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十一月,天色已晚,寒风呼啸。
管思青双手揣兜,闷头走在街上。
这应该是她这辈子最穷的一天。
被剧组从那个鸟不拉屎的山沟里赶出来,又花了三十块钱坐大巴回城区后,她全身只剩下三百五十八块钱,真正的兜比脸还干净。
又一阵狂风刮来,管思青狠狠打了个哆嗦。她裹紧羽绒服,加快步伐往家赶。
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一个能容纳她的床位罢了。为了省钱,她在城中村租了一间房,地段很偏,离最近的地铁站还有两公里路,连燃气都没有,艰苦程度简直和剧组安排的小宾馆不相上下。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附近有很多小商铺,买东西非常方便。鱼龙混杂、人来人往,也算热闹。
管思青拐进熟悉的夜市街。
这条路白天卖菜,晚上摆摊,烂叶子和竹签堆在巷口,压根没干净过,平时所有人都嫌弃乱,总是匆匆走完。
然而现在,热火朝天的小摊恰好弥足了冬夜的寒冷,管思青觉得自己暖和多了,脚步也不自觉变慢。
身体放松下来后,她后知后觉地感到胃部绞痛。
算算时间,她已经九个小时没吃饭了。
饿意一旦涌上来便再也克制不住,管思青咽咽口水,不受控制地走到一个炒面摊子前。
摊主是个中年大婶,正抓过一把豆芽丢进锅,在翻腾的烟雾里抬头瞟了一眼她。
“炒面炒粉都是八块,要哪个?”
八块钱,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奢侈,但在京城相当有性价比了。
管思青递过一张十元纸币:“炒面,带走。”
她买完面环顾四周,发现没有能坐的位置。小摊前锅气重,呛得她想咳嗽,管思青走远了些,站在有新鲜空气的地方等待。
掏出手机,她再次查看微信聊天框。
空空如也,顶部依然只有她几小时前给几位副导演发的求职信息。管思青看看时间,觉得他们不会回复自己了。
她叹口气,将脸埋进衣领里闭目休息。
她斜背后是条漆黑的巷子,管思青一直以为里面没住人,谁知她站了一会儿后,巷子里传来一声大吼:“滚开!”
管思青吓了一跳,瞬间睁眼。
身后没人,并不是在吼她。
她皱起眉,想离远些,忽然听到金属罐子砸在地上的巨响。
一声凄惨的狗叫划破夜空,然后是只白色的影子惊慌失措地窜出来。
看样子是被驱赶的流浪狗。
管思青看了一眼,惊异地睁大眼睛。
刚刚匆匆一瞥,她只看清是只白狗。狗没跑远,就缩在巷口避风的地方,她终于借着灯光认出来,这是只萨摩耶。
这年头……萨摩耶也开始流浪了吗?
管思青不可置信了一秒,窝在地上的狗转过头,和她对上了眼。
她心里轻轻一颤。
管思青没养过狗,但见过不少品种犬,她印象中的萨摩耶永远是雪白蓬松的团子,长着一张傻呵呵的笑脸。
但这只的处境没有那么好。
看体型,这只萨摩耶已经成年了,但体重显然不正常,圆胖的脸瘦成了猴,身躯也颤颤巍巍。管思青不知道它流浪了多久,也不知道它脏兮兮的身子上是泥土还是脓疮,只能看见坑坑洼洼的毛发,夹杂着斑驳的血迹。
狗也有三六九等啊。管思青暗自叹气。
她不忍地别过头,正准备离开,余光却瞥见狗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她走来。
管思青大惊失色,定睛再看。
没看错,狗真的在朝她走。这狗像是知道自己的样子不讨喜,离她几步远后便没再靠近,而是蹲坐在地上,漆黑的眼珠恳切地盯着她。
萨摩耶的眼睛本来很漂亮,但这只的泪沟太严重,眼部的毛发是铁锈般的深红色,并不灵动,只透露出一个信息——
给点吃的。
管思青僵住了。
如果是以前遇到猫猫狗狗,她是不会吝啬买根火腿肠的。
可现在情况特殊,她也穷得揭不开锅了。别说火腿肠,骨头都没有。
她叹口气,轻轻喝了一声:“去!”
狗耳朵动了动,低低呜咽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管思青从它脸上看见了明显的失落。
萨摩耶的表情这么丰富吗?
管思青觉得自己要心梗了。
不远处有人冲她喊:“炒面好了!”
“来了!”管思青疾步走到小摊边。
大婶麻利地将炒面装在塑料袋里,挂在一双一次性筷子上递给她。
管思青道谢接过。
她提起炒面走了几步,忽然感觉不对劲。
回头一看,萨摩耶正黄花鱼般贴着墙,鬼鬼祟祟地跟在她身后。
她停,它也停。
管思青:“……”
她有些哭笑不得:“你是看上我什么了,我也没有——”
话说一半,她瞬间福至心灵。
她手里有吃的。
斥八元巨资买下的晚饭。
管思青有点走不动了,她拧着眉,自言自语般低声说:“可是我好久没吃饭了,我好饿啊。”
她当然没疯到试图和狗说话,她只是在安慰自己。
可奇怪的是,狗又低低呜咽了一声,然后站起身,扭头向之前的巷子走去,重新趴下。
管思青惊呆了。
狗都这么有灵性的吗?
