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维坐在马车上无言地看着被自己取下放在手心里的那枚红宝石胸针。
造型简素典雅,金属镶边也未有任何磨损。浓艳夺目的红倒真有几分像鲜血的颜色,不需要额外的打光展示,仅在普通光线环境下便已经美得惊人。他因为受索林的影响,或多或少也沾染了些看到什么东西先检查细节推断信息的习惯。这等品相的宝石饰品说送就送却也着实奇怪。他一介穷学生戴这个生怕有贼人打他的主意,忙上车后取了放进前胸的口袋。
“——它很衬你眼睛的颜色。”
卡维没由来地想起方才那人所说的,越发觉得这礼物藏了许多对方未说出口的话与未告诉他的事,只暗自捏了把汗想别是他瞒着家里擅自作主临时做的决定,恍惚间手指又不自觉地隔着口袋的面料去摩挲着宝石的形状,先前已然平复的那点不明不白的情绪又浮上心头。马车车夫见他直愣愣坐着,随口道:“客人,要不要把马车的车窗打开透透风?”
我看您两边脸颊都挺红的,别是坐不习惯这种封闭包厢觉得闷了才是。他又道。卡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得应了跟着打几个哈哈佯作的确如此之态含含糊糊圆了过去。但开窗后吹来的夜晚的风也的确令他面上的热度散去不少。
不要多想。无论是那首歌也好还是刚才的那句话,都没有别的意思。
他一遍又一遍说给自己听。然而心中的那点波动却并未因理性而平息,只是在层层叠叠的思绪下被暂时掩埋。车轮滚动的回声、远处犬吠与夜风的交错,像是将所有情绪都轻轻裹进无边的纷扰之中。
“怎么没见到他跟你一块来?”
米尔维斯纳闷。
“他说今晚月色还挺好的,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来的。”
卡维一边回答一边抽身坐下。她叹口气道:“想不到这回倒让我们等起他来了。排场还挺大。”
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她耸耸肩。卡维的眼睛在她脸上和菜单之间来回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把话咽回了嘴里。
“那小子今天在舞台上表现得怎么样?”
她冷不丁问。卡维叫她这么一问,脑海中又闪回过在台下不经意间与台上的他目光相接的画面。他支支吾吾有些顾左右而言他,随后才小声说,索林今晚选的是一首草原上的情歌。
“我……觉得今晚的他真的很厉害。明明是在台上唱给所有人听,那种细致入微的感染力和表现力也能很好地传达给每一个人。”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随后像是自嘲那样说自己就是感性太过敏锐,仅仅只是在台下听也被那种情绪所完全感染,搞得就算表演结束以后也不能很快从那种状态中出来,去见索林还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米尔维斯闻言什么也没说。她脸上挂着的是耐人寻味的微笑,眼神带着仿佛已是了然于胸的玩味。卡维叫她上上下下打量得如坐针毡,几次打交道下来他隐约发觉这位好老师碰上他的时候不知为何总爱意味深长地看他,该不会是觉得逗自己很有意思…?
“先不说这个了。”卡维硬着头皮想要转移话题,忽然他想起那枚价格不菲的宝石胸针还躺在上衣前胸的口袋里。他沉默片刻后开口问道:“老师,索林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
米尔维斯捏住杯柄将酒杯递送至唇边的动作停在半空。
“怎么突然问这个?”她说。此刻她面上的笑意已收了去,棕橘色的双眼里看不出任何意图。
卡维犹豫再三过后还是将手伸进上衣的口袋里将那枚红宝石胸针拿了出来。
“其实刚才跟他分别的时候,他突然说这个是他的母亲为了答谢我要准备送给我的礼物。”卡维摇摇头,“这个作为礼物太贵重了,但他那样说我一时也没想到合适的理由推掉。我总觉得他还有些事没和我说,所以我就在想是不是他打算瞒着母亲将这个送给我。”
如果能从老师这里得到一点有关于他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的情报的话,或许我也能更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他又补充说。然而他未料到的是在看到这枚宝石胸针的一瞬间米尔维斯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他当真这样和你说的?”她问。
卡维被她面色铁青的模样吓了一跳,忙点点头。她的面色又沉了几分,道:“那你知不知道他母亲已经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抛下他和他的父亲消失了?”
