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洛克蹲在排成一排、统一盖着白布的男性尸体面前,眼神从它们身上冷漠地扫过。他站起身,沉默地点起一支烟,将尼/古/丁缓缓吸入肺中。
“呼——”
一团白烟被吐出。
这些被一击毙命、并且用爆炸掩盖身份的死者,才是策划开膛手杰克案的一部分凶手。
——一部分。
这桩连环凶杀案被公认为有六名受害者,五女一男。可夏洛克敢断定,这六个人至少死于两个集团之手。第三名死者安妮·查普曼死因成谜,似乎是自/杀。第四名死者伊丽莎白·施泰德与第五名死者凯瑟琳·艾道斯的开膛痕迹则更像是法医手笔,而非凶手。第六名死者珍·凯利,也就是被当众所杀、用于吸引注意力引起公愤的这名死者,很显然在被当众捅刀之前就已经死了。他目前只能确定第一名死者玛丽·安·尼克尔斯死于真正的“开膛手杰克”,而第二名死者杜克特更像是死于某种灭口或报复。
根据尼克尔斯的尸检结果,夏洛克可以断定行凶者中必定存在医师这种精通人体解剖学的人存在。可现在躺着的这些“开膛手杰克”,他们中并不存在符合这一条件的人。也就是,“开膛手杰克”只死了一部分。
而那个把所有人都遛了一圈后消失的假开膛手杰克,是另一集团所扮演,目的是平息冲突,并借机杀了真正的凶手。
能做出这种事的只有一个人选,犯罪卿。
但问题在于,剩下的那些不在此列的凶手,究竟是已经躲藏起来了,又或是已经死于她人之手呢?
“……你有什么发现吗?福尔摩斯。”
“夏洛克?”
“啊?抱歉,我没听。”夏洛克回过神来。
华生复述了一遍雷斯垂德的话:“雷斯垂德探长说,他想听听你的推理。”
夏洛克垂下深黑的睫毛挡住眼底的郁色:“根据我的推理……”他顿了顿,“这些家伙是此次事件的受害者。开膛手杰克提前把他们杀了,计算好时间后炸毁这里,吸引大家的注意,趁机脱身。你们的工作是和民众合作,继续追捕开膛手杰克。”
和市/警发生冲突的为首者已经被捕入狱,但是其余处于恐惧与愤怒阴影中的民众也不容忽视。让市/警发动更多民众参与进追捕活动,也好平息冲突余波。要是把真相说出来,反而引起不必要的矛盾。真正的开膛手杰克应该不会再出现了,所有人在之后会渐渐淡忘这件事,警/力也不会再过多投入,此次事件也终将变成一桩悬案。
但是为什么又要把遗体留下来呢?是想把线索留给他?又或是在试探什么?
无论“血字”那次案件,又或是这次案件,玛蒂娜在其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她和犯罪卿究竟是什么关系?
次日,新的报纸到达莫里亚蒂府。
“暴/乱为首者皆已被捕入狱,开膛手杰克依然逍遥法外。市警呼吁民众配合追捕开膛手杰克的工作,请求更多民众参与。”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福尔摩斯。”
威廉将报纸放到一边,面色却毫无喜意。
对于夏洛克再一次符合了他的期待,他无法生出欣喜之情。比起他的理想以及夏洛克·福尔摩斯在他布置的最终戏码中所扮演的角色,他更对玛蒂娜·卡文迪许小姐的存在感到棘手。
很久以前他就忌惮起玛蒂娜小姐了,尤其是在达特姆尔的猎场见证了那超乎科学的一幕。
玛蒂娜小姐是不可摧毁的,也是无法利用的。她的力量太强大,不可确定性又太多。目前为止,他所采取的策略唯有避让与妥协,以免惹恼她,以致带来更多损失。
但是在此次事件后,他必须得采取一些必要时的措施了。
在与那些真正的凶手面对面时他就发现了,在场席位空出了几个,他们并没有全部到场。而他们的反应又过于战战兢兢犹如惊弓之鸟,似乎在此之前就蒙受了巨大创伤。威廉有理由相信,那些空出的席位,他们无声无息消失的同伴,其实死于玛蒂娜小姐之手。
杀害杜克特的凶手,正是玛蒂娜小姐。
可是为什么她不将所有人都杀死,反而留下这些策划者?难道是为了引出他?毕竟她已经知道他们的犯罪卿身份了,她知道他们一定会下手。
既然如此,她究竟又在试探什么?
