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文郡。
玛蒂娜很少有面对这么多人的时候,她一向厌恶密密麻麻的人群,尤其厌恶密密麻麻的目光。可她知道,当她站在她从十四岁起花费十年时间建立起的这片“乌托邦”上,当她站在中央广场上,站到台前的时候,她所面对的目光,只剩下了纯粹的崇敬与爱戴。
也许她不是个好人,但在她的治下,她们每个人都不必为人鱼肉。
“尊敬的女士们,也许你们认得我,又或许你们听说过我的名字。我曾经是这片土地的拥有者,玛蒂娜·卡文迪许。是的,我曾经是。因为卡文迪许公爵已经死了,这片土地,将不再属于我,而是被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继承。这之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也许你们的生活会继续维持下去,又或许,重新回到十多年前那种日子。”
十多年了。对于一些年轻人来说,她们根本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日子。她们只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由女性长辈领导的家庭里,家庭里的每个人都能确认自己的血管里流着来自同一个女人的血。她们自打出生起就有拥有财产,也有使用财产的权力,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可以毫无阻碍地前往学校接受教育。她们有竞争,也有合作,不必担心自己没有上升的空间。
而那些较为年长的女性则皱起了眉头。她们已经不只是担忧了,比起年轻人那种不知未来如何的迷茫,她们很清楚一旦这片土地被一个陌生男人继承后,她们的生活会怎样一步步沦落回从前的局面。
重新成为一个牲畜,每天勤勤恳恳拉磨,赚到的每一个子就要交给“丈夫”;重新成为一个生育机器,直至子宫脱垂至地面,也无法摆脱疾病缠身的厄运;重新成为一个免费的伎/女,一个用来撒气的沙包,一个低人一等的货色,一个失去尊严的虜隶,而她们的女儿将会重复她们的命运,成为下一个“母亲”“妻子”。
“为什么?”有人问。
“因为我是个女人,这就是我会失去这片土地的原因。因为该死的卡文迪许的祖先将这片土地限定男性继承,所以我只能失去这片土地。”玛蒂娜说,“因为你们也是女人,新的土地拥有者是男性,身为那个高高在上的既得利益者,他们绝无同情你们的可能。曾经享受过特权、却被我们共同打压的男人若能卷土重来,只会加倍地报复我们。”
——同一时间,远在伦敦,伊丽莎白正在召开全体管理人员会议,从高层到基层,甚至是每一生活片区负责治安和邻里关系的小组长。
“玛蒂娜小姐已经前往德文郡安定人心了。”工作状态中的伊丽莎白不复表面的温和,锐利得如同一柄出鞘的剑,“现在我们的局面很危险。我曾经和你们说过,即使玛蒂娜小姐失去她的其中一部分土地,也不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活。不仅如此,我们需要反过来支持住她。但是现在不一样,我们的危机不在于玛蒂娜小姐失去的那一部分继承权上,而在于犯罪卿。”
所有管理人员面面相觑。她们享受这种日子没有太长时间,除了刚出生的孩子,每一个人都清楚地记着从前那种日子。在拥有了现在的生活后,若要她们回到从前,那就是生不如死。因此,每个人都充满危机感。
“为什么?”琼直接发问,“犯罪卿要杀的只有那些特权阶级。”
“短时间内死太多特权阶级,他们手中的产业就会混乱乃至崩溃,到时就有大量失业者。”伊丽莎白快速地解释,“玛蒂娜小姐已经打探到,政/府的应对措施就是将全部警力用于保护那些大人物,在有大量失业者的前提下,警力的空虚会导致全社会的治安混乱。同时玛蒂娜小姐认识犯罪卿莫里亚蒂,知道他们一向爱用的手段,整个伦敦可能都会陷入火海。如果我们的财产、资源,乃至我们的人民都受到损失,后果将不堪设想。为此,我们必须采取手段。”
——面对台下那迷茫、恐慌、愤怒与不甘交杂的眼神,玛蒂娜同样愤怒不甘。她的声音尖啸粗粝,如席卷狂野的风:“在我回到德文郡之前,我已将我其她的所有财产皆赠予我的继承者,将我的全部退路烧毁。我将与这片土地、与你们共命运,如果你们一无所有,那我也将同样一无所有!我绝不会将本该与生俱来的权利拱手让人,也绝不允许你们回到从前那种生活!”