她有种感觉,如果自己就这么走了,日后再回想这件事一定会难受得睡不着觉。
……算了,就当今晚节食好了。
管思青咬咬牙,也回到巷口,在离狗几米远的地方蹲下。
“我听说狗不能吃重油重盐的东西,但我也没带水,你将就一下吧。”她说着,解开了手里的塑料袋。
大婶给炒面套了两层袋子,她把外层承重的塑料袋取下铺在地上,夹了一筷子面条放在上面。
她想,狗要是不吃,她就再夹回去。
没办法,特殊时期,不能浪费。
但管思青多虑了,实际上她还没看清狗是怎么伸的舌头,地上一团炒面便被扫得干干净净。
狗从喉咙里呼噜了一声,像只被人挠脖子后心满意足的猫。
管思青陷入一种诡异的感觉里。
她觉得这狗有毒。
想来想去,还是又夹了半份炒面堆在地上。看着狗风卷残云,她半是伤心、半是忧愁地站起身。
“小可怜,吃完这顿赶紧给自己找个饭票吧。”
她转身,提起只剩一半的晚饭走进人来人往的街道,很快隐入人群。
身后,萨摩耶抬起头,琉璃般的眼睛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夜色浓郁,它目送着她消失在烟火巷尾,再也没有回头。
-
城中村出租房的走廊狭窄阴暗,管思青径直走到自家房门前,门锁有点生锈,她插好钥匙后要用力向外一拉,才能顺利打开。
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管思青疲惫地窝进沙发,在面前的小茶几上吃起炒面。
刚刚一通折腾,面条早已凉透,凝固的油脂糊在嘴里,让人无端犯恶心。她彻底没了享受的心思,迅速噎完后从包里翻出一个黑色笔记本。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的工作。
几百块钱在当今社会简直是招笑,她要尽快找个剧组才行。
管思青将本子翻到最后,上面密密麻麻记录了几页电话,全都是她收集的剧组联系方式。
发消息没人回复,她决定直接打电话询问。
第一通,响铃六十秒没人接,自动挂断。
第二通,管思青刚讲了两句,对方一口回绝:“我们不缺人。”
第三通还没拨出去,手机收到了新的来电。
管思青精神一振,迅速接起:“你好?”
“你今天是被赵导赶出剧组的?”
直截了当的发问让管思青愣了愣,她重新检查屏幕,这才发现来电是自己的经纪人。
她一时有些恍惚:“Andy姐,你说什么?”
“你怎么这么能作妖!”Andy彻底爆发了,“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心吗?”
“今天是个意外,赵导演可能对我有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
Andy压着火气:“我没耐心听你废话,我说过,你老老实实呆几年,以后说不定还有戏拍,你现在惹上事,只会连累别人。管思青,你好好掂量掂量。”
管思青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赵导演那边我会去道歉。还有,上次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管思青喉咙发干:“……抱歉。”
Andy冷笑了一声:“我说话难听,管思青,你不适合这个圈子。”
管思青弯了弯唇:“谢谢您,我会尽早给自己做打算的。”
“……”Andy深吸一口气,她发现了,管思青就是块滚刀肉,怎么敲打都是那副死样子。
而她最讨厌软硬不吃的人。
Andy干脆利落挂了电话。
管思青听着忙音,轻轻苦笑。
她以后的日子应该会更难过了。
她忽然失去了向剧组乞求工作的力气。
求到了又能怎么样,当当群演,跑跑龙套,吃了上顿没下顿,也许去找份送外卖的工作才是她的当务之急。
外面天色更黑了。
摆摊的小贩似乎收工了,嘈杂的街道彻底寂静下来,管思青起身关上灯,盯着窗外的月光,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说实话,白天剧组的事情确实不是误会。
她觉得自己被针对了。
否则群演当得好好的,副导演怎么会从人群里揪出她,破口大骂她博眼球,连尸体都当不好?
只是管思青思来想去,还是没记起自己惹到了谁,以至于赶走她后还要跑到许久没联系的Andy那告她一状。
演员,导演的亲属,还是某个工作人员?
她烦躁地揉了把脸。
出租屋太逼仄,空气不流通,她感觉吃完的炒面开始散发腻人的味道。管思青决定下楼扔个垃圾。
楼道没有灯,她打着手电小心翼翼地走,一出大门差点被风刮走。
管思青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垃圾桶边,再回来时全身从外到里都被吹了个冰凉。
拉开铁门时,她的视线忽然瞥到角落的什么东西。
那是一瞬间的直觉。
管思青皱起眉,转头看去。
她租住在一个大院里,院子角落堆着一楼某户人家积攒的废纸箱和塑料瓶,平时偶尔会有流浪猫往里钻。
但这次不太一样。
管思青慢慢向那里走,直到彻底看清那白色的一团。
她居然有种果不其然的感觉。
杂物堆旁,那只吃了她一半炒面的萨摩耶正缩在纸箱间,瑟瑟发抖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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