威廉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他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玛蒂娜小姐最终一定会妨碍他的计划。
从结果导向进行推断,玛蒂娜小姐利用贵族对平民起/义恐惧,借这次冲突,试图达成她真正的目的,即修正继承法。但是她的目的并没有在此次完全达成,也许是因为这次冲突不够大,又或许是因为男性议员终究恐惧女人掌握经济权利。
她必定不会罢休,却又试验出了方案可行性。他的方案是成为那个“共同的敌人”推进冲突双方达成和解,而她的方案则是成为那个“共同的拯救者”促使双方皆有求于她。
他必须在最终的戏码上演前,让她无力登台。
*
“开膛手杰克被抓到了。”
从前一直站在这个位子向玛蒂娜汇报此类事件的人从玛丽安换成艾琳。玛丽安端着茶壶走上前来,来到玛蒂娜身后。她垂眸注视手中的茶杯与茶壶,鲜亮的红茶从茶壶口注入茶杯,散发出馥郁的香气。银色的睫毛停在脸颊上方,一动不动。
“哒。”
红茶盛在细腻洁白的骨瓷杯中,托在杯碟里,放到玛蒂娜面前。玛蒂娜轻轻嗅闻香气,抿了一口。
“是吗?”
她听见艾琳的汇报,扬起眉,眉眼间满是轻蔑的讥笑意味:“苏格兰场还能上哪儿抓开膛手杰克?”
艾琳知道真凶已经被尽数处决。对于这样一份新闻,她颇感无奈,只得按照报道如实汇报:“按照报道,白教堂区的社区医生迈克尔·德怀特是真正的凶手,现已被市/警逮捕。市/警可是从他家里搜出了银色假发和黑色外套,以及犯案凶器呢。”
“哈。”玛蒂娜爆发出一声嘲笑,“真是了不得的凶手,凶器和伪装道具一个没丢。市/警还真是不容易,那种假发可没处买成品,还得加急定制吧。”
艾琳也忍不住笑起来:“不过那种款式的黑色外套倒是常见,应该不用费太大功夫。”
“毕竟那样规模的抓捕,最后却一无所获,实在说不过去。为了维护面子,只能捏造一个罪犯,把他处死。这样,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民众获得了安全感,市/警获得了荣誉与赞赏,政/府获得了稳定。”
艾琳的笑收敛了一些。她屈起手指抵在下巴上,视线投向虚焦的上空:“犯罪搜查科恐怕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是啊。”玛蒂娜举起茶杯,却并没有喝下,深红的液面倒映着幽深冰冷的瞳孔,“可惜女人哪怕是在犯罪事业上也会被轻视,毕竟作为不理智的病态集合体,又怎么可能冷静地犯下凶残的罪孽呢?更何况是掌握经济、指点政治。”
艾琳知道,大小姐在嘲讽议院那群软骨头的议员。她刚从伊丽莎白那儿得知此事。议员们暂停表决继承法修正案,理由是女人软弱、病态、情绪化、毫无理智,不能成为完全独立的继承人。但是他们又疑神疑鬼,疑心对方会为了自身利益同意通过,因此更不敢完成表决,生怕提案成法案。
于是现在只能僵持着。
说到底,他们只是找借口剥夺女人的一切权利,指责她们不能、不配,好继续把她们困在家庭里,毫无阻碍地剥削她们的性价值、生育价值与劳动价值。
艾琳刚想说什么,就见玛蒂娜忽然抬起头来,满面微笑道:“所以不会有女人成为他们捏造冤案的迫害对象——现在可不能处决女巫了。”
“那我们就不用管他们了。”
艾琳耸耸肩,撩了把头发,轻松地说出这句话。
玛蒂娜脸上的笑容更盛。
“不,我们要管。”她笃定道,“有人想铲除犯罪搜查科这个毒瘤,而他们的手段大概只有找到搜查科的处长阿特登捏造证据、串供行贿的证据。他们需要一个能够悄无声息潜入苏格兰场偷出证据的人,你猜他们会找谁呢?”
玛蒂娜并没有挑明“他们”是谁,也不必挑明。从麦考夫和莫里亚蒂手下捞回一条命的艾琳很清楚这一势力的存在。
“只要有锁的房间我就能进去。”艾琳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犬牙,“不过,你想要我帮助他们?”