不是离婚,是不告而别,也可以理解成她自己放弃了身为母亲的责任,把孩子当作累赘丢下了。
她沉着脸开口。
那句话如同在寂静的水面上投下了一块石子,声音极轻,却带起无数层波纹。时间在那一刻似乎变得迟缓,连呼吸都变得滞重。卡维一瞬间无法理解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还有一件事情我也必须要告诉你。”米尔维斯皱起眉,“他送你的这东西是他的母亲曾经最喜欢的首饰,是他第一次为他的母亲设计的生日礼物,也是他与母亲之间仅剩下的维系连接的纽带。”
他母亲不止一次说过有多爱他,可走的时候什么都带上了,偏偏抛下了本应是最爱的儿子真心送她的第一件礼物。或许在她眼里孩子的真心不值一文也说不定。
她的口吻尖刻似是哂笑。但不过片刻面容旋即又被厚重的乌云所覆盖。
“——我有一种非常糟糕的预感。你最好快些去来时的地方折返找他。”
她说。
米尔维斯说完这些话时,空气仿佛凝滞了。
桌上的烛台火焰轻轻晃动,蜡泪沿着烛身滑下,像是有形的叹息。卡维没有立刻出声,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微弱的不甚温暖的火光。他忽然觉得,方才那枚胸针的光芒再去看竟也同样冰冷。
他脑海里闪回出索林在灯光下歌唱的样子,那份克制、那份纯净,如今看来竟近乎悲哀。
“——原来他每次在台上抬头望向台下时,看到的或许并不是观众。”
卡维说不清自己是在想象还是在明白什么,只是忽然记起对方曾在落幕后说的那些话,没有由来地询问自己“能否今后独自一个人面对大部分情况”,而今得知这枚胸针竟是维系那人与母亲的最后一点连接,他已不敢去想对方未说明的真意,连带着方才的表演此刻看起来也更像是无声的告别。他已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是那么不愿去如此设想,但在所有隐约有迹可循的表象串联下他不得不去面对这最可怖的可能性。连带着外头夜风拂过窗缝的声音也带上了隐隐的寒意。
烛焰颤动的瞬间,他站起身。那种无法名状的预感在他心底一点一点汇聚,最终推着他快步迈出门去。酒馆门外的空气冷得像燃尽的灰。街角的灯光被夜色吞没,只剩下一圈黯淡的光晕。
卡维在那光影交错之中愣了片刻,心口被一种说不清的焦灼攫住。
那并非理性上的担忧,而是近乎本能的恐惧——仿佛只要再耽搁下去就会失去什么再也无法挽回的东西。他在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夜幕之中奔跑。他看到四周三三两两依稀可辨的年龄层段各异的、自己或熟悉或陌生的人的面孔从他周围擦身而过,笃定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并不在这里面。
“简直和那天晚上所做的梦的场景一模一样……!”
他紧咬着下唇,不觉间又加快了些脚步。夜的帷幕已然落下,自已入深秋后天便黑得早了。这个点若是放在几个月前路上还能有往来的马车叫他拦下载他一程,但不凑巧的是现如今他只能自力沿着来时的路灯折返。他本身体能不算太好,全力冲刺只消片刻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肋侧如针扎般一阵阵刺痛。他不敢停留太久,于梦中已经历过的不安与焦躁此刻变成了有指向的恐惧。尽管他不断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梦。
“——原本该叫他自己告诉你,但为了你能理解现状,我也就简短说了。”
“他的成长环境很复杂。你所熟知的他擅长观察与分析的那一面最初不过是为了预判父亲会在何时发怒养成的用于自保的本能,”女人的话语平静而哀伤,“他父亲或许有一些精神方面的问题,完全无法控制情绪的波动并且变化剧烈,彻底失去控制的话周遭的人很可能有性命之虞。他为了保护母亲尽可能不受牵连多数时候都承担着被施加暴力的角色。但无论他身上的伤再如何蹊跷不似摔伤,老师们也因为顾及到他父亲为学校捐了很多钱而作壁上观。”
“他其实不喜欢唱歌。愿意近十年如一日自主接受严格的训练并登上舞台参赛并非出于热爱,而是在他最初被发现拥有这项天赋的时候,他的母亲说喜欢看他在台上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的样子。或许对他而言,能够让自己爱的人露出笑容所带来的快乐远胜过日复一日的枯燥与无趣。在遇到你之前他没有朋友,甚至因天赋遭到同龄人的疏远。”
