无悬念,倒更像是不愿给自己留下任何幻想的机会。
望着土方那张故作镇定的脸,千茶心里更加确信了她的猜测。
她握住手中的蒲公英,轻轻吹了一口气,让绵软的种子随风飘散。
「好了,你那个美人姐姐怎样了,你打算去告白吗?」他重整了一下心情,看向旁边对着蒲公英发呆的小鬼。
千茶摇摇头,把手裏的花枝丢回草地,懒洋洋地伸展着手臂。
「算了,在对方眼裏我也只是一个小鬼而已,就算真去表白,也不会被被人当回事的。」
「想不到你还挺负面的嘛。」
「打个比方,假如有个十三岁的小女生向你告白,土方先生你会怎麽想?」
这个问题确实把他难倒了。
他是个成年人,自然不会认真去考虑一个小女孩的告白,而且还有青少年保护条例…
但照直说,就好像在泼面前的少年冷水。
「一定想都不想就拒绝吧。」
在他给予答复前,她便先一步说出了答案。
千茶抬头看着他,淡淡地笑了「所以你懂了吗?」
土方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他总觉得这番对话中有什麽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嘛,不过我还年轻,也不打算困在一棵树上。」她坦然地说着,手顺势搭上他的肩膀。
「既然你也有了想法,还来找我说些什麽?」
「我想了很久,决定爲了纪念我无疾而终的初恋,我决定进行一个纪念仪式。」
土方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从口袋拿出了一个像塑料小盒的东西和一包酒精溼巾。
「交给你了,十四。」
「这是什麽?」他盯着手上被她塞过来的小东西,后知后觉地想起要纠正她的称呼「等等,谁允许你叫我十四了?」
「我们都是一起失恋、一起疗伤的关係了,就别那麽拘谨嘛,十四。」
什麽一起失恋、一起疗伤,明明就是她忽然走过来揭起他的伤疤。
「这个是帮忙打耳洞的套装。」千茶解释,然后眨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用恳求的视线紧紧盯着他「帮我打耳洞吧。」
「你说什麽?」
「我说,帮我打耳洞。」她一边轻拍着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期待。
「你一个大男人弄这些干什麽?」
「来嘛,这个就当是我失恋的纪念。」
话说开了,虽然对方大概没听明白,但她也放下了最初的那份防备,反而多了几分肆无忌惮。
「对自己动手需要很大的勇气,我做不到。我想了很久,从卫生角度和安全性来说,还是让你来风险最小。」她说。
土方想要拒绝,但正要张口她便露出一副「我都失恋了,你还拒绝我」的可怜模样,让他把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
真是的,又不是他让她失恋的,搞他干嘛。
「你这傢伙可真会给人出难题…」
得逞的千茶马上打开溼巾,抽出一张来仔细地给他擦着手。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打耳洞的工具,有些笨拙地按照说明书上的步骤操作。
她紧紧闭上眼睛,直到感受到耳垂上传来一阵刺痛。
「痛吗?」他问。
当然痛了。
她摇摇头,笑容淡淡「只是觉得…啊,我还活着啊。」
「好了,到另一边了呢。」她说着,一边催促似的拆开包装「快用你幼细又尖锐的那玩儿贯穿我的身体吧。」
「你这语气真让人不舒服。」土方听着她不正经的调侃,打了个冷颤。
「喂,你说谁的那玩意是幼细又尖锐,信不信我揍你!」话虽说得狠,但他手上的动作倒是没停,小心翼翼地为她打上另一边的耳洞。
有些人的初恋,是萌芽于一场刺骨的大雨,终结于皮肉被贯穿的痛楚。
时间回到现在。
近藤勋藉着土方十四郎生日的契机,把休假的队员们都喊了去Smile庆祝。虽然寿星本人对此兴致缺缺,但既是上司的命令也只好遵从。
酒过一轮,不知道谁提议要玩真心话大冒险,像土方这种偶像包袱极重的人,自是不喜欢这种无视人权的游戏的,不过上司和下属们都一脸期待,他也不好扫兴,还是半推半就地和他们玩了起来。
值得庆幸的是,游戏过了五轮,酒瓶仍然没有指向他。
而第六轮的酒瓶,指向了坐在他旁边的浅井千茶。
「我选真心话。」千茶的回答乾脆俐落。
她可是干这行的,根本不会爲这种游戏而有所动摇。
「那麽...」其中一个队员举手「我要听茶茶小姐初恋的的事!」
千茶停顿了一瞬,手不自觉地碰了一下耳垂的耳环。
一般来说,她们都不会因这种问题而动摇,毕竟随便说些漂亮话就能带过,也没有人会去深究一个陪酒女的初恋故事是真是假。
所以她现在也可以像平常一样随便编个故事;或者,趁着当事人在场的机会,跟他说点真话,重温一下往事也不错。
权衡片刻后,她还是选择举起酒杯,当作迴避问题的惩罚,仰头一饮而尽。
看在今天是他生日的份上,而且还有那麽多部下在场,就先不弄他了。
土方顺着众人的目光,把视线停留在她脸上,脑海中蓦然浮现一段久远的记忆。
初恋啊…
印象中,千茶好像和他稍稍提过。
那时候她说什麽来着?