“这是属于我们的!土地、财产、权利,以及权力!”
她高声呐喊。
“这是我们的!与生俱来的!本就该属于我们的!”
广场忽然爆发出呼啸般的呐喊,一声,又一声,分不清彼此。她们涨红了脸,情绪激动,卷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肌肉,举起拳头,用力地挥舞。她们举起的拳头在广场上汇聚成海浪,一浪高过一浪。在呐喊声中,玛蒂娜听见轰鸣似的掌声,以及一声清晰的:
“玛蒂娜!”
那是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来自一位年长的女性。也许是在德文郡的工厂管理者布莱克女士在为她提供支持,又或许只是一位不知名的长者在为她呐喊,又或许是在这片土地失去了性命的她的母亲,在遥远的天堂注视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
“我要为我,为我们,为所有生长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的女性,斩除一切阻碍。如果有人想要剥夺我们的东西,我将与他战斗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因此,我需要你们!”
——“现在,我们必须准备起来,保卫我们的家园,保护我们已经拥有的一切!”伊丽莎白摊开作战计划,“听好了,每个人都记住自己该做的事情,我们将从现在开始,停工,停学,直至危机解除。”
“各个片区的组长,你们把所有老、弱、病、残、孕者,还有孩子,全都集中起来。玛蒂娜小姐在伦敦外三十英里处置办了庄园,她们会在那里安全地生活一段时间,以免遭遇危险。此外,所有害怕遭遇危险的人,也须一同前往,并承担起照顾前者的责任。到了庄园,从前是你们管理的居民依旧属于你们管理。”
“各个负责基层生产的主管,请务必将我的话传达下去:所有员工都不必为停工感到惊慌,我们所有人,工资照常发放,所有人。玛蒂娜小姐只是失去了一片价值不到全部她财产百分之十的土地,远远不可能破产。你们必须稳定好她们,让她们放心。她们绝不会破产,也不会失业。”
“财务处,这个月的工资提前发放,账都记下,玛蒂娜小姐会负责开支票。如果有短缺尽管告诉我,我会垫付。”
“行政主管,所有的器械,原料,成品,以及加工到一半的产品,全部运至玛蒂娜小姐在八十英里外设立的仓库。我们的主要产品是奢侈品服装,这些都是易燃物品,一旦烧起来,一切就都完了。这些东西,绝不能有闪失,那里面可是还有来自各个皇室预定的高定。”
“负责后勤的行政主管以及采购员,在此期间,那些被安排到伦敦郊外庄园的人员所需物资,以及留在这里的人员所需物资,都备好。要做好到时物资缺乏的准备,物资流通以及储存,等下我会和你们单独商讨。”
“还有,除了那些已经志愿加入自卫队的精锐之外,所有自愿留在这里的人,都往中心聚集。并且每一片区都需要有志愿者巡逻,以稳定治安。艾琳,这件事你来负责。”
“剩余的各位总监以及经理。”伊丽莎白接触到琼等待命令的眼神,顿了顿,“尤其具备丰富的企业管理经验的女士们,我恳请你们能够留下,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很多人都需要。”
——“各位尊敬的女士们,你们曾经支持我对这片土地的改造,成为我最初得以发家的支持者,你们是我众多财产的投资者。我感激你们的付出,现在,我依然需要你们。”
待众人稍微冷静一些,玛蒂娜语气恳切道:“财产继承的过程十分漫长,甚至可能需要数年。在这期间,我会努力重新获得这片土地,并得以让你们现在的生活延续下去,甚至更好。而现在,想必你们已经听说过新闻,伦敦乃至大英帝国都将陷入危机。我的父亲,卡文迪许公爵已经死了,加下来还会有很多与他相同身份的人死去,将会有大量企业陷入麻烦。在这期间,我们需要承担起生产的责任,努力弥补这场灾难所带来的损失。这就是你们对我的最大帮助,你们将成为我的救星,这个社会的拯救者,也是你们自己的拯救者。”
玛蒂娜停顿了一下,等待众人的激情稍有缓和:“在直至危机彻底解除前,我会给你们双倍的工资与奖金,以感谢你们的辛苦付出。倘若我们的贡献被看到,若我真因此被授予德文郡公爵的爵位,我们的生活,都能更近一步,我也将以更多,来感谢你们。当然,我现在还无法承诺你们太多,因为我不知我的前路如何。”
“若我失败了,我也不想你们回到从前的生活,我一定会尽全力弥补。在很早以前,我就在临近处置办了土地。我的继承者会将这里所有的生产资料全部搬运到那里,我们的工厂、我们的企业会在另一片土地延续下去。如果你们愿意,你们依旧能在哪里取得原先的位置。”
望着台下的女人们,玛蒂娜轻声叹息:“这片土地承载了我的大部分人生,我与你们中的很多人都见过面、聊过天,我不希望失去你们,也不希望失去我们的家园。”
这一刻,伊丽莎白对众人宣誓的面孔与玛蒂娜隔着数百英里重叠在一起,她们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在各自成长的领地上响起。
——“我会与你们一起,战斗至最后一刻。”
——“我会与你们一起,战斗至最后一刻!”
