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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

伦敦城内没有秘密。

何况玛蒂娜本就不想保守这个“秘密”。

就像当时众多怪谈的其中一个,“卡文迪许遗产的诅咒”立刻成为所有报纸的重要内容之一。这个没头没尾、不明不白的故事,也成了新一代人的噩梦。

玛蒂娜仔细思考过这样一个故事究竟要怎么编。它得足够“真实”,才能让人相信;产生厄运的真正原因要不明不白,才会让人害怕;而厄运降临的方式,又得足够清晰。

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所有人都知道,卡文迪许家族诅咒伴随着血脉与遗产传播,而这个家族数代以来的短命与又疯又病更是佐证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入夜时分,这是伦敦开启寻欢作乐的时刻。当玛蒂娜时隔数天第一次从府邸正大门光明正大地踏出此地时,受利益驱使而忘却恐惧的各家报社记者蜂拥而上,抢占采访卡文迪许小姐的机会。

“卡文迪许小姐!那个传言是真的吗?关于卡文迪许家族的诅咒?”

趁着载着大小姐的马车即将驶出的那一刻,人们围攻了这辆马车,团团围住,如群蚁噬象。

马车纹丝不动,驾驶马车的女仆亦不为所动。夜色下,公爵府的灯光将马车团团包围,马车窗后刺绣精美、价格高昂、质地厚重的窗帘将车厢打造成了一个黑箱,人们站在黑箱外,试图撼动这层阻隔,揣测黑箱中的信息。

“卡文迪许家族成员历来不幸,诅咒是否确有其事?”

“请问诅咒是否在您身上应验?”

“您为什么选择在那种场合讲这样一个故事?是试图以故事的名义倾诉真相吗?”

“卡文迪许小姐,请问您是否需要侦探的帮助呢?”

窗帘熳熳被拉开,阴影中渐渐生出卡文迪许小姐那张鬼气森森的脸。她神色恹恹,满是不耐,冷绿色的眼珠向上转了半圈,露出森冷的眼白。

“如果你们想丢掉你们的工作,并且今后无人再敢雇佣你们的话。”她冷冷道,“那就继续死缠烂打好了,我奉陪到底。”

话音刚落,驾车的女仆一声轻叱,马蹄声响起,四匹马皆迈开步子,拉动这辆公爵专属的马车向前行进,无视拦在马蹄前的记者,径直向前。

记者无奈,只得如摩西分海一般,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卡文迪许小姐的马车在德鲁里街皇家剧院前停下。女仆握着公爵之女的手,从剧院张贴出的巨幅画报下走过。她的帽檐刚好擦过画报上那个醒目的单词:

“麦克白。”

玛蒂娜熟练地走进视野最好的包厢。刚坐下,玛丽安立刻泡上红茶。

包厢门被打开,一名身着全套正装、神色凝重的男性站在门外。他摘下帽子,对为他开门的侍者礼貌道谢。

侍者轻快地走了,怀特利议员也沉重地正式步入此地,脚步停在距离玛蒂娜至少十步远的地方。

“日安,卡文迪许小姐。”

“——何时我们再三人相聚?在雷声、闪电或雨中?——当喧嚣结束,当战斗分出胜负。”

舞台上,三名女巫的对话盖住了怀特利的问好。

玛蒂娜的视线落在今日的报纸上,头版上印着一张正直磊落到令人厌烦的脸。她的眼珠一撇,认清了上面的单词。

“日安,怀特利议员先生,有何贵干?”

玛蒂娜将茶杯放回茶碟中,瓷器碰撞发出尖锐的异响。她面不改色,摆了摆手指,漫不经心地询问站在她面前,一副大义凛然、光明磊落之相的、被视作能为英国带来光明的下议院议员。

“今日前来,是想回复您先前信中提出的交易。请容我拒绝,卡文迪许小姐。”

议员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刻满坚毅。

玛蒂娜头也不抬,懒于与他对视,把玩手中的茶杯,动作些许停顿了一秒,又重新恢复自然:“不听听我的条件吗?”

“不,卡文迪许小姐。”议员向前一步,以手扶在胸前,作出演讲的架势,“无论您开出怎样优渥的条件,也恕我拒绝为您的私利服务。”

“是吗?”