『算了,在对方眼裏我也只是一个小鬼而已,就算真去表白,也不会被人当回事的。』
『打个比方,假如有个十三岁的小女生向你告白,土方先生你会怎麽想?』
『一定想都不想就拒绝吧。』
『所以你懂了吗?』
他的脑子忽然响了起来。
他…好像懂了。
年上、黑发、绑马尾…
她说她喜欢的人是个身材很好的美人,却一句都没提过性别。
现在不是也会把长得好看的男生称作美人吗?
难道说…
「怎麽了?」千茶已经放下了酒杯,但唇上还沾着湿润的酒水。
土方战术性地往另一边挪过了一点,摇摇头。
「土方先生的脸好红啊,难道开始醉了吗?」她问道,眼里不带半分平日的狡黠,看来是真心在关心他。
「不是,我…」土方试图掩饰他的慌乱。
人在不知所措的时候,总是特别忙碌。
土方就很忙碌地弄洒了面前的酒,这样使千茶更确信他开始有些醉意了,她在旁边拿了条毛巾,轻轻替他印着衣服上的酒水。
「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他低着头从她手裏夺去毛巾,胡乱地擦着。
大伙的游戏还在继续,她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他们这边时,悄悄凑到他耳边。
「十四,打烊之后。你能在外面等我一下吗?」
她就只会在独处的时候喊他十四。
明明在近藤先生那里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称呼,到了她口中却变了味。
就像在**一样。
他感到耳朵微微发烫,含糊地应了一声,接着一把拽起山崎的衣领,拉着他陪自己去厕所清理身上的酒渍。
「副长,虽然今天是你的生日,但这种事你就自己…」
「山崎,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认真地回答我。」
山崎被他紧抓双肩,那严肃的神情吓得他僵在原地,只能呆呆点头。
「你觉得我怎样?」
虽然山崎在真选组的这些年,也经历过大大小小的难题,但显然没一个比眼前这个更令他头疼。
「副长你...虽然脾气是有点暴躁,但人品和能力都没话说...」他战战兢兢地回答,一边小心观察着上司的反应。
「不是问这个!」土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理性和感性在他脑海中暗自挣扎,最终还是决定要豁出去,要不然他今晚,甚至接下来的一週、一个月都不能睡好。
「你觉得……我长得怎样?能称得上是个美人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山崎逼近,直到山崎的后背紧贴牆壁,他才停了下来。
山崎觉得自己离崩溃大概只差1毫米的距离。
他当了这麽多年警察,培训课上可从来没教过要如何回应上司的容貌焦虑问题啊!
他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副长,分明的轮廓,深邃的眼眸…确实称得上俊美。
为什麽平常完全不在意自己长相外面貌的副长,会突然在意起这个问题,难道说…
「那个…副长你难道是有喜欢的人了吗?要我帮…」
「直接答我的问题。」
「是、是!副长你的确是位美人呢…」
土方似乎对这个答复很满意,按在他肩膀上的双手松开了,接着从烟盒里取出一根菸叼在嘴上。
「果然是这样…」他喃喃自语道,一边掏出蛋黄酱造型的打火机,点起了烟。
不是…副长这样实在太奇怪了吧?被说是美人会让他那麽高兴吗?
「那麽身材呢?你觉得我的身材怎样?」
「唔...」山崎尴尬地搔了搔脸颊「副长你身材也挺好的...」
「那你觉得我煮的东西难吃吗?」
想到那些掺了蛋黄酱的诡异料理,山崎有些犹豫。
「副长煮的东西...很有个人特色!不过对一般人来说是…有些难以接受…」他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见对方的脸色没有变糟,暗自松了口气。
「看来这点的准则太主观,不能算在内。」土方说着,犹豫了一下「好了,最后就是…」
听见是最后一题,山崎明显松了口气,却没想到接下来的问题才是大Boss。
「你觉得…我有人妻感吗?」
山崎听到那三个字,整个人瞬间僵住。
人妻感…?
这个人妻,是他想的那种人妻吗?
他觉得没有律师在场,这种问题还是别回答为妙,尤其是此刻副长脸颊泛红,正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的回复。
等等,这不对劲吧?这些问题完全不对劲吧?
怎麽听都像是相亲时会列出来的择偶条件啊?