*
二十二点十分,金森子爵死亡。
一点四十四分,塞鲁维尔议员死亡。
三点二十一分,卡克兰伯爵死亡。
水井旁,威廉摘下手套,将手洗了一遍又一遍。他血红的眼眸倒映着自己已经清洗干净的双手,而这双手在他眼中的倒影依旧鲜红一片,再也无法洗净。
他凝视自己这双曾经在高等学府的讲台上握着粉笔的手许久,最终,脸上只剩麻木。
“已经洗得够干净了。”
有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声音冷不丁响起。
他没有转身,淡淡念出来者的名字:“玛蒂娜。”
尽管来者并不是一个好听众,但是他太累了:“这双手已经杀了五个人,它们已经沾满血腥。”
背对着玛蒂娜,他感知到她的靠近,没有回头,用颤抖的手点了根烟。污染焦灼的废气充盈他的肺间,廉价的镇定剂让他得以克制颤抖的双手。
“不错的成绩,那昨天呢?”威廉听见来者轻松的询问。
他苦笑。
“如果你是来询问卡文迪许公爵的事,我只能说,我没有违约。”
他仰起头,即使不再吸烟,但依旧任由那支并不昂贵的烟燃烧。烟雾遮挡住他麻木无光的双眼,避免进一步被玛蒂娜看穿脆弱。
“你当然没有违约。”玛蒂娜冷笑,“虽然我很怀疑死后的米尔沃顿是否有那能量能让他的残部继续替他办事,但即使是你做的,你依旧没有违约。不过,我并不是为这件事来的。”
威廉一怔。
玛蒂娜一步一步逼近他:“有个小鬼拜托我救救你,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求助到我头上,大概是因为曾经被你派到我们那里打探情报?还是因为阿尔伯特和他说过什么。”
在艾琳·艾德勒那一次案件中,阿尔伯特被玛蒂娜用文字游戏摆了一道,但也因此获得了一个承诺。
——她欠他们一条命。
阿尔伯特没有对他们隐瞒这件事。至于那天晚上以及后面许多天晚上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他没说。
威廉的睫毛颤了颤,他抬起头,阖上眼 慢慢扯出一个无奈的、哭一样的苦笑:“他们不必这么做,因为……我已经心存死意了。”而面前的这个人,实在很难理解这一点。
玛蒂娜轻轻呼出一口气,似在叹息,又像是嘲笑。她慢慢踱到他的侧后方,背着手,偏过头去,眺望远处地平线下方轻微泄漏出的阳光。
“是吗?”她不置可否。
威廉没有回答。他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连日来的杀戮让他对自己也充满厌恶,只能凭借自己的理想和意志支撑自己一次次麻木地举起剑清除那些人。他无法回答玛蒂娜,他已经实在没有多说一句话的力气了。这种疲惫并非来自身躯,而是来自内心。
许久的平静后,忽然,一只钢钳般的手扼住他的后颈,以巨大的力量猛然将他的头颈全部贯入冰冷的井水面下。威廉手中即将燃尽的烟也因此被熄灭,飘在逐渐平息的水面上。在肺部灌入水的一刹那,威廉在本能挣扎了几下后屏住了呼吸,放弃以手撑住井边的对抗,而是选择肘击这个试图溺死他的人。
她侧身躲过,但也因此松了力度。威廉抓住机会让自己重获呼吸,刚从水面抬起头来,来不及感受肺部呛水的疼痛,就被人以一拳重重击打在胃部。他猛地咳了一声,只感到有腥液从喉咙底下涌上来。
幸好,玛蒂娜只揍了一拳就停了。