玛蒂娜淡淡反问。

“是。”怀特利仿佛正站在上议院,代表诸多与他并肩的平民,共同抗击邪恶的贵族,义正言辞,“您希望我能够为女性获取继承权的提案助力,但我不能。贵族本就难以被削弱,若是本应面临的绝嗣的贵族命脉因此起死回生,由他的女儿继承衣钵,那平民将更难从贵族手中拿回本就属于他们的利益了!”

“美即丑恶,丑即美,翱翔于迷雾与污浊的空气里。”

女巫们在舞台上齐声唱喝。

“你最近又一次提出修正选举法案,是吗?”玛蒂娜放弃把玩茶杯,转而低头把玩食指上象征卡文迪许家族权力的戒指,“在你的建议里,能够拥有选举权的群体又有谁呢?”

怀特利听出了玛蒂娜的言外之意。他又向前一步,刻满坚毅的脸迸发出名为正义与公平的光芒:“这正是我拒绝您的第二个理由。一但拥有爵位,这些女性是否也将进入上议院呢?即使您不愿意听,我也要说,让女性获得选举权实在太不负责了。女性平均学识远低于男性,她们不够理性,受教育程度又低,几乎没有获得高等教育的女性。让这样的女性获得选举权,将置国/家的未来于何地呢!为了英国的未来,我绝不会帮您。”

卡文迪许小姐始终低着头保持沉默。在怀特利看来,这是她已经被他说服的表现。他自信地立起眉毛,面上满是志得意满,自豪于自己又一次获得胜利。

他是为了大英帝国,为了千万平民。就算背上“蔑视女性”的骂名,他也绝无所谓,哪怕他身为议员最需要的就是好名声。但比起这些虚名,社会的未来更为重要。

思及此,他忍不住为自己的无私奉献与甘愿牺牲升起一丝自艾自怜来,但这份念头很快就被他抛之脑后。他握住拳头,挺起胸膛,像是在鼓励自己,坚定信念。

“——万福,麦克白!向您致敬,葛莱密斯爵士!

——万福,麦克白!向您致敬,考特爵士!

——万福,麦克白!未来的君王!”

女巫轮番向麦克白致意。她们既带来预言,也播下毁灭的种子。

“所以,恕难从命。”

议员大步离去。他离那个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包厢越来越远,一步步走向室外漆黑无边的深夜。

“呵。”

玛蒂娜嗤笑一声。

将死之人罢了。

象征家族权力的戒指被转到手掌内面,蜘蛛腿般的苍白手指一根一根地收起来,缓缓困住这枚戒指。

“怪不得米尔沃顿给我送来了这张票,原来他要请我看的好戏在这呢。”

在怀特利进来前,她根本不知道他会来。米尔沃顿给她寄了一封信,邀请她看一场好戏,附赠一张《麦克白》头等包厢的票。

原来米尔沃顿请她看的好戏另有其他。

“看来那家伙要出手了。”因此才用这场“好戏”来让怀特利得罪她,以此确保她不会插手,“他真是高看我了。”

她没有那么“高尚”,自然也不会出手去拯救一个即将被威胁王盯上的男人。

玛蒂娜再次看了一眼今日份的晚报,头版标题是几个加粗加大、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单词:“自导自演:怀特利议员遭暗杀未遂。”

“要赌吗?”恶魔的黄金瞳中闪烁着兴味盎然的光,“我赌那个议员无法够达成自己的目的,他虽道貌岸然、善于表演,但足够蠢。”

“不行,你不能赌他不行,因为我也认为他不行,这样赌局无法成立。”玛蒂娜将未喝完就已经凉透的红茶倾泻入花瓶里,轻哼一声,“……他并非道貌岸然,他只是把自己给演过去了罢了。”

蠢到竟敢在她面前大放厥词。大概是因为凭这位议员的出身无法触碰到她的交际圈,所以即使听说过她的恶名,但毕竟没亲身经历过,所以也不以为意。

只是可惜了。

“要论道德败坏、恶毒卑劣,另有其人呢。”

她与玛丽安对视一眼,两人齐齐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阴森的微笑隐没在帷幕的阴影下,恶意从黑暗中溢出。

——“你将生出许多君王,虽然你自己不是君王。所以,万福!”