她湛蓝的眼睛折射出一抹锐利的荧光。背光的她全身落在阴影处,昏暗的身影只剩一抹幽蓝的光在闪烁,如一抹鬼火。
玛蒂娜从桌子后绕出来,站在艾琳面前,手指温柔至极地从她浅金色的发丝上划过,最后轻柔地落在她肩膀上温柔至极。她低下头,伏在艾琳耳边,温声细语:“我想借你交换一些好处,为我的那些女孩们。”
“难道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艾琳与她平视。
“你当然有。”玛蒂娜说,“你属于伊丽莎白,而非属于我。”
艾琳长久地与她对视。
“那么,我为什么站在这里?”
“因为我需要教导你,以便于你能接手我事业的另一部分,与伊丽莎白截然不同的那部分。我需要有人能在暗中采取暴力血腥手段为我们在夺取权力的道路上铲除障碍,并为那些无法通过法律获得正义的女性送上以血还血的审判。”
“这就是你的另一部分工作?这和你为王室铲除异己有什么关系?”
“那只是我换取利益的另一处渠道而已。”玛蒂娜轻描淡写地形容她为麦考夫工作的性质,“——所以你的回答是?”
艾琳笑了,笑容肆意张狂且明亮。她将手扶在肩前,弯腰俯首,向玛蒂娜低下头:
“愿意为您效劳,女士。”
*
MI6。
玛蒂娜对端茶过来的钱班霓道谢:“谢谢。”
艾琳与玛蒂娜并肩坐着,玛丽安站在她二人身后,始终沉默。
“邀请我们来,是为私事还是公事?”
玛蒂娜抿了一口红茶,垂眸看着红茶液面自己的倒影。
坐在对面,阿尔伯特因有求于人,笑容温和:“自然是公事。”
“哦?”玛蒂娜扬起眉毛,“麦考夫竟然能允许你求助于我?”
“怎么不能呢?”阿尔伯特笑道,“我们为大英帝国服务的心都是一样的。”
玛蒂娜“嘁”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开膛手杰克已经抓到了,想必你也已经听说。”阿尔伯特双手交叉合在一起,搁在膝盖上,上半身微微前倾,“但那是一桩冤案,犯罪搜查科为业绩不惜捏造冤案,甚至信手拈来不以为意,早已成为一颗破坏公正的毒瘤。因此,我们需要铲除他们。”
“不是我们。”玛蒂娜凉悠悠提醒,“是你们。”
“是。”阿尔伯特垂眸颔首,终于抬起眼,“所以我想恳求你,允许我们借用艾琳·艾德勒小姐,去苏格兰场取得他们的犯罪证据。”
“哦?难道不是为了救那位无辜的市民?”
“德怀特先生当然要救,但是我知道,你并不会在意他的性命。”阿尔伯特挑起眉毛,半张脸落入阴影下,碧绿的眼眸幽幽发光,“所以,我们只想铲除犯罪搜查科与其领导者阿特登。届时,一切冤案皆会水落石出。”
“可要从苏格兰场取得证据并不容易啊。”
玛蒂娜看似有所妥协,脸上挂上笑盈盈的表情,等着阿尔伯特为她“答疑解惑”。
“警局五楼有一间隐藏在深处的密室,藏着所有不能见人的秘密文书。但问题在于钥匙只有阿特登才有,而且是特制的。”
说到这里,阿尔伯特看向艾琳。
艾琳并不与他对视。她偏开头,胳膊支在沙发扶手上,支起下巴,侧过头看玛丽安与钱班霓交流泡茶技巧。她侧过眼,察觉到阿尔伯特的注视,但她视若无睹,将目光重新移开,老神在在,似乎对眼前正在发生的这场对话毫无所觉。
“问题不在这里吧?”玛蒂娜面上浮现冷意,避开钥匙与锁的问题,“问题在于,她本就是个名义上不存在的死人,又是潜入到有着武装的警局。万一任务失败,她的性命又该如何担保?”