为什麽副长要特意询问他的看法,还把自己摆在女方的立场…
副长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山崎重重地吞了口唾沫,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他强装镇定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副、副长,我还是先回去吧,我好像听见冲田队长…」
「总悟今天在值班。」土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再次将他按回牆上「先回答我的问题再回去!」
「有!」山崎大概是吓怕了,急急忙忙地吼出一声「副长你有人妻感!我觉得有!」
说完,他紧紧阖上双眼。从没想过他山崎退竟有一天会为了这份破工作而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身体。
难道说经过这些年的相处,副长早已对他暗生情愫,所以在选在生日这天,趁着酒意试探他的想法,下一步就想跟他…组建家庭?!
不行不行不行。
他们可是直系的上司下属啊,要是传了出去,真选组就…
正当他陷入胡思乱想时,已获得满意答复的土方立即松开了手,他随即顺着牆壁滑落。
山崎茫然地睁开眼,只见他的上司早已恢復平日的严肃,彷彿方才那些面红心跳都只是一场幻觉。
「果然…」土方小声呢喃着,像是在确认些什麽。他深深吸了一口菸,随后将剩下的菸蒂按灭在洗手台边的烟灰缸里。
「一切都对上了。」
对上?什麽对上?和刚才的问题相关吗?
「副长?」
山崎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土方转过头,带着几分嫌弃地瞥了眼跌坐在地上的山崎。
「刚才的事,谁都不准说,要不然我就杀了你。」
劫后馀生的山崎不敢再追问,只是唯唯诺诺地点头,然后飞快地逃离现场。
生存才是硬道理,他如此安慰着自己,至于副长今天的异常举动还是先别多想了。
事隔多年,土方十四郎终于也搞清楚。
浅井千茶当初所谓的初恋对象,根本不是什麽美人大姐姐,而是他本人——绑着长马尾的黑发美少年。
这夜,土方喝得并不多,一方面是那些逝去的记忆涌现,让他难以专注;另一方面,他也有些在意,千茶为什麽特意让他在闭店后等她。
由于副长的私心,众人一直喝到打烊。当大家醉得厉害,互相搀扶着往回屯所走之际,谁也没注意到他的落后。
他想着,要是她等下问起那时候的事,这次他一定会郑重地跟她道歉,然后好好地拒绝她一次。
刚抽完一支烟,店里的公关们便陆续从门口出来,千茶捧着一个礼物盒,向同僚们挥手道别后便径直朝他走来。
「给,这个是生日礼物。」
他完全没料到她会准备礼物,预先准备的拒绝说辞在此时完全派不上用场。
「谢谢…」他从她的手里接过礼物,里面沉甸甸的,也颇有份量。
他心里不禁闪过一丝对礼物的期待,直到…
「这是小春挑了很久的礼物,要是你喜欢的话,她会很高兴的。」
「是小春的礼物啊。」
明明只是一句平常的陈述,却让人听出一丝难掩的失落。
千茶仰着脸凑到他面前,得意地翘着嘴角「哦…难道说你想要收到我的礼物吗?」
「才不是。」他反驳着,边把脸别了过去。
打从意识到面前的女孩子喜欢过自己,他就无法冷静下来和她对视。
刚才大伙喝酒时,千茶已经隐约察觉到,土方似乎也意识到她当年那些隐晦的「告白」。
或许是这几年经历的事太多,她现在已无法忆起那时的悸动,以及固中的细节。
不过从现况看来,几年过后,他反倒开始在意起她的存在了。
或许,她的初恋并非以悲剧作结。
微甜的莓果香气混杂着酒精的气息飘散在鼻尖,土方微微恍神,直到感受到颈侧传来前所未有的柔软触感,还有她温热的呼吸。
「生日快乐,十四。」
春:这对我从五岁就开始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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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的评论!灌溉和收藏都非常感谢~
这章的篇幅有些长,也是我比较少写的纯感情流(?)要是有什么想法很欢迎大家和我分享~
这次是个有点沉重的side story,也想过要来当生贺合不合适,本来也考虑过其他题材,例如出不去的房间、擦个巡逻车、擦个别的什么之类的,可是最后想了很久,还是想用千茶的视觉来写一下她眼中的十四。
这篇文一开始是按照《春秋》这首歌的感觉来写的,不知道那种“我没有为你伤春悲秋不配有憾事”的感觉有没有传递到(?)因为写到一半我就偏向《真相是真/假》了哈哈哈哈哈
写完这篇的感想是,写纯粹的感情很废脑子和时间,下次还是擦点什么算了(不是
另外,上述提到那些擦东西的梗在很早以前便在我的存稿箱成形了,要是有人想看的话可以找个时机发一下(小声)
就这样,也谢谢一直以来看我碎碎念的大家~
这篇文我删删减减了一周现在充满怨气,然後行文也有點亂七八糟,下次不写了(丢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番外一、少年人善說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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