她忽然笑了,眉眼弯起,拿出手帕擦拭他一滴一滴落下雨点般水珠的金发,将沾湿的头发从他被冰水浸透的苍白脸庞与同样苍白的嘴唇上拂开。她一反常态地温声细语,声音中都满是轻快的笑意:
“说真的,就算杀了我‘父亲’的人是米尔沃顿,我也不会为伤害你而感到愧疚。”
她忽然擦到什么,“啊”了一声,将帕子抖开给他看上面的血迹:“这滴血是一开始就在你脸上的,我发誓。”
威廉怔怔地看着她,忽然,双手捂住脸,躬下身,大笑出声。他的笑声癫狂且颤抖,全是自嘲的苦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和哭声没什么两样,但又像是真的笑得喘不上气。
“我从一开始就该知道你这个人……”
他自言自语低声道,后半句没说出声。
不过玛蒂娜不在乎。
她将一柄出鞘的匕首丢到他脚边:“如果你这时候自尽,我能让你们所有人都体面地退场。”
威廉直起身,脸上的笑意潮水般褪去,只剩平静:“这不是我要的,我不会停手的。”
“我知道。”玛蒂娜满不在乎地回答他,伸手抓住他的衣领,迫使他逼近,与自己对视。
威廉几乎感觉到她冰冷的呼吸。
“不过你放心,我也并不打算违约。”她说,“我可不会靠当什么‘救世主’、靠‘贡献’来让某些人开恩赐予我本应该有的权利,我会自己抢,让他们不得不让步,你就等着瞧吧。”
*
《血泪控诉:所谓“义贼”竟成灭门惨案的真正凶手》
《“义贼”还是丧心病狂的连环杀人犯?》
《社会撕裂的元凶:大量企业破产,数万工人失业,为对付犯罪卿而警力空虚,我们的社会将何去何从?》
《精神病学专家与犯罪心理学专家联手揭秘,犯罪卿实则为反社会人格分子》
《谁会成为下一个被害者?》
死亡的阴影已经彻底笼罩在特权阶级的头上,埃莉诺掌控下的舆论更是为此社会性恐慌添了一把火。
特权阶级还在死亡阴影下惶惶不可终日,已故者的家属却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重大危机。
塞西莉亚·克劳福德身着丧服,跪在圣经前已经祷告许久了。她面色苍白,两眼通红,脸上斑驳的泪痕已经干涸。她哭不出来,两眼直愣愣地望向圣经,目光却无所聚焦。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只一味在心中请求有人能救救她。
她没在为她前天刚被犯罪卿杀死的“罪大恶极资本家”丈夫哭,她在为她自己哭。
已故的克劳福德先生是一家钢铁公司的最大股东,现在他死了,他的公司该怎么办?股份该怎么办?她要怎么处理他的财产?
她从前是一个空有爵位的小贵族的女儿,克劳福德为了给自己的社会地位抬咖,因此和她结婚。她三十多年的生活里没有实际掌握过任何财产,她所做的最多的事,也不过是“替男人”主持家用。她的母家无法在此刻给她丝毫帮助,而那些葬礼上的宾客中又有不少不怀好意,企图趁此机会分一杯羹。
她曾经有过儿子,但他夭折了,这倒是给她省了麻烦。可她还有个女儿!她已经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了。可身为母亲,现在贵族头衔她无法从父亲那里继承来,财产也快丢了。
她会破产的。
“夫人。”女佣前来告知她,“卡文迪许小姐派来人吊唁,您要见一见吗?”