阿尔伯特并不说话。
他默认了这其中的风险。
可是,除了艾琳·艾德勒,无人能做到轻而易举地潜入警局撬开保险锁并盗窃机密。
“她不必做到把文件带出来,只需要交给合适的人选。而这个人选,待她潜入后自然会知道。”
他只能言尽于此。
玛蒂娜站起身,阿尔伯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他紧接着抬起头,在起身的前一刻,被玛蒂娜按回到沙发上。
“玛蒂娜……”
“嘘——”玛蒂娜制止他,“其实,我还有个更好的主意。”
“等德怀特被执行死刑后,再抓一个男人开膛剖腹,让民众知道开膛手杰克又出现了,这就说明警局抓错了人。这个时候,趁着民众群情激奋冲击苏格兰场,就在那里放一把火,扰乱那里。这样,获得证据的途径就有了。我们不必得到真的证据,反正他们的罪行板上钉钉,只需捏造假的证据即可。等伪造的证据公布,就将阿特登杀了,伪造成畏罪自杀,坐实证据为真。如此一来,就没人能保下犯罪搜查科,我的艾琳也不必冒险了。如何?”
阿尔伯特闭上眼睛,深深吸入一口气。
现在,他毫不怀疑开膛案中存在玛蒂娜的手笔了。
他绷紧身体,这股抵抗的力气被玛蒂娜察觉,因此箍在他肩膀上那只苍白的手如同钢筋铁骨,手指几乎深深刻进他的身体里。
他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
那里,还有不久前被她留下的鞭痕。
玛蒂娜低下头,与他对视。
她的眼眶大,眼皮窄薄,苍绿的眼珠悬空,离下眼皮距离不近,上半部分又冷冷收在上眼皮里。这下冷不丁地往下一瞥,眼珠忽然咯噔一下转回到眼眶正中间,在浓墨的黑发阴影底下,黑魆魆的,几乎占满大半眼眶。半晌,底下的嘴唇忽然咧开,露出森白的牙。
“你不同意?”她不怀好意地问。
阿尔伯特并不看她,直视前方,冷淡异常:“你的计划代价太大。”
“你是指那几条人命?可是在我看来,一百个男人的命都抵不上我的艾琳的一根头发。”
始终保持沉默的艾琳终于开口:“玛蒂娜小姐,我很感激您对我的重视,但是我愿意完成这项任务。”她看了阿尔伯特一眼,“正如莫里亚蒂伯爵所言,这是代价最小的最优解。”
玛蒂娜似笑非笑:“哦?可是我凭什么允许你去做一件于我无利的事情呢?你可是我的下属。”
她刻意将最后几个字念得很重。
阿尔伯特抬起头,只看见玛蒂娜锋利的下颌线,看不见她的表情。
艾琳一时语塞。
玛蒂娜松开阿尔伯特,一步步逼近艾琳:“何况,如果你出了事,你要如何赔偿我失去你的损失呢?”
艾琳垂眸,恰到好处地展现出“脆弱中透着坚定”的神态,眼神熠熠生辉,仿佛藏了什么伟大理想:“请您相信我的能力,我绝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使您失去我。”
终于,阿尔伯特叹了口气:“我们愿意与您交换,玛蒂娜小姐。”
玛蒂娜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请您开出条件吧。”
听到自己想要的话,玛蒂娜笑了:“我需要莫里亚蒂教授替我办件事。”
是“莫里亚蒂教授”。
阿尔伯特挑起眉毛。
“我有几个学生,她们在政治、经济等领域颇有天赋,并且成功在剑桥、牛津等大学获得学位证书。”玛蒂娜并没有解释这几位女士是如何在以保守著称的学府获取文凭的,她只轻飘飘地继续道,声音里透着一股凉意,“她们早在学生时期就已在学术界颇有建树,可惜他们太愚钝顽固,不愿意招聘女性作为讲师。”
大学并非没有女性职员。保洁,宿管,厨师,医务室助理,书记员,秘书,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通用课的老师。
但是没有真正的,能够成为一名教授的讲师。
“既然达勒姆大学已经开放招收女性学生,也可以招收女性讲师。当然,如果有在职教授的推荐信,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并非难事,但以您的权势,做到这件事岂不是轻而易举?”