——“万福!”

扮相可怖的女巫们飘然退场,留下谜题、预言以及推人进入深渊的诱饵。

*

卡文迪许家族的权势起了作用,采访后的第二日,各大报社皆不敢再提“卡文迪许”这个单词。但以如此雷霆之势压制舆论,反而使人疑心大小姐是否因流言而恼羞成怒。

——如果流言不是真的,那为什么又要这样气急败坏地压制舆论呢?

即使报纸媒体已不再谈论这件事,但“卡文迪许的诅咒”已逐渐成为一个人人私下传播的都市怪谈。

“凭玛蒂娜小姐和米尔沃顿的关系,如果不是故意,又怎么会让这场舆论战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阿尔伯特放下报纸,目光从昨日晚报的头版“自导自演:怀特利议员遭暗杀未遂”的标题上挪开,微笑着询问威廉。

威廉察觉到阿尔伯特的神色似乎不太自然。他刻意忽略了阿尔伯特的前半句,只选择性肯定了后半句:

“她在利用舆论为自己将来守住继承权而做准备。”

看来卡文迪许小姐已经走到孤立无援的地步了。

从一开始她同意让艾琳·艾德勒帮他们清洗苏格兰场开始,她就逐步开始示弱。即使明白与他签订协议会将“卡文迪许公爵已死”的信息摆上明面,她还是这样做了,来换取他放弃对公爵的探索。但是这样还是不保险,她现在还需动用舆论,来动摇他人对卡文迪许财产的觊觎。

恐怕她和米尔沃顿的关系并不如阿尔伯特想得那般牢固。甚至,早在她出面保下艾琳·艾德勒起,就失去了麦考夫以及皇室的信任。所以自从那以后起,她再没有收到来自麦考夫的任务。至于夏洛克·福尔摩斯,也许他依旧对卡文迪许小姐怀有某种复杂的情感,但显然不足以为她所利用。

她的危机意识已经到达了顶点。

或者说,她已经决心让她的父亲从法律意义上真正地死去。

“抱歉这个时候前来打扰。”派特森敲了敲开着的门,“但是有要事,希望能与你们商议。”

“我想我也许能够猜到你要说的事。”

威廉将那份报纸从茶几上捡起,抚去上面的褶痕,念出头版新闻标题下用以引入瞩目的摘要:“怀特利议员是打着平等旗号的稀世骗徒吗?修订选举法案,下议院内部反对,协调陷入僵局。”

“据我所知,这位议员以难得的公正廉洁而出名。”

阿尔伯特评价道。

“如果他将贵族与□□勾结、谋划刺杀的证据公之于众,成为平民革命的旗手,恐怕将来就是靠声名成为首相也指日可待。可这样必然会带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动乱。”威廉快速浏览派特森带来的关于刺杀议员案的资料,“我们需要试探一下。”

*

从贫民窟犯罪温床转变而来的North Cross公园落成仪式现场,出身中产阶级、穿着体面的先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台下,称赞这一义举。

“是怀特利议员尽力争取建成的。”

“真是为人民做实事的好议员。”

人群外的树荫底下,玛蒂娜扫了一眼坐在台上、前来为怀特利“捧场”的议员们,并如愿看见了怀特利身边小助理面上的如临大敌。

玛蒂娜笑了笑。

模糊的阴影底下,从阴凉中渐渐生出一个不属于任何人的人影来。无人注意到一个银发的女仆忽然出现在卡文迪许小姐的身边。

“他竟然还敢出门。”玛蒂娜远远望见议员头上那定用发蜡抹得锃光瓦亮的金发,声音里毫无情绪,“那两名苏格兰场的探长竟然都被他用来保护自己了。”

“他家里还有个体弱多病、坐轮椅的弟弟。”女仆的声音里透着渗入骨缝的凉意,“他似乎并不担心他的家人。”

她俯下身,附在玛蒂娜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真是自大的家伙。‘我不会因为自己受到威胁就放弃理性,再忍耐一会吧,弟弟,只要法案通过,平等的世界就一定会到来。”他大概是这么说的,对吧?”玛蒂娜嘲讽地模仿怀特利的语气,“可我分明记得,他的修正案只是要求成年男性普选权。”