塞西莉亚迟疑了一会儿:“卡文迪许小姐的人……”
大概是来趁机收购股份?倒也不是不可以,总比那些葬礼上的“强盗”要好些。把股份换成钱,将来节省些,她的女儿亚历山德拉倒也有生活可过。
不等她请人进来,那人自己就来了。
来者是一个中年妇女,和她差不多的年纪,面容和煦,只是一条腿有些跛,需要撑着拐棍进来。即便如此,她依旧气势非凡,自带一种天生让人信服的气度。
“塞西莉亚女士,您好,冒昧打扰了。我是卡文迪许公司的总监之一,我叫梅。”梅直接忽略了克劳福德先生在一旁的棺材,伸出手与塞西莉亚相握,“我想也许您愿意与我谈谈。”
尽管才几句话,塞西莉亚却由衷感到自己被安抚住了。大脑重新开始运转,哭泣的冲动也因此消失。她满怀期待道:“卡文迪许小姐打算收购股份吗?”
梅微笑着否认了:“不,事实并非如此。”
她走上前一步,突破了社交距离,几乎与塞西莉亚手臂相贴。她以她的右手,握住塞西莉亚的右手:“我是来帮助您的,我会教您怎样打理这些产业和股份,帮助您度过经济危机。亲爱的塞西莉亚,请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破产的。”
塞西莉亚的心神几乎被她掘走,最后询问了一个问题:“像你这样的人……多么?”
梅握紧她的右手:“是的,在我们的帮助下,你们都会平安无事,绝不会破产,也绝无可能走向绝路。”
琼则在德林克沃男爵府邸,站在男爵的长女身旁,以尖利语言刺退所有觊觎遗产的人。
“谢谢你,琼。”奥德丽轻声道谢,“我的父亲和兄长们都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忍不住贴近这个和自己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女儿。她的母亲性格古板,一向以淑女为典范,恨不得拿尺子将她的每一根头发都比下来,修剪标准。而这位女士,风风火火,伶牙俐齿,甚至有些尖酸刻薄。但这位热心肠的女士握在她手臂上的手掌炽热,虎口是粗糙的茧子,牢牢的扶住她,让她不得不安心。
琼一扫刚才面对其他人的刻薄,爽朗地笑起来,拍拍奥德丽的手背:“别担心,对付死去的男人所留下来的烂摊子我非常在行。”
她快速抓过一支笔,几乎是拖着奥德丽往书房走:“来,再把律师叫来,我们来看看你父亲的遗嘱。你一定能打理好这些财产,因为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懂计算的聪明姑娘,和我女儿一样。”
“我能吗?”奥德丽从小被要求培养成“好淑女”“好妻子”,从没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
琼斩钉截铁:“你能,我相信你。”
这些未亡人正从死亡与经济危机中复苏,而真正的“未亡人”则更恐惧难安。
尽管如此,盛大的舞会还是在诺福克公爵的庄园中举行。这场堪称狂欢的舞会只邀请了女士们,当然,也仅能邀请到女士。毕竟比起实实在在处于死亡威胁下的先生们,这些上层阶级女性能参与生死存亡决策的机会更少,也没什么权力撼动先生们的决定。她们既无法影响他们的考量,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任由父兄丈夫摆布。因此,狂欢成了她们唯一的出路。在这里,酒精、音乐、舞蹈、佳肴能够让她们忘却苦恼,也忘却恐惧。
舞会从入夜直至凌晨。当乐队再也奏不动乐曲,女士们再也跳不动一支舞,她们头发散乱,妆容斑驳,胃里填满糖果与酒精,手挽着手,毫无礼节可言地倒在沙发上,趴在贵妃椅上,靠在台阶上,乃至将裙摆捞至膝盖、岔开腿蹲坐在地上。
——什么礼节,什么脸面,什么名声,她们已经全然不顾了!
谁知道下一个死的人会不会是自己呢?