玛蒂娜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了些场面话:“身为高位者,为真正的人才提供向上的途径是有必要的。”
但是阿尔伯特明白了。
玛蒂娜可以动用权势威逼利诱,但她更希望她的学生们能够以更为大众所承认的方式走上她为她们铺平的道路,而非走上一条受人非议的路。
她和她的同伴们可以手染血腥、声名狼藉,但她的学生们光明磊落、洁白无瑕。
对于玛蒂娜让这些女学生获得文凭的手段大概有所猜测,阿尔伯特想到前段时间议会里传出的对女人继承财产的异议声,他向她投去探究的目光。
——他以为她会揭露这些女士的女性身份,狠狠打剑桥牛津之流以及政客们的脸。
玛蒂娜傲慢地抬起下巴,剜他一眼。
达勒姆大学的渠道虽已然打通,但却未必能够做到所以专业学科皆为顶尖水平。总有姑娘需要更尖端的教育,那就需要她们继续模仿前人,以女扮男装的方式获取知识。她若是现在打他们的脸,那以后凡是从她手底下出来的人,都会被这些学府拒之门外。
所以她忍下了这口气。
毕竟,报复的手段有很多。
被玛蒂娜剜了一眼,阿尔伯特也丝毫不恼,甚至发出一声感叹似的轻笑。
原来今天她二人的一切表演,都是为了逼他谈条件,想从他们这里获利。
真是,不愧是她。
他站起身,向玛蒂娜伸出手:“那么,合作愉快。”
玛蒂娜慢慢伸出手,摆了摆手指。尽管没有说话,但阿尔伯特已经读懂她的眼神。小腹处早已愈合的伤痕仍在隐隐作痛,他俯首,以更低的姿态,握住她伸出来的手。
走出MI6大门,在刚转过身的那一刹那,玛蒂娜眉眼忽的一沉:
“警局有他们的内应。”
艾琳抢过玛丽安的活,握住大小姐的手,扶她上马车:“是,我知道。”
她会替她试探出来的。
*
于艾琳·艾德勒而言,完成这样一项任务并非难事。
夜晚时分,她从不属于玛蒂娜小姐的区域范围中路过。由于“开膛手杰克被抓”,曾经笼罩在伦敦上空的阴影不复存在,酒馆又一次被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填满。
“请您放开我。”
酒馆女招待脸上挂着勉强的微笑,试图拒绝上前骚扰她的男人。她不敢拒绝得太过明显、坚决,因为她需要工作,不能得罪顾客。她贫穷,生活在温饱线上左右摆动。她在最贫穷的时候也曾用身体换取过钱财和食物,但她不是伎/女。
“装什么呢?你这个biao/子,还挑起顾客来了?”
只要一个女人并非严格的圣女,那她就会被视作荡/妇,进而成为伎/女。而伎/女,没有拒绝的权利。
艾琳将手中的酒瓶砸在醉醺醺的男人头上。玻璃碎了一地,红酒混合着肮脏且臭不可闻的男人的血一同淌下来,在不知生死、瘫如烂泥的男人身下汇作一滩。
酒馆瞬间乱做一团,店主扯着嗓子叫骂起来,其余顾客起哄起来,发现无戏可看,便将被酒精浸麻木的眼神重新淹进即使掺了水也不算清澈的酒水里。女招待仓皇失措,在混乱中小声道谢。
巡警很快前来,将艾琳·艾德勒视作寻衅滋事、过失杀人的男人,将她押入苏格兰场。
这样,也算潜入成功了。
再繁琐牢固的锁在艾琳面前都是形同虚设。她极其轻易地开锁,轻松地推开关押室的门,如同她在家里推开伊丽莎白的书房门那样。她换上市警的制服,对着黑黝黝的窗户上的倒影,双手握住硬挺的衣领抖了抖,竖起来挡住下巴。又抬起单手,扣紧帽子,将帽檐向下盖,遮挡眉眼。
现在,她已经是最普通的苏格兰场小职员了。
她走出关押区域,向办公区域走去。外面喧喧扰扰,一场好戏正在发生,聚光灯下的男主角由远及近,叼着一支未点燃的烟,满脸不愉,与艾琳擦肩而过。
是由雷斯垂德探长带来的名侦探福尔摩斯。
艾琳瞬间明白了。
这就是那个需要她交予文件的“合适的人”。
她站在楼梯上,从层层叠叠的扶手间隙向下瞥了一眼,目光从福尔摩斯与华生身上掠过,停在正在交流的雷斯垂德与派特森。大侦探似有所觉,抬起头,却并未捕捉到目光来源。他咬着烟头,磨着牙齿,思索今天这局。
这毫无疑问是一场冤案,这也是他答应雷斯垂德请求的原因。照现在形势看来,雷斯垂德已经知道冤案证据的所在地点,并决议取得。而他今天扮演的角色,就是能够代替他们揭发真相的[局外者]。
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并不好受。
夏洛克又一次感受到了这种无力感。
四楼,艾琳被格雷格森探员拦下问话。
“伊恩·巴托里吗?”智力不算高且自大的探员念着艾琳编造的假名,轻易放过了这名在他看来并不可疑的警员,“哦,那你工作去吧。”
艾琳与其擦肩而过,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多做停留。
内应……吗?