她抬起头,冷眼旁观那些反对怀特利的议员对他批/斗,指责怀特利因一己之私强行干涉公园建成的设计,将一纸设计图推给承办方,导致成本大大超过预算,甚至让建设过程一度中止。

“哈。”玛丽安率先一步发出冷笑。

她从大小姐耳畔直起身,眯起眼睛,如鹰的眼神锁定在台上接受批/斗的怀特利议员身上。虽然距离较远,但怀特利垂下眼眸极力忍耐的神色在她的视野中依旧无比清晰。

批/斗结束,怀特利怀着沉重的心情站起身来到台前,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他不顾台下的怒骂,来到台后。

“你为什么不反驳?”他的助理质问他,“这样明明可以挽回您的名声。”

怀特利一直以来的隐忍神色终于松动,他听到了他想要的话,爽快地笑出来:“哈哈哈,我的名誉?那种东西根本就无所谓。别说了,马库斯,我邀请的特殊朋友们到了。”

一群坐在轮椅上、穿着整洁高档的孩子们忽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个无障碍公园兴高采烈地玩耍。

怀特利欣慰道:“比起名誉,我更想要这些……”

暗中观察的玛蒂娜神色微妙,尤其当她发现另一边同样也在暗中观察的威廉脸上那种同样欣慰乃至激赏时,她终于忍不住了。

“他们真是病到一起去了。”玛蒂娜转头对玛丽安说,“走吧,不用再看了。”

她已经看到阿尔伯特揣着一份文件高深莫测地走向议员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用脚都能想到。

“忽然不由分说地被加派工作量,还因预算不够无法顺利完成工作而被声讨,承办方摊到这种只动嘴皮子的甲方可真倒霉。”贴心的女仆担心大小姐因为说了过多话导致人设崩塌,于是先代她吐槽了一点,“而且他甚至不是甲方,他只是倡议者,提供资金的另有其人吧。花着别人的钱,打扰别人的工作,被骂了之后又享受着这种出于‘好心’而被误会的自怜,同时心里自得于自己对残障人士的关爱。”

不事先与金主及承办方沟通,得罪双方,一蠢。不及时封锁消息,导致蠢事人尽皆知,二蠢。被批判后不挽回名誉,强行被人误解并制造出“舍小我为大家”的戏码,自顾自地享受这种优越感,三蠢。

“而且他上哪搜集的那么多坐轮椅的小孩?”玛丽安见大小姐还不愿意浪费口舌,于是贴心地当她嘴替,又补了一条,“这些孩子衣着精致整洁、布料明显不便宜,还坐得起轮椅,至少是中产阶级以上。伦敦的上层社会哪有这么多腿部残疾的孩子,他们又怎么可能愿意让孩子给他捧场。真是难为他把这一个个都搜罗起来。”

一直与主人关系亲密的仆人永远会替主人说出他们不会说出口的话,这是他们的职责。

“他太擅长自我感动了。”玛蒂娜凉嗖嗖地评价道,“何况,他今天不是找到出色的观影者了吗?”

就算是道德资本,也得是对方有道德,他才有资本。怀特利获得的显然不是道德资本,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他自诩为正义且不顾虚名,因此格外享受这种名誉受损但自知清白的自虐感。他甚至很难找到观众,如果不是这次运气好让他碰上了莫里亚蒂,那他唯一的观众就只有他的小助理。而他的小助理是真正明白他的人,能真切地说出他所受的委屈,替他鸣不平,再夸耀他举世无双的人品。

一想到米尔沃顿盯上的竟然是这种货色,玛蒂娜就想笑。

“递消息给米尔沃顿,让他放心,我什么都不会管。”她凉凉地翻了翻眼皮,“我甚至都不期待看这出戏的结局了。”

*

这是伦敦难得的好天气。

“扔。”

卡文迪许公爵之女的指令下达,女仆将一只人工饲养的活鸽从笼内抛出。雪白的鸽子挣扎着向天空飞去,但在这片人工修剪的宽阔草坪之上,它没有任何遮挡物可供栖身。

枪声轰然而至,火光乍现,刺鼻的硝烟被白雾裹挟而出,空中血花四溅,白羽飘零一地。一只小猎犬撒开腿狂奔而出,将已经断气的鸽子捡回来,得到主人敷衍的抚摸。

“这是第几只?”