玛蒂尔达喝得酒酣耳热,倒在沙发上,目光涣散,脸颊通红。葡萄酒溅到了她的衣服上,染红了她的裙摆,像一块血迹;她手上以贝母为扇骨的蕾丝折扇不知何时掉进了香槟酒杯里,也不知是何时捞回来的。
没人说话,也没人睡着,整个舞厅只剩下夫人小姐们静静的呼吸声。她们彼此依偎在一起,驱散恐惧,连胳膊里的人是往常互相看不顺眼的死对头也顾不上。
“你们说,犯罪卿杀了那么多人,有没有可能有些人不是他杀的?”玛蒂尔达模模糊糊、温温吞吞,玩笑似的说,像是为了用一个黑色笑话来活跃气氛,“反正死了那么多人,一切都乱了套了。警局管不了破案了,法院也管不了遗产继承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无声的宴厅里却足够清晰,得以让每个人都听见。但她忽高忽低、轻飘飘的语气显示出这位公爵夫人其实是在说醉话:“就算有人不是犯罪卿杀的,也可以推给他啊,反正所有都在忙着自保,没人关心真相。”
说着说着,她含含糊糊地笑出了声。
十七岁的次女克莱尔给母亲端来一杯水,对周围人道歉:“抱歉,我母亲喝醉了。”
还是没人说话,大家都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但又默契地想到了什么。她们涣散的眼神让人看不出她们彼此之间的想法,只剩几道偶尔忘记掩饰的精光闪烁了须臾。
玛蒂尔达就着女儿的手喝下一杯温水。在杯子掩饰下,她的眼神清明无比,没有丝毫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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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妮丝的丈夫艾格尔顿伯爵早在三年前就已被玛蒂娜奉命清除。但这些年来,艾格尔顿被那个特殊部门伪造为被派往国外为皇室工作,掩盖了他不体面的死亡。
“去新闻社发讣告吧。”柏妮丝对女佣说,“把这封信给埃莉诺小姐,就说,艾格尔顿伯爵已经被犯罪卿杀死了。”
伊芙琳的父亲洛厄尔议员曾经为犯罪卿所杀,并且被伪造为因分赃不均而被“合伙人”毒杀的假象。伊芙琳虽不知道真相,但也不在乎。这几年她为了保住家产,竭尽全力伪造父亲还活着的假象。现在,她不必再伪造了。
已经接手财产几年并管理有方、颇有家主气派的伊芙琳从书桌前抬起头,叹息一声,下定决心:“我的父亲于前夜不幸去世。”她说,“他是被犯罪卿杀死的。”
阿德莱德的弟弟小温特沃兹先生近日死了。她和弟弟争家族企业的股份很多年了,她一直看不起身为纨绔子弟的弟弟,也为他能获得大部分财产而感到不平。也许他惹到了什么人,又或许只是单纯的倒霉,总之他莫名其妙地死了。现在,作为最有理由杀害他的人,即使警方已无力调查元凶,但她的母父依然会问责。
停尸间里,面对弟弟被连捅多刀的尸体,阿德莱德忽然以手帕捂脸,哭出声:“是犯罪卿!犯罪卿杀了他!我看见了!”她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但是这不重要了。
亨莉埃塔的哥哥,卢西恩·阿特伍德,前段时间继任子爵爵位,并和乔治安娜结了婚。他因为曾经染上鸦/片而垮了身子,婚前又跑去达勒姆,大概是又受了什么情伤,终日闷闷不乐,沉迷于酒精,不省人事。
“当啷!”
是盘碗碎裂的声音。
乔治安娜站在走廊上,清晰地听见来自年轻女人的一声隐忍不发的闷哼。随后,亨莉埃塔低着头从子爵的房间里走了出来,面目阴沉,脸上还溅了一滴滚烫的燕麦粥。仆人跟在她身后,银托盘里盛着碎裂的碗。
乔治安娜抱着胳膊,冷笑道:“他还真是不知好歹。”
乔治安娜同时也是亨莉埃塔从小相伴到大的密友,因此两人谈话也格外肆无忌惮。
“我竟然就和一个这样的人结婚了。”乔治安娜语带讥讽,“我不在乎他心里是不是有别的女人,受了什么情伤,有过多少情史。但是他不能是一个刚戒了鸦/片又染上酒精的废物。”
她将亨莉埃塔脸上那滴燕麦粥擦去。
亨莉埃塔神色淡淡:“有什么办法呢?他是阿特伍德子爵。”
而她是他的妹妹,她从小不受母父重视,现在她的未来也把握在子爵手里。
“赫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乔治安娜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握紧亨莉埃塔的手。
“乔琪,我知道。”
亨莉埃塔反握回去。
夜晚,一双手将枕头牢牢按在这个孱弱的子爵的口鼻,将他的面部全然埋入。他狂乱无力地挣扎,瘦弱的四肢胡乱地挥舞。在枕头即将因此松开之际,另一双手加入了这场较量,以更大的力气重新捂紧枕头。
两个年轻女人死命地将全身重量都压在那个轻飘飘的枕头上,将全副的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她们借着彼此激烈的心跳数数,在数到第五百下的时候,子爵终于不动了。
“阿特伍德子爵被犯罪卿所杀。”她们说,“除了犯罪卿,还有谁能是凶手呢?”