能够取得证据情报的人职位必定足够高,不可能是普通警员。而若是阿特登处长的亲信,就无需她来完成这件事了。另外,也得排除刚才那名不够聪明的探员。雷斯垂德也显然得排除。他是在明面上请来福尔摩斯的人,而身为内应的那个人,必须隐藏在暗处。且他的关系得和雷斯垂德足够好,知道雷斯垂德的打算,否则莫里亚蒂不会事先知道福尔摩斯这个“合适人选”也会在场。
艾琳心中已经有了人选了。
她轻松地进入藏有所有秘密文书的保险室,翻找起文件。
要潜入这里可谓轻而易举,真正的难点在于要找出那棵“隐藏在森林中的树”。
外部传来动静,是雷斯垂德与福尔摩斯。看来他们也到了这里,与警卫起了争执,希望他们能为她争取到足够多的时间。
……不过这动静也过大了,他们是和阿特登本人打起来了吗?
艾琳抿住嘴。
——找到了!莫里亚蒂要的证据。
还有……
她微笑起来,不着痕迹地将几份文件塞入怀中。
反正,就算之后文件丢失的事情被发现了,苏格兰场也不敢声张,最多也只会把账算在雷斯垂德头上。
待艾琳悄无声息地安全离开警局时,派特森刚刚得知雷斯垂德因为与阿特登斗殴而被关押。他叹了口气,想到莫里亚蒂所说的、他们通过交换利益暂时借用的秘密执行者,不免皱起眉。
那人还没出现。
他抬起手,扶了下镜框,刚想从怀中口袋掏出一支烟,却摸到了一件方方正正的硬物。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是他们要找的证据!那人是什么时候将这件东西放进他衣服内侧的,甚至是在他本人都无所察觉的情况下……
能在这种戒备森严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潜入这里,在短时间内找到证据后全身而退,甚至快速精准判断出了他才是MI6的内应,并且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下毫无痕迹地将证据递给他。直到这一切都结束,他都不知道那人是谁。
真是个了不得的人才。
这样一个人才,怎么就不属于他们呢?
*
派特森将证据移交给雷斯垂德,雷斯垂德又以“他是在打斗过程中无意间抓到的”这样一个无人能反驳的借口,将证据交给夏洛克。经过大侦探的揭露,阿特登成功下台,苏格兰场的长官由派特森担任。
当然,玛蒂娜并不在意这些。在她看来,那位小教授践行交易承诺,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派特森?如何确定的?”
艾琳将她的推断过程简要描述了一番,顿了顿:“其实到这里,我还无法完全确定就是他。但是我发现了一个规律。”
“哦?”
“他们那个团伙的脸似乎都比较——”艾琳斟酌了一番形容词,“——比较适合给富婆当小白脸。”
玛蒂娜大笑出声。
“为什么需要试探他们的内应?这对我们似乎没有影响。”
“防患于未然。”玛蒂娜只淡淡回复她,并没有把她的想法说全,艾琳也识趣地不再追问。
经此一役,她们双方都已察觉到对方的策略。如果那群家伙的最终计划是成为“共同的敌人”,那就一定不会允许她的计划如期达成。他们一定会在这之前让她无力登台。
因此,她得随时掌握他们的动向。
毕竟她的软肋只有一个,也就是她的死穴——卡文迪许公爵。
不过没必要现在就说。
玛蒂娜转移了话题:“这是什么?”