玛蒂娜问。

“第七只。”

站在玛蒂娜身侧,同样提着一支□□,米尔沃顿懒洋洋地报数。

他没被玛蒂娜打的时候看起来非常正常。

玛蒂娜掂了掂沉重的猎枪,以指腹感受子弹出膛后的灼热。

她放下猎枪,将枪托杵在草地里,手里握着已经快冷却的枪管,如同拿着一支手杖。

卡文迪许家族宝藏的诅咒已经演化为一个恐怖传说,人们以一种隐秘且兴奋的口吻悄悄流传这个故事。即使这个故事已不会再出现于报纸,但它并没有因此退出人们的视野。而与之相对的,则是即将上场的新的故事。

“怀特利杀了前来保护他的警员。”

米尔沃顿缓缓举起枪,金色的眼睛半眯起,捕捉慌乱飞扑的鸽子。枪响过后,几片羽毛凌乱落下,受了惊吓但并无大碍的鸽子继续向远处飞去。

他不满地“啧”了一声。

玛蒂娜发出轻声嘲笑,拎起枪,扣动扳机。

鸽子垂直落下。

“因为本该奉命保护他的警员受到你的威胁,杀了怀特利那个坐轮椅的弟弟?”

“明知故问。”

米尔沃顿放下枪,神情轻松愉悦,没有半点又一次脱靶的沮丧——他本就不擅长这些。

玛蒂娜对此兴致缺缺。她早已摸透了怀特利那无聊的自我感动,因此不再把他的消息放在心上。事实上,如果不是米尔沃顿疑心她会插手他的游戏而把怀特利引到他面前,她根本不在乎这个人的存亡与否。

“你想享受让一个正义使者成为杀人犯的愉悦,但又怕我借你的布局生事牟利,所以就以我的名义试图与他交易,并把他引到我面前。你早料到他会拒绝我甚至冒犯我,进而让我今后不可能做出半点有利于他的举动,你也确实成功了。”

玛蒂娜提起枪,但并没有举到眼前,而是双手分别握住枪托与枪管,枪口横着朝向米尔沃顿。

“你会为此生气吗?我亲爱的卡文迪许小姐。”

米尔沃顿依旧保持平视,刻意忽略了玛蒂娜的枪口指向。

“你侮辱了我的人格。”玛蒂娜说。

米尔沃顿愣了一下。他倏地转过头来,张牙舞爪的鬈发在风中飘动,眼中掠过一丝失措。

“什么?”他不确定地反问。

玛蒂娜笑了笑:“你把我看成莫里亚蒂那种人了,以为我会帮正义使者。”

“误以为您是良善之人了,非常抱歉,卡文迪许小姐。”

米尔沃顿夸张地鞠躬行礼。

“不过,你真的觉得他会按你的剧本走吗?”

“什——”

“紧急电报,米尔沃顿大人。”米尔沃顿的助理慢吞吞地走近,将电报递给他,“怀特利议员在国会议事堂前被犯罪卿刺杀了,现已确认死亡。”

“!”

原先那副故意做出来逗玛蒂娜开心的夸张笑容尚未褪去,错愕与震惊便立刻掺入他的五官。他睁大眼睛,眉毛高高跳起,瞳孔在眼眶中忽而收缩震颤,嘴角缓缓放下后却做不出任何动作。

玛蒂娜挑起眉毛。

那个善于自我感动的家伙把自己都骗了过去。因此,在遵循内心本能以牙还牙之后,他被自己表演出来的正义与良善蒙骗了过去,无法接受自己的杀人举措,因此想要赎罪。原先他可以拿名誉的皮毛来给自己作配,可当他真正成为杀人犯后,脑子里想的却是如果自己为此赎罪,那他的罪行也会公之于众,他所经营出的名声也将毁于一旦。

可笑得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哈。”

玛蒂娜听到旁边传来断断续续的笑声,由感叹似的自嘲轻笑,随即转变为狰狞的放声大笑。

“你是说犯罪卿出现并杀死了怀特利?!这一情节发展真是太棒了!!”