——也有可能是卡文迪许小姐。
古洛勃公爵宅邸,已经恐惧到极点的公爵在宅邸各出入口都被警/察重重护卫起来的情况下尤嫌不够,不惜花费重金聘请雇佣兵来保护自己。
管家擦着额头上的冷汗,犹豫地询问公爵:“真的要这么做吗?如果雇佣身份不明的雇佣兵,可能让奸细也跟着混进来。”
以步入风声鹤唳状态的公爵急躁地打断管家,将怒气也一并发泄到管家头上:“去安排!我的生命是无可替代的!”
发泄完怒气和怨气,他瞥到门缝中探出的两个小小身影,是他的两个儿子。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原先怒气冲冲的脸忽然充满慈爱。
“艾华,吉尔伯特,你们去哪儿了?”他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孩子,“一刻也不要离开我身边,好吗?”
夜晚,公爵听见室外的喧哗,紧接着,走廊上一片死寂,什么声音也没有。公爵试图开门,才发现房间的门竟已被上锁。他惊恐万分,拍打着门大声叫嚷,无人搭理。这整座宅邸,似乎都陷入了沉寂的长眠中,只剩他和他的两个儿子,身处在另一个时空。
黑暗从四周攀爬蔓延,将这件奢华的房间打造为一个无法与外界沟通的囚笼。
门开了,公爵狂乱爬上前,试图将手臂挤进门缝,却被人踩了一脚。他一瞬间发出惨痛哀嚎,捂着受伤的手臂,向后退缩。
进来的不是远近闻名的犯罪卿莫里亚蒂,而是卡文迪许小姐。
“犯罪卿……不对,你不是犯罪卿,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是犯罪卿……”
公爵抖如筛糠,面如土色,语无伦次。
“啧。”玛蒂娜发出一声嘲讽,将门关上了,“我确实不是犯罪卿。”
她手持一柄剑。
公爵明白了,她也是来杀自己的。
“不要杀我!”公爵将两个儿子扯到身前,给自己担当肉盾,狰狞地笑起来,“这样……你还能下手吗?”
“……父亲?”
大的那个男孩明白了什么。他低头看了一眼仍被父亲牢牢按在身前充当盾牌、吓到哭泣颤抖的弟弟,下定决心,挡在弟弟前面,张开双臂:“不要杀他们,我把我的命给你……”
玛蒂娜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许久,她发出一声冷嗤:“我好像也没说过,我不打算杀你吧?”
一双鸦黑的手从公爵脚下的阴影中陡然伸出,一缕银发垂落,公爵来不及看清,就被扭断了脖子。与此同时,玛蒂娜瞬间出剑,以巨大的力量,贯入三人的心脏。三个人被串在一柄剑上,直至被连带着剑钉入墙壁中。
淅淅沥沥地血顺着剑柄流下,在地上汇成一滩。玛蒂娜快速收剑,没了剑刃的阻挡,血液从洞穿三人心脏的伤口中喷涌而出,从地面一直溅/射到天花板。窗户玻璃被血液染红,凄白的残月透过血红的玻璃,月光在地上流淌成鲜红的一片,与血液汇在一起。
不知何时,收藏柜里的音乐盒响了。发条凭空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名的圆舞曲泄出,似水般流淌。
玛蒂娜看了一眼已经凝聚出人形的玛丽安,笑了,对她伸出手。
玛丽安从善如流,握住玛蒂娜的手,揽住她的腰。两人踩着血,淌过血红的月光,跨过地上的尸体,迈出舞步,留下一个个血脚印,缓慢旋转,亲密无间。
随着音乐,在玛丽安的支撑下,玛蒂娜向后下腰,弯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她闭着眼睛,眼角上扬出餍足的弧度,仿佛刚享用了一块带血的牛排,一顿美餐。火焰卷起焦黑的烟灰,一切血迹化作流淌的火焰,安静地燃烧。在月光下,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交融不分彼此。恶魔张开双臂,揽住她的主人,投射在地上,玛蒂娜脚下的阴影中也因此伸出残破狰狞的翼翅,仿佛那是属于她的一部分。
浓墨似的乌云遮住惨白的残月,天地昏暗如泼墨,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阴影。黑云随风散去,月光重新流出,房间中的一切影子皆消失不见,包括曾经来过这里的两个活人。
音乐仍在流淌,但血迹已经烧得一干二净,只有三具年龄不一的男性尸体彰显着这里的过往。
警卫们如梦初醒,闯进房间,大失所望。
“古洛勃公爵已死,犯罪卿杀了他和他的两个儿子。”
探长说。
*
白金汉宫,国王又收到一份新的死讯。她眉头紧蹙,问一旁的麦考夫:“这是第几个遇难者?”