看到艾琳递过来的这几封没有封面的文件,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
艾琳挑起眉毛:“是和苏格兰场前任长官阿特登有以公谋私行贿交易的权贵。他们犯下的所有罪行,都由这位极其有本事的前任长官隐瞒了下来。这些交易记录,全在这里。我想,你总有一天会用到它们的。”
“真是了不得的收获啊。”玛蒂娜站起来,深情地抚摸光滑空白的文件封面,递给玛丽安,“保存起来。”
女仆自有她保管东西的方式,保证除她以外无人能碰到。
这下,玛蒂娜总算能够空下手来握住艾琳的手了:“你可是我们的大功臣,我亲爱的艾琳。你可以向我索要一件奖励。”
闻言,艾琳单手扶在肩前,对她俯首:“这是我应该做的,无需奖励。”
玛蒂娜没有制止她行礼,只在她行礼完毕后重新握住她的双手:“不,你不应该拒绝奖励。薪水归薪水,奖金归奖金,就像我手下的工人待遇一样。”
这句话让艾琳沉默了一会儿。
她开始想自己需要什么,又是否真的有什么东西是她迫切想要且只有大小姐能为她带来的。
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惊慌失措的身影。
她想,她知道她要索取什么了。
“直到现在,我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她顿了顿,以不同以往的沉定平稳的语调缓缓道来,“一个女人,一旦她并不符合严格意义的圣女标准,她就会被被视作荡/妇,进而被视作伎/女,再进而,所有人都认为她们不是人,她们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被侵/犯或是杀害都是她们的浪/荡行为带来的下场,这是她们咎由自取。”
她抬头看了玛蒂娜一眼。那双一向如鬼魂般的眼睛此刻似乎融化了厚厚覆盖的坚冰与积雪,露出底下苍青色的活的气息。
于是艾琳继续道:“可是对于底层的女性而言,她们没有中产阶级的体面,因此过着随意的生活。她们也许为了一丝微薄的快乐就投身于另一个男人,又或许为了一口吃食、一枚先令就出卖自己的身体。同样身处底层的男性,虽然与她们身处同一阶级,且拥有肮脏百倍的生活,却不以为耻,而且无法理解她们,甚至同样高高在上地将她们视作低贱的草芥。这也是……开膛手杰克们的想法。”
“继续。”
玛蒂娜道。
艾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于是她赌了一把:“这也是你想让我看到的,对吗?”
“你都知道了?比如?”
“比如杜克特其实是你所杀而非同伙灭口,比如安妮·查普曼是你伪造出的案件。”
玛蒂娜颔首:“不错。”她对此毫无悔意,视线直直地扎进艾琳的眼底,“你学会了。”
学会了她曾经对她用过的方法,并反过用在她身上。
“安妮·查普曼死于什么?”
“死于绝望。她自尽后,我利用了她的尸体,玛丽安又在上面做了一些手脚,让你能够看见我想让你看见的东西。”
“后面三具尸体是莫里亚蒂的伪造。”
“是。”
“既然如此,报纸上开膛手杰克的信件为何承认自己杀了尼克尔斯、杜克特和查普曼,并声称是因为痛恨浪/荡之人?”
“因为即便他们不敢再动手,但目的已经达到,他们依旧需要公开示威,并继续推进计划。何况,媒体看似是在平息民众恐惧,将受害者范围压缩在伎/女与闝客,但这个世界又有谁能不是呢?”
玛蒂娜充满讥讽地冷笑:“闝客自不必说。——什么是伎/女呢?为了生存出卖身体的人?只暂时出卖一次以应急的人算吗?长期多次出卖的人算吗?将此作为职业的人算吗?那么,只有一个顾客的又算是伎/女吗?那这样,不就是妻子吗。贞洁的标准由他们制定,伎/女的标准也由他们评判。这个世界不存在真正的圣女,这个世界就是个大伎/院,因此他们可以肆意践踏、凌虐所有女人。”
艾琳一时语塞。
“……是我太迟钝了。”
玛蒂娜抬起艾琳的脸:“你还年轻。——所以话题绕回来,年轻人,你想向我索取些什么?”