电报在他的手心被猛地攥紧,纸张皱缩发出哗啦一声巨响。

“……怀特利屈服于我的胁迫成了杀人犯,如果这个消息公之于众,那这个将为英国带来平等的救世主就会倒塌。出于对社会的考虑,犯罪卿认下了怀特利的所有罪行并杀了他,让他作为救世主被埋葬,从而成为永远的英雄!”

他仰起头,直视灼热的阳光,感受疼痛带来的快感。

玛蒂娜:……

作为一个一直在杀人且从未为自己的杀人行为感到丝毫羞愧甚至洋洋自得的人,她绝不会体谅或是感怀这种价值观,也并不会为将一个所谓的正义救世主拉入恶的深渊而愉悦。

米尔沃顿知道自己是恶人,他乐于摧毁正义,让它被迫成为和自己一样的人。而玛蒂娜不觉得自己是恶人,她认为自己再正常、再善良不过,天底下哪有第二个像她这样既有自己的野心、同时又有原则理想、深怀社会责任感的大好人。

阳光盛大异常,亮得人眼睛睁不开,远处渺小的树、脚下拂过的草,都在闪闪发光,反射出的光芒缭乱地晃动,光辉璀璨。风吹拂过玛蒂娜的衣摆,外套衣摆下延伸出狭长的阴影。湿润的土地与细碎的草丛阻挡了灼热阳光,从地底下慢悠悠升腾出寒意,在她脚下随风蔓延开。

“这下,犯罪卿可就不再是饱受争议的义贼了。”她的拇指在枪托上轻轻摩挲,“而是社会公敌。”

——社会公敌。

这不正是他们的计划吗?

也许他们原先并未打算这么早就让“犯罪卿”以这一形象出现在大众视野之下,但米尔沃顿与怀特利的波折,还是让他们不得不提起这一安排。

她的机会也许马上就要来了。

她曾经和他们发过誓、达成交易,不会在发生阶级冲突时借由别的议题转移矛盾、不会激化冲突为自己谋利,更不会妨碍他们达成冲突双方的和解。

但这不代表她不会为他们推波助澜。

“对了,我亲爱的玛蒂娜小姐,您还没有感谢我呢。”

米尔沃顿的声音忽然变得柔滑,柔滑得几乎让人发觉出其中暗藏的危险。

“为了什么?”

玛蒂娜并不侧头看他,只眯起眼睛,眺望远处。

“为了这些日子的‘卡文迪许的诅咒’——我实在是出力不少。”

“所以呢?”她嗤笑一声,“米尔沃顿,难道你想向我索要奖励?”

“当然不是,你已经不是我的主人了,你忘了吗?你亲手抛弃了我。”

米尔沃顿如同嗅到腥味的鬣犬,流露出饥饿的神情,两眼死死盯着她的脸,试图从中寻找到端倪。只要她流露出一丝软弱,他就立刻会扑咬上去,撕下她的血肉。

“只是我忽然想到,”他眯起眼睛,有些陶醉,“我享受正义的救世主堕入邪恶与黑暗,却从未享用过美梦破裂的野心家,那一定很美味。”

他试图向玛蒂娜逼近。

——“砰!”

玛蒂娜扣动扳机,迅速朝他腹部开了一枪。猛然迸发的巨大枪响声震耳欲聋,震得人血管都在颤抖。火光迸射,烟雾弥漫。米尔沃顿没料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忽然发难,惊叫出声,惊慌失措地倒在地上,手紧紧捂住腹部。

他倒吸一口凉气,痛苦的哀嚎刚要出口,就立刻又咽了回去。他低下头,看见自己完好无损的腹部,脸色青白交加。

“查尔斯。”

玛蒂娜的声音忽然轻柔无比,在他头顶响起。与之而来的,则是她沾满泥土与草屑的靴子降临,踩到他的脸上,碾压了几下。

“给你一个忠告。”她低下头,笑了笑,与米尔沃顿青白交加的灰败面孔对上,“在威胁别人之前,最好先弄清楚,对方手里的枪是否装了子弹。”

她将手里的枪随手抛给女仆,鞋跟在草地上蹭了蹭,蹭去靴子上沾染了的那看不见的恶心东西,转身离去。

在她看不见的背后,两道充满忌恨、敬畏、恐惧、狰狞与迷醉的目光紧紧黏在她的鞋底,直至她的身影渐渐远去,缩小成远处的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树荫的另一端。

*

“大新闻!议员怀特利被杀!凶手是犯罪卿!”