卡维心头仍萦绕着方才从老师那里听来的讯息,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红宝石胸针,冷不丁忽然想起自己曾在独自一人的夜晚回想起孩提时代与母亲一同度过的日子。他记得母亲会用梳子体贴地为他梳好在外疯玩得乱糟糟的头发,也记得那双手是如何灵巧地在他不慎弄破的衣服上缝上漂亮的花朵,他从未有一日忘记过她柔软而温暖的怀抱与围裙上好闻的太阳的气味,即便她如今已有了自己的生活,他也依然还是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悄悄地思念着过去那些能肆无忌惮扑进她怀中撒娇的日子。他曾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完全平静地接受她的选择,却不曾想原来孩子对母亲的名为爱的印痕是这样深、这样重,根本无法完全抹除痕迹。
是了。若是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孩子便会难以避免地将母亲的温柔与爱视作唯一的支柱。若是父母双方都只顾着向外发泄不满,为了安抚家庭成员,孩子便必须尽可能压抑自己的情绪与诉求以完成照护父母情绪的目的,这使得平时需要被关注情绪的孩子完成了一种事实上的与父母的职责调换。而他所曾为之心悦诚服的出色的洞察力与无论何时都能保持冷静的思考模式竟诞生于学不会察言观色便难以生存的高压家庭。
他一瞬间便意识到,无论是表露出什么样的情绪都无人理会所以认为感情是不必要的东西,还是为了自保锻炼出的剖析他人行为的习惯,这些似乎都是迫于后天环境而不得不形成的铠甲。无人理会自己的情绪,那便不再表露,届时便可说是自己自行舍弃了对自己而言的不必要的东西,而非是“被他人置之不顾”。诞生自必须时刻警惕父亲面色骤变的洞察力也可被说成是“个性内向所以长于观察与思考”。
这些或许可以以另一种角度来用规避创伤的口吻去解释的特征恰似印证了那些伤痕从未有愈合过。那张冷漠的面孔是早已在为他人而活之中被掏空的壳。
——原来你是与我一样的人。原来你也是如此深刻地不被他人所理解。原来我们经历的竟如此相似。
他一边跑,一边抬手用衣袖去擦眼睛。也就是在此刻他才恍然间明白为何索林哪怕有自己陪在身边也看起来总是孤独的。那是内里已经被掏空的人才会留下的痕迹。若说心中完全没有对索林的闭口不谈的责备是假的,他并非不曾生出埋怨。只是每当那念头在胸腔深处翻滚,他便会被一种更深的羞愧压制——仿佛任何责备都显得轻率而不尊重。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苛求一个被伤害得如此彻底的人去学会坦诚。那种隐忍与沉默本身便是活下来的方式。更何况他自己也尚没有勇气开诚布公地告诉索林自己的过去。可即便如此他也仍从情感上期盼着对方能向他倾诉,那样他便不再是如今这般仅仅只能看着。哪怕过去的一切尘埃落定,哪怕说出来也并不能改变现实中的处境,他也仍然希望能用倾听去接纳对方的一切,他只想去做身为朋友所应当做的事。
或许对童年时代的索林来说母亲绝非仅是愿意倾注一切感情毫无保留地去爱的人,更是唯一替他留存着温度的对象。他握紧了攥在手中的红宝石胸针,所有的恐惧都隐隐指向了唯一的一种可能。他试图压下那股可怕的猜想,却在赶到剧院二层的观景廊下找到那人身影时看见了令他浑身震悚的一幕:
索林独自一人倚靠着栏杆,依旧是抬头望着天边的明月。不同的是他左手旁供人休息的坐席小桌上放了一小瓶红酒。他平时从来不会喝酒,倒不是有什么人生信仰,据他本人所言是因为过去老师在训练时严厉叮嘱过他不允许碰任何可能损伤声带的食物和嗜好品。其中酒、辛辣食物还有烟草都是绝对禁止的。只见他无言矗立了良久后,忽然从上衣的内侧口袋里摸索出了什么,从卡维的距离自他身后看只能勉强看出那是一个小巧的纸包,而真正令卡维感到恐惧的是对方接下来的动作。那人拔开瓶口处的软木塞将纸包中的白色粉末倒入瓶中,随后再塞好瓶口摇晃混合。卡维便隔着幕布间的缝隙生生看他做完这些后取下软木塞作势便要将瓶口送至唇边,他再也无法静默一旁观察情况,一把将帷幕拉开厉声道:
“——不许喝!”
(第九章对峙 完)
真的很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看到这个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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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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