玛蒂娜的手并不温暖。她冰冷,粗糙,坚硬如铁,但却依旧让艾琳感受到了一丝来自长者所给予的温度。
“我想要纪念玛丽·安·尼克尔斯、安妮·查普曼、伊丽莎白·施泰德、凯瑟琳·艾道斯、珍·凯利这五人。虽然她们未必全惨死,但她们是板上钉钉的受害者。”
玛蒂娜笑了。
“和我来,我带你看一样东西。”
整修后的白教堂明亮整洁,门口守卫是两个身强力壮的女人,面孔很眼熟。
“这个地方,已经属于我了。”
教堂内部,本该是耶稣的祭坛上却树立着一块碑,上面书写着五名受害者的名字。从前的礼拜堂被改造为纪念室,以玻璃展柜存放着她们生前最后一次使用过的东西,她们生前的衣着,并书写她们的人生。
“玛丽·安·尼克尔斯,由于丈夫出轨,选择离家出走,抛弃丈夫与孩子。她因此备受指责,找不到任何一份所谓体面的工作,多次出入济贫院,最终被杀害。”
“安妮·查普曼,女儿去世,酒瘾缠身,被雇主解雇,流浪街头,在济贫院与男人的家中间来回徘徊数次,在绝望中自尽。”
“伊丽莎白·施泰德,被雇主威逼利诱,因此染上梅毒,被迫出卖自己。她来到英国,试图摆脱过往,却再次被雇主侵/犯,终于无路可走,死于梅毒。”
“凯瑟琳·艾道斯,亲人离世,疾病缠身,未婚先孕,长期被丈夫虐待殴打,因此酗酒成瘾。由于严重酗酒,甚至入狱服刑,家庭成员皆与她切割。那晚她醉酒于街头,猝死。”
“珍·凯利,因为长相与文化水平,成为上流社会的伎/女,却被拐卖。面临人贩子和伎/院的迫害,沦为底层伎/女。穷困潦倒,疾病缠身,无法工作,最终死于伤寒。”
艾琳慢慢念出她们生前的经历。
“如今开膛案成为一桩悬案,无人再能找到开膛手杰克。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文艺作品的主角,被大肆书写。人们感怀他的血腥残暴,甚至赞扬他杀害伎/女的‘义举’,就连开膛手杰克这个臭名昭著的外号,也会成为褒扬他的匾额。而世人眼中的受害者们,只会永远是被抹黑侮辱的受害者,甚至不再是受害者,而是咎由自取、本就低贱的草芥,她们的死亡成为大快人心的事件,并被反复放大,成为取悦观众的奇观。”
玛蒂娜缓缓道,冷意更盛:“我无法为她们平反,今天不行,也许明天也不行。她们的生前经历依旧不符合受害者的标准,社会依旧在以圣女与荡/妇的二元分法评判所有女性。”
“待到百年之后,一定不会是如今的局面。因为有我们。”
艾琳上前一步,想要握住玛蒂娜的手,却被玛丽安抢了先。
女仆从身后揽住大小姐的肩膀,将她圈进自己的保护范围,提供心照不宣的依靠。
“你从前那么在意阶级,可没有哪个阶级或是民族之间,能够像性别这样,数千年来长期存在着惨无人道的屠/杀与旷日持久的奴役。如果是阶级或民族之间,这早就是足够震惊世界、被深深铭刻进史书的血海深仇,而不是像今天这样,被轻易掩盖,被视作理所当然。”
艾琳以为这是玛蒂娜在说话,但是她没有说话。大小姐一直紧闭着嘴唇,眼神死死钉在那块铭刻着五名女性姓名的纪念碑上。
说话的人,是玛丽安。
“所以现在,你对我的所作所为的看法是?”
恍惚间,玛蒂娜小姐的面孔与银发金瞳宛若异教女巫的玛丽安的面孔重叠在一起,开合的嘴也成了同一张,向她的灵魂发出疑问。
艾琳定了定神,看见玛蒂娜站在碑下的阴影里,一双眼眸如鬼火,正对着她。
女仆已不知去向。
于是她走到她面前,将手按在心脏处,单膝跪下,俯首向玛蒂娜称臣。
“我已然明白了你的所作所为。我愿意沿着你的道路继续走下去,成为暗中的那把剑,为她们斩去所有不平,不惜一切代价。”
只听“噌”的一声冷啸,是利刃出鞘的声音。玛蒂娜从手杖中抽出一柄剑,架在艾琳肩上。
她在册封属于她的骑士。
艾琳心中一动:“从今往后,我将真正属于你,玛蒂娜小姐。”
艾琳在这个时候起才终于属于玛蒂娜。一开始在巴黎只是决定成为伊丽莎白的同伴,互相利用;后来被玛蒂娜救了命,想的是既然如此我这条命就归她了怎么样都行;白教堂案的时候理解了玛蒂娜,撤离的时候终于和伊丽莎白内心相许。到这个时候她其实发自内心臣服的都是伊丽莎白,直到现在,“我附庸的附庸终于成为了我的附庸”。
在二月到来前更新成功!鼓掌!
关于历史上开膛手杰克案的五名受害者的经历,参考书是[英]海莉·鲁本霍德:《生而为女:开膛手杰克案女性被忽略的生活》,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23年。
下章估计剧情会特别碎,原作这里剧情也碎起来了,并开始往离大谱的方向进发(就我个人而言)。总之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不过我也是时候考虑收尾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第 28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