新一日的晨报开始发售,此时伦敦已经苏醒,每个人各自奔往自己的目的地,在这个钢铁城市中紊乱又有序地运作着。报童的叫卖声如同为蒸汽机里又添了一把煤炭,刺耳的嗡鸣声越发喧嚷。

“什么?犯罪卿杀了怀特利议员,那个为我们市民争取选举权的议员?”

“那犯罪卿岂不是成了市民的敌人?”

“他根本就不是义贼!”

“可他也杀贵族啊。”

“难道犯罪卿要成为这个社会的公敌?”

话一出口,聚集在报童周围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句话出自谁口,所有人都抿紧嘴,瞬间默不作声,四散开去。

他们还得工作。

卡文迪许公爵的马车从这条街上缓缓驶过,驶向它该去往的地方。

——第欧根尼俱乐部。

玛蒂娜并非第一次来这里。她熟门熟路、目中无人地进来,忽略了前台贴着的会章,径直穿过俱乐部中各自坐在沙发上清闲地喝茶看报的“老爷们”,顺手从最近一个人的手中抽出报纸,快速浏览过上面有关犯罪卿的头版新闻。

被抽走的报纸后露出一张尴尬的脸来,呆愣地栽在沙发里,顺着报纸离去的方向仰起头看向玛蒂娜,不好看的脸涨得通红。

玛蒂娜把报纸重新塞还给他,刻薄的视线在他身上上下扫了两回。

“啧。”

她发出一声嗤笑。

“二手货。”

受到如此评价的男人迅速咳嗽起来,但碍于会章,只能对她消失在会客厅大门后的背影怒目而视。

“上午好。”

麦考夫坐在沙发上,西装外套没有一丝褶皱,衬衫领子一直扣到最上面那颗,刻板地打了领结,却没有穿马甲内衬。从玛蒂娜居高临下的视角,可以看到他头顶发胶的存在,让他那头不逊于夏洛克的卷发整齐服帖地向同一个方向走,但额前依然有几缕卷发顽强地挺立着,无视了发胶的作用。

玛蒂娜有时候会想,这几缕头发到底是因为不可抗力被迫留在那里的,还是出于遮掩发际线的需要,故意留在那里的。

“上午好。”她回应了麦考夫的问好。

虽说是会客厅,但这里却只有一把椅子。出于礼貌,以及对于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惹大小姐不快的考量,麦考夫站了起来。

“想必在来的路上,你应该已经有所耳闻了。”

麦考夫不知道玛蒂娜在来时的路上是否真的会留意街边的声音,但从刚才俱乐部里传来的动静判断,她肯定是看了某位会员手中的报纸了。

——大概率是坐在门口、最近出轨了的那位会员。

玛蒂娜不喜欢他这种每次进入正题前都要先行铺垫的委婉与试探,于是不快地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冷淡的音节:“嗯。”

现在麦考夫知道,他该进入正题了,至少在她转身离开之前。

“你对怀特利怎么看?”

“自大的蠢货。被平民阶层视为带来公平的救世主,他所刻意营造出来的这一人设也毁了他。”

麦考夫对玛蒂娜的刻薄评价不置可否。他走到窗前,手中雪茄转了一圈,又放了回去。

“但是犯罪卿杀了他。”

明明二人都对犯罪卿的身份心知肚明,但他依然不在明面上将“莫里亚蒂”这个姓氏与“犯罪卿”放在一句话里。

玛蒂娜知道此次案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也知道麦考夫多半是已经推测出原委了。

“现在那些曾经视怀特利为救世主的平民将视犯罪卿为敌人。”

她轻易地把这句话说出口,并不在乎那传说中的“义贼”犯罪卿,也不在乎与她纠葛良多的莫里亚蒂。

“可贵族本就视犯罪卿为仇敌。”麦考夫接道。

其实玛蒂娜想说,这个国/家还有一批没有爵位、身在下议院、但掌握了大半经济实权的资产阶级,像她这样身兼实权贵族与资本家身份的毕竟是少数人,可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阶级矛盾只存在于贵族和普通平民之间?那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矛盾又算什么?他们这是在忽略主要矛盾吗?