麦考夫躬下身:“也许您应该问,这是第几个遇难的家族?”
国王深吸一口气,一向和蔼的眉目迸射出愤怒:“几个?”
麦考夫低下头回答:“第六十八个。”
厅内,无论是国王、首相、内阁大臣,还是聚集在这里的幸存贵族代表,皆不由得倒吸凉气,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幸好破产者并不多,尽管有所动荡,但遇难者家属依旧在奋力支撑这些产业,因此失业者没有预期的多。”首相挑了句可供安慰的话。
国王阖上眼睛:“英勇无畏的夫人小姐们……”
她睁开眼睛:“玛蒂娜在哪里?”
众人面面相觑。
诺福克公爵上前一步,小心翼翼道:“陛下,听我的夫人说,卡文迪许小姐因为德文郡公爵逝世,已经赶回德文郡安抚民心了。”
“她手下的企业在干什么?”
没人回答得出来。
麦考夫不指望这些人能回答国王的问题,因此再一次开口:“在伦敦的企业已经全部停工停产停学,老弱病残孕以及儿童都被迁往郊外安置,连同所有设备及产品、原料都被运出了伦敦。现在卡文迪许企业在德文郡的工厂正在全力运作,弥补伦敦的生产短缺。还有自愿留下的青壮年被组织成数个自卫队,轮流在她们的社区巡逻。”
“那些管理层呢?”
“被派往各个遇难家族,帮助幸存者处理遗产、运作产业。”
国王重重地叹气:“所以,目前为止反而是她蒙受的损失最少,甚至那些被挽回的损失也是因为她。”
比阿特丽斯公主和诸大臣站在同一列。闻言,她上前,温声进言:“陛下,看来卡文迪许小姐对犯罪卿颇有研究,因此提前预防了。”
首相见国王有所意动,立马否决:“陛下,卡文迪许小姐终究是个未婚姑娘……还是小福尔摩斯先生更合适一些。”
国王没看首相。她看向自己的女儿,她明白女儿的考量。毕竟,比起才破了几个案子的夏洛克·福尔摩斯,玛蒂娜才是真正和还未揭露与犯罪卿关联的军情六处为同僚,也是货真价实的竞争对手,与合作对象。
国王深深地呼吸,沉思良久。她抬起手,斩钉截铁:“传召玛蒂娜·席格丽德·卡文迪许。
在红薯发了几个主要角色的人设图,叫“野生邪恶momo”。原谅我不会画画,在捏脸基础上用豆包加了穆夏滤镜。
已经彻底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不知天地为何物了,一拉就拉了两万字,我真是天才。
前面的一些bug和设定会在正文结束后重修一遍,我这脑子已经记不清之前写了些啥了。
公主为什么会一直给玛蒂娜说话,下章会说。
总之在下层女性为了维护自己的生活而顶起生产、组织起暴/力组织的时候,上层女性正在全面夺权、平人命账,大小姐也在努力杀人甩锅,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虽然水平有限,但我还是安排了一下各个出场的女角色,努力搞一些对照、镜像角色,能够互相参照一下彼此的命运岔路口以及殊途同归的命运。
小教授惨惨的,但是涩/涩的。把他人苦难凝视为情/趣真的很爽,这就是一种权力体现,怪不得老登电影总爱把镜头对准受害女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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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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