但是玛蒂娜不说,她只懒洋洋地又应了一声。

“接下来政/府会将抓捕犯罪卿提上日程。而对于他们来说,找到他们犯罪的实证并以法律审判他们实在太难,也太耗费成本,并不合算。所以暗杀,就成了唯一的选项。”

说到这里,麦考夫终于真正看向她。

玛蒂娜同时侧过脸来,与他对视。

“你这是终于要给我派活了?”她的尾音上扬,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麦考夫上前一步:“这个任务只能交给你,也唯有你能做到。”

这就是当初莫里亚蒂与他摊牌时,玛蒂娜在场的原因。无论玛蒂娜还是莫里亚蒂中的哪一方失控,另一方都会成为牵制对方的底牌。

与玛蒂娜的合作并不可靠,她有很多其他更狠厉的手段来达成她的目的,而且她也实在难以被莫里亚蒂们所真实地伤害到。她唯一的软肋,只有她的继承权。

“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国王维多利亚会考虑继承权的事。”

“我要的可不是针对我的特殊继承权。就我个人而言,这种特敕本就是我该有的。”

国王当然有权力敕令某位贵族女性继承爵位与家族的全部遗产,但这仅限于“某位”。按照法律而言,玛蒂娜失去的仅有在封地德文郡的不动产,但德文郡是她的大本营,是她少年时期经营十余年的地方。如果失去对德文郡的控制,虽然她的生意很难被摧毁,但是她那真正的事业将会受到严厉打击。届时,在德文郡的无数个伊丽莎白、艾琳·艾德勒、安妮、海蒂、卡米尔、琼、梅、贝姬,都会失去她们的立足之地。

她不仅不想退,还想要更进一步。

“我明白了,我会向国王转达的。”麦考夫顿了顿,强令自己与玛蒂娜尖锐的目光对视,冷淡且坚决,“但是你也得保证,不会发生像上次艾琳·艾德勒那样的事。”

“你担心我因为与莫里亚蒂的私情放过他们?”玛蒂娜的声线提高,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在侮辱我吗?”

麦考夫一时不知道玛蒂娜是认为他侮辱了她的职业修养,还是因为他把她想成了会为“义贼”放水的善人而受到了侮辱;又或是她本就看不起莫里亚蒂们的所作所为,不屑与他们为伍,所以觉得他误以为她会帮助他们是一种羞辱。

但是无论如何,最后的结局都会是他想要的。

“那就好。”他说。

玛蒂娜眼眶里那双冷冷的松石绿色的眼珠蓦地向上转了半圈,窄薄的眼皮下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凶光,但转瞬即逝,以至于麦考夫来不及捕捉并判断其中的含义。

她走了,没礼貌地转身就走,和来时的态度截然不同。

与此同时,夏洛克闯进了第欧根尼俱乐部,站在门口大声道:“谁已经违反了两次规则?”

刚才被玛蒂娜来时抢走报纸的人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夏洛克得意洋洋地走到他面前,眯起眼睛,不怀好意地观察他:“喂,你出轨了吧。”

短时间内多次“受害”的男人第三次咳嗽起来。

夏洛克没空指点他要怎么隐藏出轨痕迹了。他直起身,望向从会客厅走出来的玛蒂娜。

玛蒂娜并未将多余的视线分给他,只在与他擦肩而过时微微移动了一下眼珠。

“哟。”

这算是打了招呼。

她走了。

夏洛克站在原地,没有回头去看她的背影,因此也错过了她刚走出门口时,低声对她的女仆所吩咐的那句:

“是时候接‘卡文迪许公爵’回来了。”

这一单元的节奏很快,因为玛蒂娜肯定不会像上次救艾琳那样捞怀特利的,她只会选择旁观,并刻薄地蛐蛐人。

接下来要到重头戏了,感觉30w字能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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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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